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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场-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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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子好;她多买了条牛,牛又生了小牛,小牛后来又怎样?……她的讲话总是有起
有落;关于一条牛,她能有无量的言词:牛是什么颜色?每天要吃多少水草?甚至
要说到牛睡觉是怎样的姿势。

但是今夜院中一个讨厌的孩子也没有,王婆领著两个邻妇,坐在一条喂猪的槽子上
,她们的故事便流说一般地在夜空里延展开。

天空一些云忙走,月亮陷进云围时,云和烟样,和煤山样,快要燃烧似地。再过一
会,月亮埋进云山,四面听不见蛙鸣;只是萤虫闪闪著。

屋里,像是洞里,响起鼾声来,布遍了的声波旋走了满院。天边小的闪光不住的在
闪合。王婆的故事对比著天空的云:

“……一个孩子三岁了,我把她摔死了,要小孩子我会成了个废物。……那天早晨
……我想一想!……早晨,我把她坐在草堆上,我去喂牛;草堆是在房后。等我想
起孩子来,我跑去抱她,我看见草堆上没有孩子;看见草堆下有铁犁的时候,我知
道,这是凶兆,偏偏孩子跌在铁犁一起,我以为她还活著呀!等我抱起来的时候…
…啊呀!”

一条闪光裂开来,看得清王婆是一个兴奋的幽灵。全麦田,高梁地菜圃,都在闪光
下出现。妇人们被惶惑著,像是有什么冷的东西,扑向她们的脸去。闪光一过,王
婆的声音又继续下去:

“……啊呀!……我把她丢到草堆上,血尽是向草堆上流呀!她的小手颤颤著,血
在冒著汽从鼻子流出,从嘴也流出,好像喉管被切断了。我听一听她的肚子还有响
;那和一条小狗给车轮压死一样。我也亲眼看过小狗被车轮轧死,我什么都看过。
这庄上的谁家养小孩,一遇到孩子不能养下来,我就去拿著钩子,也许用那个掘菜
的刀子,把那孩子从娘的肚子里硬搅出来。孩子死,不算一回事,你们以为我会暴
跳著哭吧?我会嚎叫吧?起先我心也觉得发颤,可是我一看见麦田在我眼前时,我
一点都不后悔,我一滴眼泪都没淌下。以后麦子收成很好,麦子是我割倒的,在场
上一粒一粒我把麦子拾起来,就是那年我整个秋天没有停脚,没讲闲话,像连口气
也没得喘似的,冬天就来了!到冬天我和邻人比著麦粒,我的麦粒是那样大呀!到
冬天我的背曲得有些利害,在手里拿著大的麦粒。可是,邻人的孩子却长起来了!
……到那时候,我好像忽然才想起我的小钟。”

王婆推一推邻妇,荡一荡头:

“我的孩子小名叫小钟呀!……我接连著煞苦了几夜没能睡,什么麦粒?从那时起
,我连麦粒也不怎样看重了!就是如今,我也不把什么看重。那时我才二十几岁。


闪光相连起来,能言的幽灵默默坐在闪光中。邻妇互相望著,感到有些寒冷。

狗在麦场张狂著咬过去,多云的夜什么也不能告诉人们。忽然一道闪光,看见的黄
狗卷著尾巴向二里半叫去,闪光一过,黄狗又回到麦堆,草茎折动出细微的声音。

“三哥不在家里?”

“他睡著哩!”王婆又回到她的默默中,她的答话像是从一个空瓶子或是从什么空
的东西发出。猪槽上她一个人化石一般地留著。

“三哥!你又和三嫂闹嘴吗?你常常和她闹嘴,那会坏了平安的日子的。”

二里半,能宽容妻子,以他的感觉去衡量别人。

赵三点起烟火来,他红色的脸笑了笑:“我没和谁闹嘴哩!”

二里半他从腰间解下烟带,从容著说:

“我的羊丢了!你不知道吧?它又走了回来。要替我说出买主去,这条羊留著不是
什么好兆相。”

赵三用粗嘎的声音大笑,大手和红色脸在闪光中伸现出来:

“哈……哈,倒不错,听说你的帽子飞到井边团团转呢!”

忽然二里半又看见身边长著一棵小树,快抓住小树,快抓住小树。他幻想终了,他
知道被打的消息是传布出来,他捻一捻烟灰,解辩著说:

“那家子不通人情,那有丢了羊不许找的勾当?她硬说踏了她的白菜,你看,我不
能和她动打。”

摇一摇头,受著辱一般的冷没下去,他吸烟管,切心地感到羊不是好兆相,羊会伤
著自己的脸面。

来了一道闪光,大手的高大的赵三,从炕沿站起,用手掌擦著眼睛。他忽然响叫:

“怕是要落雨吧!--坏啦!麦子还没打完,在场上堆著!”

