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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上,你会打骂她呀!男人们心上放著女人,也就是你这样的年纪吧!”
婶婶表示出她的伤感,用手按住胸膛,她防止著心脏起什么变化,她又说:
“那姑娘我想该有了孩子吧?你要娶她,就快些娶她。”
侄儿回答:“她娘还不知道哩!要寻一个做媒的人。”
牵著一条牛,福发回来。婶婶望见了,她急旋著走回院中,假意收拾柴栏。叔叔到
井边给牛喝水,他又拉著牛走了!婶婶好像小鼠一般又抬起头来,又和侄儿讲话:
“成业,我对你告诉吧!年青的时候,姑娘的时候,我也到河边去钓鱼,九月里落
著毛毛雨的早晨,我披著蓑衣坐在河沿,没有想到,我也不愿意那样;我知道给男
人做老婆是坏事,可是你叔叔,他从河沿把我拉到马房去,在马房里,我什么都完
啦!可是我心也不害怕,我欢喜给你叔叔做老婆。这时节你看,我怕男人,男人和
石块一般硬,叫我不敢触一触他。”
“你总是唱什么落著毛毛雨,披蓑衣去打鱼……我再也不愿听这曲子,年青人什么
也不可靠,你叔叔也唱这曲子哩!这时他再也不想从前了!那和死过的树一样不能
再活。”
年青的男人不愿意听婶婶的话,转走到屋里,去喝一点酒。他为著酒,大胆把一切
告诉了叔叔。福发起初只是摇头,后来慢慢的问著:
“那姑娘是十七岁吗?你是二十岁。小姑娘到咱们家里,会做什么活计?”
争夺著一般的,成业说:
“她长得好看哩!她有一双亮油油的黑辫子。什么活计她也能做,很有力气呢!”
成业的一些话,叔叔觉得他是喝醉了,往下叔叔没有说什么,坐在那里沉思过一会
,他笑著望著他的女人。
“啊呀……我们从前也是这样哩!你忘记吗?那些事情,你忘记了吧!……哈……
哈,有趣的呢,回想年青真有趣的哩。”
女人过去拉著福发的臂,去抚媚他。但是没有动,她感到男人的笑脸不是从前的笑
脸,她心中被他无数生气的面孔充塞住,她没有动,她笑一下赶忙又把笑脸收了回
去。她怕笑得时间长,会要挨骂。男人叫把酒杯拿过去,女人听了这话,听了命令
一般把杯子拿给他。於是丈夫也昏沉的睡在炕上。
女人悄悄地蹑著脚走出了,停在门边,她听著纸窗在耳边鸣,她完全无力,完全灰
色下去。场院前,蜻蜓们闹著向日葵的花。但这与年青的妇人绝对隔碍著。
纸窗渐渐的发白,渐渐可以分辨出窗棂来了!进过高梁地的姑娘一边幻想著一边哭
,她是那样的低声,还不如窗纸的鸣响。
她的母亲翻转过身时,哼著,有时也挫响牙齿。金枝怕要挨打,连在黑暗中把眼泪
也拭得乾净。老鼠一般地整夜好象睡在猫的尾巴下。通夜都是这样,每次母亲翻动
时,像爆裂一般地,向自己的女孩的枕头的地方骂一句:
“该死的!”
接著她便要吐痰,通夜是这样,她吐痰,可是她并不把痰吐到地上;她愿意把痰吐
到女儿的脸上。这次转身她什么也没有吐,也没骂。
可是清早,当女儿梳好头辫,要走上田的时候,她疯著一般夺下她的筐子:
“你还想摘柿子吗?金枝,你不像摘柿子吧?你把筐子都丢啦!我看你好象一点心
肠也没有,打柴的人幸好是朱大爷,若是别人拾去还能找出来吗?若是别人拾得了
筐子,名声也不能好听哩!福发的媳妇,不就是在河沿坏的事吗?全村就连孩子们
也是传说。唉!……那是怎样的人呀?以后婆家也找不出去。她有了孩子,没法做
了福发的老婆,她娘为这事羞死了似的,在村子里见人,都不能抬起头来。”
母亲看著金枝的脸色马上苍白起来,脸色变成那样脆弱。母亲以为女儿可怜了,但
是她没晓得女儿的手从她自己的衣裳里边偷偷的按著肚子,金枝感到自己有了孩子
一般恐怖。母亲说:
“你去吧!你可别再和小姑娘们到河沿去玩,记住,不许到河边去。”
母亲在门外看著姑娘走,她没立刻转回去,她停住在门前许多时间,眼望著姑娘加
入田间的人群。母亲回到屋中一边烧饭,一边叹气,她体内像染著什么病痪似的。
农家每天从田间回来才能吃早饭。金枝走回来时,母亲看见她手在按著肚子:
“你肚子疼吗?”
