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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好,大概是真的。可是林小姐那种口气和态度,却难逃谄媚之嫌。聪明的林小姐,必然感觉出华夫人对万夫人的忌意,因而“噗哧的笑了一下”,偷偷告诉华夫人,万夫人曾经动过拉面皮手术,可是最近脸皮又松下来,每次她去替万夫人做脸,万夫人总发脾气。说着两人都笑起来。后来林小姐又提到“万夫人有了眼袋子,不涂眼圈膏是遮不住的”,两人就又笑了起来。我们不怀疑林小姐喜欢华夫人,胜过万夫人。可是我们不禁怀疑,当她到万公馆替万夫人做脸时,说的话是否又有另外的一套。
华夫人心里,显然颇为妒恨万夫人。原因不少。首先便是上流社会女人基于虚荣心的争风吃醋。从小说头一句话,我们就可窥知华夫人这种心理:
“林小姐,你说老实话,万夫人跟我,到底谁经得看些?”
华夫人心里,当然明知万夫人容貌比不上她。但她还是一再的需要别人的附和肯定,以加强她的自信,以满足她的虚荣。她吩咐女仆阿莲,回电话时不要告诉万夫人林小姐在替她美容,亦是她虚荣心的表现。她不要别人知道,特别不要万夫人知道,她的美色是用心“打扮”出来的。
她妒恨万夫人的第二个原因,便是万夫人说话十分刻薄,曾当着人取笑她,叫她“摩登外婆”。这样的取笑,对于惧老如死、惟恐花容褪色的华夫人,所引起的刺激反应,我们可想而知。
上述两个原因,我们是从小说第一节,即华夫人和林小姐对白的部分,推断得知的。
然而华夫人嫉恨万夫人的最根本也最潜在的原因,我们却必须等到读过小说中间那一大段“意识流”叙述,才能明白。从这一大幅统摄华夫人过去背景的意识摄影,我们得知她心爱的亡夫,曾是一个抗日大英雄。抗日大将军。珍藏在她心中的一个永恒记忆,便是抗日胜利后,华将军带领军队开进南京城时的伟大动人场面。这一光荣记忆,溶入了她的灵魂,于是任何和这份记忆的意义互相抵触的事件或潮流,都会受到她心灵固执的排斥。万大使夫人由于丈夫要外放日本,而表现的那种沾沾自喜态度,对日本物质生活和繁荣社会的崇拜,对日本风俗语言的热心模仿学习,那种周身沾染的“东洋婆的腔调儿”,都和当年华将军为了维护民国的尊严而统率国军击败日本侵略者的光荣事迹,在意义上完全背道而驰。这,就是华夫人忌恨万夫人的最根深蒂固的原因。当然,在这份忌恨里,也很可能夹杂着醋意,因为万夫人的丈夫还健在于人世,事业飞黄腾达,而一度轰轰烈烈的华将军,却已久离人间,被世人遗忘。
凡是“意识流”叙述,当然必是取用小说角色的主观观点,而我说过,小说作者的观点,不必和小说人物的观点相符。但在《秋思》中间这大段“意识流”叙述里,我们却可由作者显然的同情态度或“语气”,感觉到作者的观点和华夫人大致相合。于是华夫人对万夫人的蔑视与批评,也就成为作者本人对万夫人(以及似她一般出售自己尊严来媚外或媚世的人)之蔑视和批评。此外,作者亦借用华夫人的意识观点,抒发他自己对世事无常、盛衰难料之感慨:不很久以前,中华民国是光荣的战胜国。日本是卑微受辱的战败国。可是今日,国际情势又是多么的不同!
小说里有一点,特别富反讽意味。尽管华夫人心里鄙视嫉恨万夫人,百般不愿把“一捧雪”送给她,想道:“难道这些极尊贵的‘一捧雪’就任她拿去随便糟蹋了不成?”可是终于她还是掐下了好些枝,“一束白簇簇的‘一捧雪’在她胸前”,带去了万公馆供万夫人插盆玩赏之用。大概,为了避免被人取笑,就连我们的华夫人,也不得不时而牺牲尊严,委屈自己应付一下现世吧!
