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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场-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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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中人听著极痛的呼叫,四面出来寻找。赵三拖著独腿人转著弯跑,但他不能把他
掩藏起来。在赵三惶恐的心情下,他愿意寻到一个井把他放下去。赵三弄了满手血


惊动了全村的人,村长进城报告警所。

於是赵三去坐监狱,李青山他们的“镰刀会”少了赵三也就衰弱了!消灭了!

正月末赵三受了主人的帮忙,把他从监狱里提放出来。那时他头发很长,脸也灰白
了些,他有点苍老。

为著给那个折腿的小偷做赔偿,他牵了那条仅有的牛上市去卖;小羊皮袄也许是卖
了?再不见他穿了!

晚间李青山他们来的时候,赵三忏悔一般地说:

“我做错了!也许是我该招的灾祸;那是一个天将黑的时候,我正喝酒,听著平儿
大喊有人偷柴。刘二爷前些日子来说要加地租,我不答应,我说我们联合起来不给
他加,於是他走了!过了几天他又来,说非加不可。再不然叫你们滚蛋!我说好啊
!等著你吧!那个管事的,他说:你还要造反?不滚蛋,你们的草堆,就要著火!
我只当是那个小子来点著我的柴堆呢!拿著杆子跑出去就把腿给打断了!打断了也
甘心,谁想那是一个小偷?哈哈!小偷倒霉了!就是治好,那也是跌子了!”

关于“镰刀会”的事情他像忘记了一般。李青山问他:

“我们应该怎样铲除二爷那恶棍?”

是赵三说的话:

“打死他吧!那个恶祸。”

还是从前他说的话,现在他又不那样说了:

“除他又能怎样?我招灾祸,刘二爷也向东家(地主)说了不少好话。从前我是错
了!也许现在是受了责罚!”

他说话时不像从前那样英气了!脸是有点带著忏悔的意味,羞惭和不安了。王婆坐
在一边,听了这话她后脑上的小发卷也像生著气:“我没见过这样的汉子,起初看
来还像一块铁,后来越看越是一堆泥了!”

赵三笑了:“人不能没有良心!”

於是好良心的赵三天天进城,弄一点白菜担著给东家送去,弄一点土豆也给东家送
去。为著送这一类菜,王婆同他激烈地吵打,但他绝对保持著他的良心。

有一天少东家出来,站在门阶上像训诲著他一般:

“好险!若不为你说一句话,三年大狱你可怎么蹲呢?那个小偷他算没走好运吧!
你看我来著手给你办,用不著给他接腿,让他死了就完啦。你把卖牛的钱也好省下
,我们是‘地东’、‘地户’哪有看著过去的……”

说话的中间,间断了一会,少东家把话尾落到别处:

“不过今年地租是得加。左近地邻不都是加了价吗?地东地户年头多了,不过得…
…少加一点。”

过不了几天小偷从医院抬出来,可真的死了就完了!把赵三的牛钱归还一半,另一
半少东家说是用做杂费了。

二月了。山上的积雪现出毁灭的色调。但荒山上却有行人来往。渐渐有送粪的人担
著担子行过荒凉的山岭。农民们蜇伏的虫子样又醒过来。渐渐送粪的车子忙著了!
只有赵三的车子没有牛挽,平儿冒著汗和爹爹并架著车辕。

地租就这样加成了!


                五、羊群

平儿被雇做了牧羊童。他追打群羊跑遍山坡。山顶像是开著小花一般,绿了!而变
红了!山顶拾野菜的孩子,平儿不断的戏弄她们,他单独的赶著一只羊去吃她们筐
子里拾得的野菜。有时他选一条大身体的羊,像骑马一样的骑著来了!小的女孩们
吓得哭著,她们看他像个猴子坐在羊背上。平儿从牧羊时起,他的本领渐渐得已发
展。他把羊赶到荒凉的地方去,招集村中所有的孩子练习骑羊。每天那些羊和不喜
欢行动的猪一样散遍在旷野。

行在归途上,前面白茫茫的一片,他在最后的一个羊背上,仿佛是大将统帅著兵卒
一般。他手耍著鞭子,觉得十分得意。

“你吃饱了吗?午饭。”

赵三对儿子温和了许多。从遇事以后他好像是温顺了。

那天平儿正戏耍在羊背上,在进大门的时候,羊疯狂的跑著,使他不能从羊背跳下
,那样他像耍著的羊背上张狂的猴子。一个下雨的天气,在羊背上进大门的时候,
他把小孩撞倒,主人用拾柴的耙子把他打下羊背来,仍是不停,像打著一块死肉一
般。

夜里,平儿不能睡,辗转著不能睡。爹爹动著他庞大的手掌拍抚他:

“跑了一天!还不困倦,快快睡吧!早早起来好上工!”