赵三感到养牛和种地不足,必须到城里去发展。他每日进城,他渐渐不注意麦子,
他梦想著另一桩有望的事业。

“那老婆,怎不去看麦子?麦一定要给水冲走呢?”

赵三习惯的总以为她会坐在院心,闪光更来了!雷响,风声。一切翻动著黑夜的村
庄。

“我在这里呀!到草棚拿席子来,把麦子盖起吧!”

喊声在有闪光的麦场响出,声音像碰著什么似的,好像在水上响出,王婆又震动著
喉咙:“快些,没有用的,睡觉睡昏啦!你是摸不到门啦!”

赵三为著未来的大雨所恐吓,没有与她拌嘴。

高梁地像要倒折,地端的榆树吹啸起来,有点像金属的声音,为著闪的原故,全庄
忽然裸现,忽然又沉埋下去。全庄像是海上浮著的泡沫。邻家和距离远一点的邻家
有孩子的哭声,大人在嚷吵,什么酱缸没有盖啦!驱赶著鸡雏啦!种麦田的人家嚷
著麦子还没有打完啦!农家好比鸡笼,向著鸡笼投下火去,鸡们会翻腾著。

黄狗在草堆开始做窝,用腿扒草,用嘴扯草。王婆一边颤动,一边手里拿著耙子。

“该死的,麦子今天就应该打完,你进城就不见回来,麦子算是可惜啦!”

二里半在电光中走近家门。有雨点打下来,在植物的叶子上稀疏的响著。雨点打在
他的头上时,他摸一下头顶而没有了草帽。关于草帽,二里半一边走路一边怨恨山
羊。



早晨了,雨还没有落下。东边一道长虹悬起来;感到湿的气味的云掠过人头,东边
高梁头上,太阳走在云后,那过于艳明,像红色的水晶,像红色的梦。远看高梁和
小树林一般森严著;村家在早晨趁著气候的凉爽,各自在田间忙。

赵三门前,麦场上小孩子牵著马,因为是一条年青的马,它跳著荡著尾巴跟它的小
主人走上场来。小马欢喜用嘴撞一撞停在场上的“石【石衮】”,它的前腿在平滑
的地上跺打几下,接著它必然像索求什么似的叫起不很好听的声来。

王婆穿的宽袖的短袄,走上平场。她的头发毛乱而且绞卷著。朝晨的红光照著她,
她的头发恰像田上成熟的玉米缨穗,红色并且蔫卷。

马儿把主人呼唤出来,它等待给它装置“石【石衮】”,“石【石衮】”装好的时
候,小马摇著尾巴,不断的摇著尾巴,它十分驯顺和愉快。

王婆摸一摸席子潮湿一点,席子被拉在一边了;孩子跑过去,帮助她,麦穗布满平
场,王婆拿著耙子站到一边。小孩欢跑著立到场子中央,马儿开始转跑。小孩在中
心地点也是转著。好像画圆周时用的圆规一样,无论马儿怎样跑,孩子总在圆心的
位置。因为小马发疯著,飘扬著跑,它和孩子一般地贪玩,弄得麦穗溅出场外。王
婆用耙子打著马,可是走了一会它游戏够了,就和斯耍著的小狗需要休息一样,休
息下来。王婆著了疯一般地又挥著耙子,马暴跳起来,它跑了两个圈子,把“石【
石衮】”带著离开铺著麦穗的平场;并且嘴里咬嚼一些麦穗。系住马勒带的孩子挨
著骂:

“呵!你总偷著把它拉上场,你看这样的马能打麦子吗?死了去吧!别烦我吧!”

小孩子拉马走出平场的门;到马槽子那里,去拉那个老马。把小马束好在杆子间。
老马差不多完全脱了毛,小孩子不爱它,用勒带打著它起,可是它仍和一块石头或
是一棵生了根的植物那样不容搬运。老马是小马的妈妈,它停下来,用鼻头偎著小
马肚皮间破裂的流著血的伤口。小孩子看见他爱的小马流血,心中惨惨的眼泪要落
出来,但是他没能晓得母子之情,因为他还没能看见妈妈,他是私生子。脱著光毛
的老动物,催逼著离开小马,鼻头染著一些血,走上麦场。

村前火车经过河桥,看不见火车,听见隆隆的声响。王婆注意著旋上天空的黑烟。
前村的人家,驱著白菜车去进城,走过王婆的场子时,从车上抛下几个柿子来,一
面说:“你们是不种柿子的,这是贱东西,不值钱的东西,麦子是发财之道呀!”
驱著车子的青年结实的汉子过去了;鞭子甩响著。