华夫人的这种尴尬处境,其实正影射我们传统社会文化今日所陷之窘境。这,就牵涉到《秋思》这篇小说里,隐含在社会写实表面下的主题和象征含义。
如果我们只读小说前半,即华夫人和林小姐对白部分,我们会自然而然把华夫人和万夫人归为同一类型,也会自然而然随着作者的客观隔离之态度语气,用嘲讽的眼光来审视批评这样的上流社会女士。可是读到主角的“意识流”叙述,突然之间我们发现这两个女人不再是同类,反而有了雅俗之分,天壤之别。于是我们领悟,作者原来存心以华夫人暗示品质之高贵优良,而以她象征我们的国家和我们传统社会文化。又以万夫人暗喻品质之凡俗粗劣,而以她象征国际现世、工商业社会和科技文明。而且作者并不是从中间那段主观叙述才开始有这种用意,却早在小说开头就大量埋下伏笔。首先,这两个夫人的姓就有暗示作用。“华”一字,形容“质”之美;“万”一字,形容“量”之多,华,使人联想到“中华”;万,使人联想到“万国”。华夫人皮色美好无比,手长得像“一件艺术品一般”。她皮肤细嫩,是因为天生丽质,不是因为梳妆台上摆列的化妆品之人工保养。她戴的首饰是至美的玉器,她梳的发式是高耸的“贵妃髻”。总之,华夫人的容貌是天然高雅气质的表征。相反的,万夫人皮肤粗劣,动过拉面皮手术,马上又松了下来。她喜欢浓妆艳抹,“蓝的,绿的,眼圈膏子那么擦着”。这样的相貌打扮,就给人粗俗之感,再加上她模仿日本人,“连走步路,筛壶茶,也那么弯腰驼背,打恭作揖”,又一心向往日本的东西,羡慕东京战后的繁华,这些都明白呈现出万夫人的功利观念和媚世态度。
如此,华夫人对万夫人之怀恨,象征意义不难理解。我们五千年积留下来的精神文化,当然不能原谅西方的功利观念。我们注重人情温暖的传统社会,当然免不得鄙视现今普及于世的机械化工业社会。
当我们了解了这一点,华夫人之一心一意要保留美色,就有了深一层的令人同情惋怜的含义。而当我们看到她,不得不委屈自己,勉强掐下极尊贵的“一捧雪”,任由万夫人插盆玩弄,我们心里怎能不感到难以忍受的辛酸刺痛!
“一捧雪”,就小说结构来论,是华夫人意识联想的轴心和转接枢纽。但就小说意义来论,却是《秋思》故事的主要意象。“一捧雪”和华夫人,花人互相比喻;而花的象征作用,正相当于华夫人一角的象征作用,同样影射我们国家和传统社会文化。当代表“现世”的万夫人取笑道:“你这些菊花真的那么尊贵吗?”作者赋予之含义,就显然不单指菊花,而引申到华夫人、我们国家、我们传统社会文化。
“一捧雪”是“极尊贵的”“最上品的”白菊花。它发散出一阵悦人的冷香,花朵洁白纯净,“一团团,一簇簇,都吐出拳头大的水晶球子来了,白茸茸的一片,真好像刚落下来的雪花一般”。可惜“只是太娇弱了些”,在气候土质显然不合的台湾,“种下去,差不多都枯死了,她叫花匠敷了一个春天的鸡毛灰,才活过来,倒没料到,一下子,竟开得这般繁盛起来了”。但真的是“这般繁盛起来了”吗?这几十株由人工勉强培养出来的白菊,真的可比当年南京宅园里“招翻得像一顷白浪奔腾的雪海一般”的百多株“一捧雪”吗?
规模固然小了些,看起来好像还是可比的。可是实情如何?当华夫人满以为开得繁盛,用手拨开一些枝叶想采几株。
在那一片繁花覆盖着的下面,她赫然看见,原来许多花苞子,已经腐烂死去,有的枯黑,上面发了白霉,吊在枝杠上,像是一只只烂馒头,有的刚萎顿下来,花瓣都生了黄锈一般,一些烂苞子上,斑斑点点爬满了菊虎,在啃啮着花心,黄浊的浆汁,不断的从花心流淌出来。一阵风掠过,华夫人嗅到菊花的冷香中夹着一股刺鼻的花草腐烂后的腥臭。
这突然的发现,引起她片刻之间的领悟,恰似早先正当她沾沾自喜地欣赏自己华颜时,林小姐的翻找白发引起了她同样的领悟。自发的出现,使她悟到老之将至,腐烂花苞的发现,使她嗅到死亡的气息。如此,作者自然而然让华夫人从这股“刺鼻的花草腐烂后的腥臭”,联想到她那一度充满生命活力的丈夫,肉体的腐败死亡。值得注意的是,华夫人的白发,出现在她的“右”鬓。外表繁盛内里腐烂的“一捧雪”,种植在墙“东”一角。而华夫人在花园里闻到的一阵冷香,发源自背后方向,于是她“回头蜇了过去”。这些看似作者信笔写就的小节,细想起来都是很富有暗示含义的。
小说里另一个具有反讽意味的象征,即关于华夫人头上梳的那高耸的贵妃髻。
“林小姐,你瞧瞧,我实在不喜欢,”华夫人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头转过来,转过去,她的眉头皱了起来,“今天我到百乐美去,我那个十三号又病了,是个生手给我做的头,一头头发都让他梳死了!”