平儿在爹爹温顺的手下,感到委屈了!

“我挨打了!屁股疼。”

爹爹起来,在一个纸包里取出一点红色的药粉给他涂擦破口的地方。

爹爹是老了!孩子还那样小,赵三感到人活著没有什么意趣了。第二天平儿去上工
被辞退回来,赵三坐在厨房用谷草正织鸡笼,他说:

“好啊!明天跟爹爹去卖鸡笼吧!”

天将明他叫著孩子:

“起来吧,跟爹爹去卖鸡笼。”

王婆把米饭用手打成坚实的团子,进城的父子装进衣袋去,算做午餐。

第一天卖出去的鸡笼很少,晚间又都背著回来。王婆弄著米缸响:

“我说多留些米吃,你偏要卖出去……又吃什么呢?……又吃什么呢?”

老头子把怀中的铜板给她,她说:

“不是今天没有吃的,是明天呀?”

赵三说:“明天,那好说,明天多卖出几个笼子就有了!”

一个上午,十个鸡笼卖出去了!只剩下三个大些的,堆在那里。爹爹手心上数著票
子,平儿在吃饭团。

“一百枚还多著,我们该去喝碗豆腐脑来!”

他们就到不远的那个布棚下,蹲在担子旁吃著冒气的食品。是平儿先吃,爹爹的那
碗才正在上面倒醋。平儿对于这食品是怎么新鲜呀!一碗豆腐脑是怎样舒畅著平儿
的小肠子呀!他的眼睛圆圆地把一碗豆腐脑吞食完了!

那个叫卖人说:“孩子再来一碗吧!”

爹爹惊奇著:“吃完了?”

那个叫卖人把勺子放下锅去说:“再来一碗算半碗的钱吧!”

平儿的眼睛溜著爹爹把碗给过去。他喝豆腐脑作出大大的抽响来。赵三却不那样,
他把眼光放在鸡笼的地方,慢慢吃,慢慢吃终于也吃完了!他说:

“平儿,你吃不下吧?倒给我碗点。”

平儿倒给爹爹很少很少。给过钱爹爹去看守鸡笼。平儿仍在那里,孩子贪恋著一点
点最末的汤水,头仰向天,把碗扣在脸上一般。

菜市上买菜的人经过,若注意一下鸡笼,赵三就说:

“买吧!仅是十个铜板。”

终于三个鸡笼没有人买,两个分给爹爹,留下一个在平儿的背上突起著。经过牛马
市,平儿指嚷著:

“爹爹,咱们的青牛在那儿。”

大鸡笼在背上荡动著,孩子去看青牛。赵三笑了,向那个卖牛人说:

“又出卖吗?”

说著这话,赵三无缘的感到酸心。到家他向王婆说:

“方才看见那条青牛在市上。”

“人家的了,就别提了。”王婆整天地不耐烦。

卖鸡笼渐渐的赵三会说价了;慢慢的坐在墙根他会招呼了,也常常给平儿买一两块
红绿的糖球吃。后来连饭团也不用带。

他弄些铜板每天交给王婆,可是她总不喜欢,就像无意之中把钱放起来。



二里半又给说妥一家,叫平儿去做小夥计。孩子听了这话,就生气。

“我不去,我不能,他们好打我呀!”平儿为了卖鸡笼所迷恋:“我还是跟爹爹进
城。”

王婆绝对主张孩子去做小夥计。她说:

“你爹爹卖鸡笼你跟著做什么?”

赵三说:“算了吧,不去就不去吧。”

铜板兴奋著赵三,半夜他也是织鸡笼,他向王婆说:

“你就不好也来学学,一种营生呢!还好多织几个。”

但是王婆仍是去睡,就像对于他织鸡笼,怀著不满似的,就像反对他织鸡笼似的。

平儿同情著父亲,他愿意背鸡笼,多背一个。爹爹说:

“不要背了!够了!”

他又背一个,临出门时他又找个小一点的提在手里。爹爹问:

“你能拿动吗?送回两个去吧,卖不完啊!”