老马看著墙外的马不叫一声,也不响鼻子。小孩子拿柿子吃,柿子还不十分成熟,
半青色的柿子,永远被人们摘取下来。

马静静地停在那里,连尾巴也不甩一下。也不去用嘴触一触石【石衮】;就连眼睛
它也不远看一下,同是它也不怕什么工做,工作来的时候,它就安心去开始;一些
绳锁束上身时,它就跟住主人的鞭子。主人的鞭子很少落到它的皮骨,有时它过份
疲惫而不能支持,行走过份缓慢;主人打了它,用鞭子,或是用别的什么,但是它
并不暴跳,因为一切过去的年代规定了它。

麦穗在场上渐渐不成形了!

“来呀!在这儿拉一会马呀!平儿!”

“我不愿意和老马在一块,老马整天像睡著。”

平儿囊中带著柿子走到一边去吃,王婆怨怒著:

“好孩子呀!我管不好你,你还有爹哩!”

平儿没有理谁,走出场子,向著东边种著花的地端走去。他看著红花,吃著柿子走


灰色的老幽灵暴怒了:“我去唤你的爹爹来管教你呀!”

她像一支灰色的大鸟走出场去。

清早的叶子们!树的叶子们,花的叶子们,闪著银珠了!太阳不著边际地圆轮在高
梁棵的上端,左近的家屋在预备早饭了。

老马自己在滚压麦穗,勒带在嘴下拖著,它不偷食麦粒,它不走脱了轨,转过一个
圈,再转过一个,绳子和皮条有次序的向它光皮的身子摩擦,老动物自己无声的动
在那里。



种麦的人家,麦草堆得高涨起来了!福发家的草地也涨过墙头。福发的女人吸起烟
管。她是健壮而短小,烟管随意冒著烟;手中的耙子,不住的耙在平场。

侄儿打著鞭子行经在前面的林荫,静静悄悄地他唱著寂寞的歌;她为歌声感动了!
耙子快要停下来,歌声仍起在林端:

“昨晨落著毛毛雨,……小姑娘,披蓑衣……小姑娘,……去打鱼。”


                二、菜圃

菜圃上寂寞的大红的西红柿,红著了。小姑娘们摘取著柿子,大红大红的柿子,盛
满她们的筐篮;也有的在拔青萝卜、红萝卜。

金枝听著鞭子响,听著口哨响,她猛然站起来,提好她的筐子惊惊怕怕的走出菜圃
。在菜田东边,柳条墙的那个地方停下,她听一听口笛渐渐远了!鞭子的响声与她
隔离著了!她忍耐著等了一会,口笛婉转地从背后的方向透过来;她又将与他接近
著了!菜田上一些女人望见她,远远的呼唤:

“你不来摘柿子,干什么站到那儿?”

她摇一摇她成双的辫子,她大声摆著手说:“我要回家了!”

姑娘假装著回家,绕过人家的篱墙,躲避一切菜田上的眼睛,朝向河湾去了。筐子
挂在腕上,摇摇搭搭。口笛不住的在远方催逼她,仿佛她是一块被引的铁跟住了磁
石。

静静的河湾有水湿的气味,男人等在那里。

五分钟过后,姑娘仍和小鸡一般,被野兽压在那里。男人著了疯了!他的大手敌意
一般地捉紧另一块肉体,想要吞食那块肉体,想要破坏那块热的肉。尽量的充涨了
血管,仿佛他是在一条白的死尸上面跳动,女人赤白的圆形的腿子,不能盘结住他
。於是一切音响从两个贪婪著的怪物身上创造出来。

迷迷荡荡的一些花穗颤在那里,背后的长茎草倒折了!不远的地方打柴的老人在割
野草。他们受著惊扰了,发育完强的青年的汉子,带著姑娘,像猎犬带著捕捉物似
的,又走下高梁地去。他手是在姑娘的衣裳下面展开著走。



吹口哨,响著鞭子,他觉得人间是温存而愉快。他的灵魂和肉体完全充实著,婶婶
远远的望见他,走近一点,婶婶说:

“你和那个姑娘又遇见吗?她真是个好姑娘。……唉……唉!”

婶婶像是烦躁一般紧紧靠住篱墙。侄儿向她说:

“婶娘你唉唉什么呢?我要娶她哩!”

“唉……唉……”

婶婶完全悲伤下去,她说:

“等你娶过来,她会变样,她不和原来一样,她的脸是青白色;你也再不把她放在
心上,你会打骂她呀!男人们心上放著女人,也就是你这样的年纪吧!”

婶婶表示出她的伤感,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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