华夫人那个会做“贵妃髻”,会把头发“梳活”的老手,是“十三号”,总是生病。白白有一套美好无比的手艺,却因倒媚,体弱,终是无济于事。另外那个“生手”,健康无恙,能动能作,可惜就是没有做“贵妃髻”的艺术手腕,因而把华夫人一头头发都“梳死了”。作者如此暗示:正如“贵妃”在今日的平民社会已无立足之地,自然的美,艺术的美,在现代这个科学机械化的世界里,大概也不得不含冤调萎吧!
而华夫人那位曾经叱咤风云的将军丈夫,亦有所影射,这是显而易见的。他本宅位于南京。他最光荣、最闪耀生命光辉的一天,便是抗日胜利“班师回朝”回到南京的一天。可是好景不常,噩运频至。经历过八年抗战的辛苦劳累,正以为可以享受一段平安的日子,却又遭受空前浩劫,受癌症之毒化,把个年盛力壮的健康躯体,在短短几年内腐蚀殆尽。华将军的死亡,当然是作者有意的安排。
中国的贞操,已经遭受西洋势力的奸污破坏。这一粒苦涩无比的现实之丸,是居台的一些国人无论如何吞咽不下的。于是他们用各种方法避免面对现实,或以打麻将麻醉自己,或攀住“今”仍是“昔”的幻觉,在自欺中寻找慰藉和生活的意义。华夫人不肯面对自己已当外婆的事实,而耽溺于自己依旧是贵妃美女的幻想,当然就是作者的一种暗喻。幻象和现实之间,外观和内容之间,差距是多么远大!就如华夫人花园里的“一捧雪”,看起来好像开得十分繁盛,枝叶下面却藏着许多腐烂的花苞。这种表里之不一致,形象和实体的大不相同,就是作者在这篇小说里的暗喻性的社会讽刺,却也是作者特别寄予同情的一点。
白发和腐烂花苞的发现,触引起华夫人片刻之间的觉悟。但这份觉悟,并非来自她对现实真象的有意探索,却是在她全然没有心理准备时,突然攫住她的。而这份觉悟引起的后果,只是使她一时十分不悦,并没使她理智地走出自欺的罗网。看样子,她会反而很快把这个受到震动的幻象,重新经营固扎起来,只是以后她大概会更小心一点,攀得更紧一点,免得又在意想不到的当儿,猛然挨受现实的一棒。她绝不放弃。她还要拥抱幻想撑下去。她还要在这个污浊的现实俗世里做她尊贵如王的贵妃之梦。梦得了多久,就算多久。她不能让“自然律”剥夺了她的美梦:要是年岁留不住她的华颜,她还可以靠美容师的修饰来制造美貌的形象,要是“一捧雪”许多花苞因水土不合而腐烂死去,她还可以靠老花匠的修剪来制造繁盛的形象。
然而,没有实体的幻象,终会一天比一天难以维持,华夫人今日的白发,“只有一两根”;林小姐抿弄几下,“就看不出来了”,可是明日呢?后日呢?自发只会愈来愈多,现实只会愈逼愈紧。不论华夫人如何小心回避,残酷的现实还是会像万夫人那样,永不休止的来“催魂”。有一点值得玩味:华夫人称万夫人等几个太大为“麻将精”。这个“精”字,以及“又来催魂”、“天天都来捉我,真教她们缠得受不了”等语,都隐约暗示,华夫人(以及她所象征的社会文化)遭受到噩运之魔的纠缠,因而不由自主地被拖往和自己的心意完全相反的方向。如此,我们注意到,华夫人之所为,总是和她的心愿相违:她不想送万夫人“一捧雪”,结果还是采下带去万公馆。她不喜欢人工的妆扮,结果还是雇林小姐来家里替她美容。她不愿被“麻将精”纠缠,结果还是去万公馆打麻将。她不想让“生手”做贵妃髻,结果还是由他做了。她不要觉悟,结果还是冷不防一时有了领悟。
当然,最违反她心意,最使她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