她被惊著了,手从衣裳里边抽出来,连忙摇著头:“肚子不疼。”
“有病吗?”
“没有病。”
於是她们吃饭。金枝什么也没有吃下去,只吃过粥饭就离开饭桌了!母亲自己收拾
了桌子说:
“连一片白菜叶也没吃呢!你是病了吧?”
等金枝出门时,母亲呼唤著:
“回来,再多穿一件夹袄,你一定是著了寒,才肚子疼。”
母亲加一件衣服给她,并且又说:
“你不要上地吧?我去吧!”
金枝一面摇著头走了!披在肩上的母亲的小袄没有扣钮子,被风吹飘著。
金枝家的一片柿地,和一个院宇那样大的一片。走进柿地嗅到辣的气味,刺人而说
不定是什么气味。柿秧最高的有两尺高,在枝间挂著金红色的果实。每棵,每棵挂
著许多,也挂著绿色或是半绿色的一些。除了另一块柿地和金枝家的柿地连接著,
左近全是菜田了!八月里人们忙著扒“土豆”;也有的砍著白菜,装好车子进城去
卖。
二里半就是种菜田的人。麻面婆来回的搬著大头菜,送到地端的车子上。罗圈腿也
是来回向地端跑著,有时他抱了两棵大形的圆白菜,走起来两臂像是架著两块石头
样。
麻面婆看见身旁别人家的倭瓜红了。她看一下,近处没有人,起始把靠菜地长著的
四个大倭瓜都摘落下来了。两个和小西瓜一样大的,她叫孩子抱著。罗圈腿脸累得
涨红和倭瓜一般红,他不能再抱动了!两臂像要被什么压掉一般。还没能到地端,
刚走过金枝身旁,他大声求救似的:
“爹呀,西……西瓜快要摔啦,快要摔碎啦!”
他著忙把倭瓜叫西瓜。菜田许多人,看见这个孩子都笑了!凤姐望著金枝说:
“你看这个孩子,把倭瓜叫成西瓜。”
金枝看了一下,用面孔无心的笑了一下。二里半走过来,踢了孩子一脚;两个大的
果实坐地了!孩子没有哭,发愕地站到一边。二里半骂他:
“混蛋,狗娘养的,叫你抱白菜,谁叫你摘倭瓜啦?……”
麻面婆在后面走著,她看到儿子遇了事,她巧妙的弯下身去,把两个更大的倭瓜丢
进柿秧中。谁都看见她作这种事,只是她自己感到巧妙。二里半问她:
“你干的吗?糊突虫!错非你……”
麻面婆哆嗦了一下,口齿比平常更不清楚了:“……我没……”
孩子站在一边尖锐地嚷著:“不是你摘下来叫我抱著送上车的吗?不认帐!”
麻面婆她使著眼神,她急得要说出口来:“我是偷的呢!该死的……别嚷叫啦,要
被人抓住啦!”
平常最没有心肠看热闹的,不管田上发生了什么事,也沉埋在那里的人们,现在也
来围住她们了!这里好像唱著武戏,戏台上耍著他们一家三人。二里半骂著孩子:
“他妈的混帐,不能干活,就能败坏,谁叫你摘倭瓜?”
罗圈腿那个孩子,一点也不服气的跑过去,从柿秧中把倭瓜滚弄出来了!大家都笑
了,笑声超过人头。可是金枝好像患著传染病的小鸡一般,霎著眼睛蹲在柿身下,
她什么也没有理会,她逃出了眼前的世界。
二里半气愤得几乎不能呼吸,等他说出“倭瓜”是自家种的,为著留种子的时候,
麻面婆站在那里才松了一口气。她以为这没有什么过错,偷摘自己的倭瓜。她仰起
头来向大家表白:“你们看,我不知道,实在不知道倭瓜是自家的呢!”
麻面婆不管自己说话好笑不好笑,挤过人围,结果把倭瓜抱到车子那里。於是车子
走向进城的大道,弯腿的孩子拐拐歪歪跑在后面。马,车,人渐渐消失在道口了!
田间不断的讲著偷菜棵的事。关于金枝也起著流言:
“那个丫头也算完啦!”
“我早看她起了邪心,看她摘一个柿子要半天工夫;昨天把柿筐都忘在河沿!”
