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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似乎很有经验,她停止了抱怨问我:你回天马吗?
我简单地描述了自己在北京的生活,当然,这种描述就像对一个普通京飘者的描述,并没有半句抬高自己。末了,我告诉她我是回天马重写那部悬疑心理小说的,就是在天马山庄风雨楼时写的《圆型走廊》。
这回还回听雨楼找感觉不?我可以陪你去。赵雅玲突然兴奋起来:那地方可吓死人了,我常常做恶梦呢。她看到我脸色不好,也觉得这种回忆并不能活跃气氛,就把话题扯到了别处,一会是春节的物价上涨,一会是春晚大腕的节目预报,一会又是北京的见闻,没想到她也具备了所有女人天生的喋喋不休。
时间已是下半夜一点半,也许是谈性所至,居然两人都没了睡意,直到她的同伴喊她。隔了一小时,车子竟然奇迹般修好了,车速比刚出发时还快了半拍,车子还算平稳,正当我准备打个盹睡以待天明时,赵雅玲又撇下同伴坐到了我的身边。我能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茉莉香水味儿,能看到她吐出来的热乎气儿,还能感觉到她眼睛里灼热的闪光。我只好打起精神,陪着她说话,好在车上的客人少了许多,我们的交谈并没有引来别人的反感。
话不知不觉又绕回到听雨楼发生的案子上,赵雅玲饶有兴致地讲起她解读的白虹日记。她当然不知道我曾翻阅过那本日记,更不知道我偷偷收藏了那个原本就是我妻子的白金项链,揭露别人的隐私以赢得我的关注,这似乎让她充满了成就感。在她的叙述和解释中,我的眼前突现出一个真实的女孩:白虹显然是一个矛盾而复杂的人,她的隐秘生活除了悲惨伤感外,甚至有些血腥和离奇。她在声讯台的日日夜夜;她与刘娜娜的是是非非;她如何诱骗挑逗话友;她如何在光怪陆离的社会中打拚。我津津有味地听着,时不时地问些细节,这很自然嘛,我是个作家,我当然要搜集对我有用的创作素材。当赵雅玲提到白虹日记里记录的一件小事时,我的血液突然凝固了。那个小男孩让她骗的不轻呀。赵雅玲的感叹不像是对小男孩,倒像是对白虹。
哦?那个小男孩怎么了?我不动声色地问,我的直觉告诉我,她说的那个小男孩就是我儿子李童。
那个小男孩经常打电话呀,后来要跟她见面,她就见了,还跟着那个叫刘娜娜的。她们——赵雅玲不知用什么语言来表达好:她俩跟那小男孩开了房间,还住了一宿,别的没说什么,反正把小男孩弄得神魂颠倒,末了还从家里偷了不少钱和一条白金手链给了她们,你说她也真够坏的。其实白虹在日记里说她骗过好几个比她小的男孩呢,就这个让人来气,让人家长知道成什么了?我的心猛然一凛,轻声问:这也挺奇怪,白虹看上去是一个多么纯洁多么可爱的女孩呀?你不这样认为么?
没错,白虹原来肯定是个好女孩,自从被坏人玷污后,她就开始报复了,尤其是报复那些心怀叵测、用心不良的男人,你不知道吧?就是你同学常成——白虹那个老舅,你知道他是怎么认识白虹的?还不是在歌厅的包房里?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好男人。赵雅玲忽然不说话了,她发现我正用恶毒的目光审视着她,就不再发表对男人的恶意攻击了。我想到赵雅玲曾给我讲过的梦,她穿着铠甲,在暗无天日的森林里逡巡,她可能永远不会明白,她自己也是个纵欲者,当她对男人的污秽丑恶表示轻蔑时,也许只是一种形式上的自我保护。
我的心碎如泥,稀里糊涂地听着说着,几乎聊了一个通宵,当天光放亮时,车子缓缓地开进了天马市区。车上的旅客纷纷伸着懒腰,说着闲话,有的男人还跑到车尾去吸烟,我也顺手叼起一只烟,满脑子里全是乱哄哄的怪想法,赵雅玲的同伴也起来跟她有说有笑,我则努力把目光朝向窗外。