有一次从城里割一斤肉回来,吃了一顿像样的晚餐。

村中妇人羡慕王婆:

“三哥真能干哩!把一条牛卖掉,不能再种粮食,可是这比种粮食更好,更能得钱
。”

经过二里半门前,平儿把罗圈腿也领进城去。平儿向爹爹要了铜板给小朋友买两片
油煎馒头。又走到敲锣搭著小棚的地方去挤撞,每人花一个铜板看一看“西洋景”
(街头影戏)。那是从一个嵌著小玻璃镜,只容一个眼睛的地方看进去,里面有一
张放大的画片活动著。打仗的,拿著枪的,很快又换上一张别样的。耍画片的人一
面唱;一面讲:

“这又是一片洋人打仗。你看‘老毛子’夺城,那真是哗啦啦!打死的不知多少…
…”

罗圈腿嚷著看不清,平儿告诉他:“你把眼睛闭起一个来!”

可是不久这就完了!从热闹的、孩子热爱的城里把他们又赶出来。平儿又被装进这
睡著一般的乡村。原因,小鸡初生卵的时节已经过去。家家把鸡笼全预备好了。

平儿不愿意跟著,赵三自己进城,减价出卖。后来折本卖。最后他也不去了。厨房
里鸡笼靠墙高摆起来。这些东西从前会使赵三欢喜,现在会使他生气。

平儿又骑在羊背上去牧羊。但是赵三是受了挫伤!



                六、刑罚的日子

房后的草堆上,温暖在那里蒸腾起了。全个农村跳跃著泛滥的阳光。小风开始荡漾
田禾,夏天又来到人间,叶子上树了!假使树会开花,那么花也上树了!

房后草堆上,狗在那里生产。大狗四肢在颤动,全身抖擞著。经过一个长时间,小
狗生出来。

暖和的季节,全村忙著生产。大猪带著成群的小猪喳喳的跑过,也有的母猪肚子那
样大,走路时快要接触著地面,它多数的乳房有什么在充实起来。

那是黄昏时候,五姑姑的姐姐她不能再延迟,她到婆婆屋中去说:

“找个老太太来吧!觉得不好。”

回到房中放下窗帘和幔帐。她开始不能坐稳,她把席子卷起来,就在草上爬行。收
生婆来时,她乍望见这房中,她就把头扭著。她说:

“我没见过,像你们这样大户人家,把孩子还要生养到草上。‘压柴,压柴,不能
发财。’”

家中的婆婆把席下的柴草又都卷起来,土炕上扬起灰尘。光著身子的女人,和一条
鱼似的,她爬在那里。

黄昏以后,屋中起著烛光。那女人是快生产了,她小声叫号了一阵,收生婆和一个
邻居的老太婆架扶著她,让她坐起来,在炕上微微的移动。可是罪恶的孩子,总不
能生产,闹著夜半过去,外面鸡叫的时候,女人忽然苦痛得脸色灰白,脸色转黄,
全家人不能安定。为她开始预备葬衣,在恐怖的烛光里四下翻寻衣裳,全家为了死
的黑影所骚动。

赤身的女人,她一点不能爬动,她不能为生死再挣扎最后的一刻。天渐亮了。恐怖
仿佛是僵尸,直伸在家屋。

五姑姑知道姐姐的消息,来了,正在探询:

“不喝一口水吗?她从什么时候起?”

一个男人撞进来,看形象是一个酒疯子。他的半面脸红而肿起,走到幔帐的地方,
他吼叫:
“快给我的靴子!”

女人没有应声,他用手撕扯幔帐,动著他厚肿的嘴唇:

“装死吗?我看看你还装不装死!”

说著他拿起身边的长烟袋来投向那个死尸。母亲过来把他拖出去。每年是这样,一
看见妻子生产他便反对。

日间苦痛减轻了些,使她清明了!她流著大汗坐在幔帐中,忽然那个红脸鬼,又撞
进来,什么也不讲,只见他怕人的手中举起大水盆向著帐子抛来。最後人们拖他出
去。

大肚子的女人,仍涨著肚皮,带著满身冷水无言的坐在那里。她几乎一动不敢动,
她仿佛是在父权下的孩子一般怕著她的男人。

她有不能再坐住,她受著折磨,产婆给换下她著水的上衣。门响了她又慌张了,要
有神经病似的。一点声音不许她哼叫,受罪的女人,身边若有洞,她将跳进去!身
边若有毒药,她将吞下去。她仇视著一切,窗台要被她踢翻。她愿意把自己的腿弄
断,宛如进了蒸笼,全身将被热力所撕碎一般呀!

产婆用手推她的肚子:

“你再刚强一点,站起来走走,孩子马上就会下来的,到了时候啦!”

走过一个时间,她的腿颤颤得可怜,患著病的马一般,倒了下来。产婆有些失神色
,她说:
“媳妇子怕要闹事,再去找一个老太太来吧!”

五姑姑回家去找妈妈。

这边孩子落产了,孩子当时就死去!用人拖著产妇站起来,立刻孩子掉在炕上,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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