“河沿不是好人去的地方。”
凤姐身后,两个中年的妇人坐在那里扒胡萝卜。可是议论著,有时也说出一些淫污
的话,使凤姐不大明白。
金枝的心总是悸动著,时间像蜘蛛缕著丝线那样绵长;心境坏到极点。金枝脸色脆
弱朦胧得像罩著一块面纱。她听一听口哨还没有响。辽阔的可以看到福发家的围墙
,可是她心中的哥儿却永不见出来。她又继续摘柿子,无论青色的柿子她也摘下。
她没能注意到柿子的颜色,并且筐子也满著了!她不把柿子送回家去,一些杂色的
柿子被她散乱的铺了满地。那边又有女人故意大声议论她:
“上河沿去跟男人,没羞的,男人扯开她的裤子?……”
金枝关于跟前的一切景物和声音,她忽略过去;她把肚子按得那样紧,仿佛肚子里
面跳动了!忽然口哨传来了!她站起来,一个柿子被踏碎,像是被踏碎的蛤蟆一样
,发出水声。她被跌倒了,口哨也跟著消灭了!以后无论她怎样听,口哨也不再响
了。
金枝和男人接触过三次;第一次还是在两个月以前,可是那时母亲什么也不知道,
直到昨天筐子落到打柴人手里,母亲算是渺渺茫茫的猜度著一些。
金枝过于痛苦了,觉得肚子变成个可怕的怪物,觉得里面有一块硬的地方,手按得
紧些,硬的地方更明显。等她确信肚子里有了孩子的时候,她的心立刻发呕一般颤
嗦起来,她被恐惧把握著了。奇怪的,两个蝴蝶叠落著贴落在她的膝头。金枝看著
这邪恶的一对虫子而不拂去它。金枝仿佛是米田上的稻草人。
母亲来了,母亲的心远远就系在女儿的身上。可是她安静的走来,远看她的身体几
乎呈出一个完整的方形,渐渐可以辨得出她尖形的脚在袋口一般的衣襟下起伏的动
作。在全村的老妇人中什么是她的特征呢?她发怒和笑著一般,眼角集著愉快的多
形的纹绉。嘴角也完全愉快著,只是上唇有些差别,在她真正愉快的时候,她的上
唇短了一些。在她生气的时候,上唇特别长,而且唇的中央那一小部份尖尖的,完
全像鸟雀的嘴。
母亲停住了。她的嘴是显著她的特征,--全脸笑著,只是嘴和鸟雀的嘴一般。因
为无数青色的柿子惹怒她了!金枝在沉想的深渊中被母亲踢打了:
“你发傻了吗?啊……你失掉了魂啦?我撕掉你的辫子……”
金枝没有挣扎,倒了下来。母亲和老虎一般捕住自己的女儿。金枝的鼻子立刻流血
。
她小声骂她,大怒的时候她的脸色更畅快笑著,慢慢的掀著尖唇,眼角的线条更加
多的组织起来。
“小老婆,你真能败毁。摘青柿子。昨夜我骂了你,不服气吗?”
母亲一向是这样,很爱护女儿,可是当女儿败坏了菜棵,母亲便去爱护菜棵了。农
家无论是菜棵,或是一株茅草也要超过人的价值。
该睡觉的时候了!火绳从门边挂手巾的铁线上倒垂下来,屋中听不著一个蚊虫飞了
!夏夜每家挂著火绳。那绳子缓慢而绵长的燃著。惯常了,那像庙堂中燃著的香火
,沉沉的一切使人无所听闻,渐渐催人入睡。艾蒿的气味渐渐织入一些疲乏的梦魂
去。蚊虫被艾蒿烟驱走。金枝同母亲还没有睡的时候,有人来在窗外,轻慢的咳嗽
著。
母亲忙点灯火,门响开了!是二里半来了。无论怎样母亲不能把灯点著,灯心处爆
著水的炸响,母亲手中举著一枝火柴,把小灯列得和眉头一般高,她说:
“一点点油也没有了呢!”
金枝到外房去倒油。这个时间,他们谈说一些突然的事情。母亲关于这事惊恐似的
,坚决的,感到羞辱一般的荡著头:
“那是不行,我的女儿不能配到那家子人家。”
二里半听著姑娘在外房盖好油罐子的声音,他往下没有说什么。金枝站在门限向妈
妈问:“豆油没有了,装一点水吧?”
金枝把小灯装好,摆在炕沿。燃著了!可是二里半到她家来的意义是为著她,她一
点不知道,二里半为著烟袋向倒悬的火绳取火。
母亲,手在按住枕头,她像是想什么,两条直眉几乎相连起来。女儿在她身边向著
小灯垂下头。二里半的烟火每当他吸过了一口便红了一阵。艾蒿烟混加著烟叶的气
味,使小屋变做地下的窖子一样黑重!二里半作窘一般的咳嗽了几声。金枝把流血
的鼻子换上另一块棉花。因为没有言语,每个人起著微小的潜意识的动作。
就这样坐著,灯火又响了。水上的浮油烧尽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