到家了,可我的家在哪儿呢?我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总不能再给常成打电话,去住他的圆型走廊吧?这会我忽然又觉得,也许常成这小子遇到什么恶事了也没准,我怎么这么盼着他遭受报应呢?我的头顶上飘下一张天马晚报来,原来上铺的人早就中途下车了,报纸还是上周的。我打开瞄了几眼,内容并不吸引我,过去跟我同事的那帮人还在不在天马晚报里混日子呢?我想证实一下自己的猜测,这一看让我挺难过,编辑记者换了一批人,现在画版的跑新闻的全是新人,正要把报纸扔到一边去,忽然发现末页上有一排套红的广告词。有缘人声讯台招聘,给你心灵的温暖,让你体验异样的人生。下面是一行小字,本声讯台招聘18到30岁的女士,要求容貌清秀,口齿伶俐,反应机敏,地区不限,本人需持有普通话等级证书,凡师范专业毕业生,可免试录用。月底薪500元,外加奖金和话费提层,下面是联系电话和热线电话。我把报纸扔到一边的同时,顺手掏出手机,记下了上面的热线号码。
临下车时,赵雅玲客气地留下了我的手机号码,并把一张名片塞到我的手里。她背着一个挺大的包,里面装满了东西。我替她喊了出租车,她的同事抢先跳进车里,关上车门的一瞬间,赵雅玲把一句温馨的话送给我:李作家,过年我给你发短信拜年哟。然后,她就把我孤伶伶地扔到车站外,扔到渐渐大起来的飘雪中。
一幅巨大的保健品广告牌立在车站外,三个衣着鲜艳的女孩正在指指点点地大声说笑着,我停了一会,忽然蒙生出一种奇怪的念头:要是这几个女孩发现了那则招聘广告,出于好奇心或者挣钱的目的,她们会不会去应征呢?不敢想下去了。
一个出租车司机走过来问我:大哥,坐车不?您去哪儿?
我的倦意上涌,甚至有点恶心,我没有理睬那个讨好的司机,信步走到离车站几百米远的步行街上。我饿了,我要先去吃一碗面条,然后再想一想,总不能这样游游荡荡啊,我去哪儿落脚呢?
第十二章:回到起点
智达医院座落在天马城郊的马鞍山东坡上,站地面积还不到十公顷,在天马市交通图上,根本就没有标注。
当我坐上近郊小客,一路打听着来到马鞍山山下时,内心充满了疑虑。沿着石阶向上攀登,眼前出现了几栋奶白色小楼。已是农历四月,春风拂面,绿意掩映,鼻孔中弥散着花香草香,真没想到,蒋碧云会把李童送到这儿!我的心情不错,这么容易就查到儿子的下落能不高兴么?更令我高兴的是,经过一个多月的玩命,小说终于完成了,已用特快专递寄给了阿广。一年多没见到李童了,我的心情相当复杂。
我站在智达医院三号楼前,禁不住有些惊惶,甚至毛骨耸然。我儿子就在这里住院?从外型上观看,这栋小楼的整体建筑风格不正是听雨楼的翻版吗?一个雪地棉靴,不过比听雨楼高出一层而已,这里难道也是圆型的走廊?怀揣着猜疑,我走进小楼,抬眼向楼梯上望去,果不其然,一个标准的圆型走廊,从环绕的楼梯向上观望,一道道镶着探视孔的玻璃门窗静悄悄地伫立在那儿,不知道从哪里传来飘渺的音乐声,音乐声里还夹杂着人的吼叫,好象从哪道门里挤出来的,我的浑身不免一颤。李童在几号?我问随行的乔院长。
乔院长是个面目和善的知识女性,清爽干练,谈吐得体,她戴着细边眼镜,目光中隐含着智慧的锐利。她简明额要地介绍了智达医院,然后缓和了语气:李童在301,那是个标准的单间,您可以顺着楼梯上去。乔院长看了看表,叮嘱我:现在是上午10点10分,此刻,他应该在收听天马音乐台的一路平安节目吧。
我一步一步走向301,我的步履相当沉重,感觉像烈士被押赴刑场。这栋楼无论从格局还是装潢上,都与听雨楼相去甚远,可一种久违的心理幻觉,还是不断地袭上心头。终于,我跟乔院长站到301门前,乔院长冲着对讲机说:李童,有人来探望你了。
我忐忑不安地站在乔院长身后,她个头不高,我却将身子龟缩在她的身后。于是,我看到窗玻璃上露出一张漠然阴冷的脸,是李童。门开了,他个子明显地高出一块,差不多跟我一般高,他唇上多了一些绒毛,眼角眉梢隐藏着一丝怀疑和反感。他好象认出了我,但没有说话,勉强动了动嘴巴,然后就闪到门里去了。我注意到他走路的姿式有些生硬,手腕别扭地打着弯,毫无疑问,那是他坠楼时留下的永久记忆。
301是一间二十平米的单间,陈设简单,色调温和,有一扇整洁的大玻璃窗,阳光可以直射进来,不过现在挂着窗帘,不大的空间有些压抑。墙壁上贴了许多图片,还画了一些乱七八糟的图案,李童手里拿着两只粗壮的彩笔,袖口上蹭着怪异的粉彩,音乐从墙角传来,半导体里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没错,电台正在播放一路平安节目,墙壁上的涂鸦肯定是李童的即兴之作。
我把带来的东西交给乔院长,然后细细地打量着我的儿子。有专家在场,我尽可能地让声调保持亲切又不失真诚,李童并不理会这些,他似乎在听,可神情目纳,我的存在仿佛是一个虚幻,他的眼光偶尔从我脸上掠过,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好象在想着别的事情。
过了一会,到了吃午饭的时间,李童被安排和其它较轻的病友去餐厅吃饭,于是,我扶着李童扭曲的手臂去了一楼。我一点也不饿,我只想看着儿子吃饭,他从窗口打回饭,心不在焉地吃着,偶尔会看我一眼,然后又把目光对准饭盆,漫不惊心地咀嚼着。我的心里有股隐隐的痛,我想把笑容保持在脸上,可做不到。我用手挡住自己的视线,眼里有点潮湿,我紧闭了一会,没有让眼泪流下来。
餐厅里穿着患者服的人并不多,有的人还跟着看护家属,大家都专心致志,对周围的人并不留意。就在我胡思乱想之际,一个人忽然把饭盆扣在地上,嘴里不断地吼叫着,随即传来一个女人悲泣的声音:好了好了,是我不对。你怎么了?别这样呀。然后就有护士和大夫过来了。我扭头看着,原来是一个大男孩,高高瘦瘦的样子,眉毛很粗,一头又硬又短的寸发,大男孩正怒目直视着周围的人。不一会,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就把大男孩架出去了,那个呆若木鸡的女人也呜咽着跟了出去。我痴愣愣地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我的手在哆嗦,我只好握起拳头。
他是新来的,他也会画画。我儿子李童咽下饭去,眼睛又恢复了漠然的神态。
我的嘴唇动了动,我并不想乐。过了一会,李童吃完了,他见我一脸忧郁的样子,忽然露出久违的笑容。他就那么傻傻地瞧着我,好象欣赏着自己信手涂鸦的画作。
我的表情没有变化,我轻声问李童:你认识他?他叫什么名字?
他?李童想了想,不敢确定地说:他叫304。李童说的应该是那个年轻病友的房间号吧,我掩住鼻吸,觉得什么东西直反胃。如果我告诉李童我认识那个人,不仅知道他叫苏生,还知道他曾经被当成杀人嫌疑犯,而且那案件就发生在304号房间里,李童会怎么想呢?他当然不会想什么,因为他什么也不知道。我不再说话了,我不能跟一个精神病患者说这些,在他的思维里,世界应该是纯净美好的,他是我的儿子,我要守护住他的灵魂家园,不让邪恶来侵袭他。
午休时间,李童困了,他倒伏在自己柔软的床铺上,受伤的腿怪异地支楞着,我呢?我就面无表情地站在他的身边。乔院长把时间留给了我们父子俩,能单独守在儿子身边,对我无异于上天的恩典。
房间里只有我跟李童两人了,李童沉沉地陷入梦乡,房间里安静得出奇,我就那样看着儿子,看着他一会舔舔舌头动动肩膀,一会伸伸胳膊哼哼两声。我的精神有点恍惚,一些似梦似真的场景,电影画面一样掠过脑际。
我看见李童在家里打电话。我看见李童在跟白虹和刘娜娜说笑嘻戏。我看见李童瞪大了眼睛在偷看黄色影碟。我看见李童一边嚼着迷幻药一边把手伸进女孩的裙子。我看见白虹刘娜娜像摆弄木偶似地摆布着李童。我看见李童被压在两个赤裸的女体下,一边挣扎一边无望地呻吟。我撕扯着自己的头发,然后蒙住滚烫的脸,更清晰的画面又浮现上来。
我看见自己叼着烟在301房间里踱步,然后靠在沙发上翻看着白虹的密码日记。我看见自己病人似地躺在床上,白虹蛇一样缠裹着我,眼里闪动着幽蓝的光。我看见自己在讲话,白虹仿佛被摧眠了一般倚在靠垫上,毫无意识地回答着我的问话。我看见白虹跟刘娜娜对坐在黑暗的房间里,刘娜娜倒伏在床上,白虹用锃亮的蒙古刀切割着刘娜娜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