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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的年轮-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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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惊心动魄的自我对峙和紧张,不是每个人都能轻易获得的内心奇观,更不是每
个人都敢于面对的精神挑战。身为公司小职员的佩索阿,就人生经历而言似乎乏
善可陈,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不过是一个“不动的旅行者”,除了深夜的独自
幻想以外,连里斯本以外的地方都很少去。他终生未娶,也拒领官方奖项,长期
独身于主流社会之外。但他以位卑之躯处蜗居之室,竟一个人担当了全人类的精
神责任,在各异相悖的人文视角里,始终如一地贯彻着他的独立的勇敢、诘究的
智慧以及对人世万物深深关切的博大关怀。这是变中有恒,异中有同,是自相矛
盾中的坚定,是不知所云中的明确。正是这一种精神气质,正是这种一个人面向
全世界的顽强突围,使佩索阿被当代评论家们誉为“欧洲现代主义的核心人物”
以及“最能深化人们心灵”的写作者等等。即便他也有难以避免的局限性,即便
他有时也难免顾此失彼和以偏概全,但他不无苦行意味的思想风格与对世界任何
一丝动静的心血倾注,与时下商业消费主义潮流里诸多显赫而热闹的“先锋”和
“前卫”,还是拉开了足够的距离,形成了耐人寻味的参照。

    《惶然录》是佩索阿的代表性作品之一,是一部曾经长时间散佚的作品,后
来由佩索阿的研究专家们收集整理而成。在这个中文译本里,除圆括号中的楷体
文字为译者注解之外,圆括号里的宋体文字,以及方括号里的空缺及其造成的文
理中断,均为原作的原貌。而各个章节的小标题,除一部分来自原作,其余则为
译者代拟,以便体例的统一以及读者的目录查检。考虑到原著的某些片断之间稍
有交叉和重复之处,这里所译只是精选出来的原著的主体部分而不是全部——这
是考虑到大多数读者也许同我一样,是对佩索阿感兴趣,而不是对有关他的版本
研究更有兴趣。在此一并说明。

    首次发表于2000年5 月。

    /* 72 */第三部分空 间

    莫里斯在《人类动物园》一书里,还将社会冲突最深层的原因归结于生存空
间的窄逼,而利益的争夺,思想的对立,在他看来只能算作冲突的枝节和借口。
是拥挤而不是别的什么,才是敌意和暴力的最大祸根。莫里斯的忠告很难被人们
接受,一个个更为拥挤的都市还是在这个星球上出现,一个个敌意和暴力剧增的
高风险区仍然是人们奔赴的目标。

    有几次坐飞机我都遇到空中摸彩:中彩的旅客可获得下次旅行的免费机票一
张。这当然很有刺激性。当中彩者的座号由主持小姐以职业化的激动语调大声宣
布时,丛林般站起来的人们终于齐刷刷盯住某一张面孔,然后鼓掌和唏嘘。有意
思的是,此时懊丧者很多,其中最为懊丧的,必是中彩者的邻座。我的一位朋友
就充当过这种角色,为擦肩而过的幸运顿足不已:“就在我身边呵,就差那么一
点点呵……”

    其实,如果不是那么一点点,如果幸运者离他有百米之遥,事情的结果有什
么不同吗?为什么中彩者坐远一点就可以让他较为心平气和?

    距离决定了懊丧,还能决定恋情。一位外国作家写婚外恋,写到女主人公只
有在外地旅行时才愿意与情人幽会,因为这个时候丈夫在遥远的地方,她才有偷
欢的兴致和勇气。这当然也有些奇怪:丈夫在两个房间之外,或在两个街区之外,
或在两百公里之外,其实都是缺席而已,同样的缺席者为何会因为距离的远近而
有所改变,直至不对她构成道德或情感的压力?

    空间是物体存在的形式,物体在不同的空间位置看来完全不是一回事。常识
告诉我们,两个人谈话时的距离与位置不可小视,距离过于近,到了“促膝抵足”
甚至“耳鬓厮磨”的程度,大概就不可能是贸易谈判和外交对垒了;若座位相对
并且高低两分,分到了被告需要仰视法官的那种地步,那大概也就只能公事公办
而不容易柔情蜜意了——很多会议厅和接待室里的座次格局都遵循着这种政治几
何学。与此相反,医院、邮局以及航空公司一类服务机构,眼下在降低柜台高度,
纷纷撤除营业窗口的栏杆和隔板。这种空间改革当然深意在焉:一种买卖双方的
轻松气氛和亲近关系,必须在一种平等、自由而开放的几何形式里才可能扑面而
来悄入人心。

    英国生物学家莫里斯在《人类动物园》一书里,还将社会冲突最深层的原因
归结于生存空间的窄逼,而利益的争夺,思想的对立,在他看来只能算作冲突的
枝节和借口。他与众多同行们反复观察和试验,发现“生活在自然环境中的动物
并无大量伤害同类的习惯”,而猴子的互相屠杀、狮子的互相虐待、鸟雀的互相
激战,刺鱼的互相攻打,“通常发生在最拥挤的动物笼中,”因此是拥挤而不是
别的什么,才是敌意和暴力的最大祸根。莫里斯说,人类不过是“穿着不同服饰
的裸猿”;人类社会,特别是人类都市社会,是一些过分拥挤的“超级部落”。
这种部落中的人口数量已经大大超出了恰当的生物学水准,结果必然是:战争、
暴乱一类大规模的杀人形式几乎难以避免,奴隶制、监禁、阉割、流产、独身等
也不能不成为缓解人口压力的有效手段——虽然这些方法十分残酷,失去了理性
和智慧的控制。

    莫里斯的忠告很难被人们接受,一个个更为拥挤的都市还是在这个星球上出
现,一个个敌意和暴力剧增的高风险区仍然是人们奔赴的目标。人们投入这些超
级部落,寻求创造的机会或者统治的地位,寻求群体的协作或者独行的自由。他
们中间毕竟有很多成功者,需要指出的只是:在很多时候,成功也可能只是一种
成功感,不过是一种空间比量后的心理幻觉。我常常看到有些都市人为自己的居
地而自鸣得意,历数都市里那些著名的摩天大楼、博物馆、大剧院、音乐厅以及
大人物——其实他们忙忙碌碌很少有机会享受那些设施,一辈子也可能见不上什
么大人物,与乡下人没有什么两样。但那些东西就在身边呵,就在大墙那边呵,
就在马路那边呵,这就足以让他们油然多出几分自豪和放心。这种心态也延伸到
有些出国寻梦者那里。他们常常无缘接触更无法占有国外的好东西,甚至生活质
量比在国内时更差,但与曼哈顿近多了,与卢浮宫近多了,至少也是心中稳稳当
当的安慰。

    看来,所谓都市无非就是诸多好东西离我们近一些的方式。更近一步说,占
有呢,占有无非是诸多好东西离我们更近一些的方式——如果少量日常必须消费
品除外的话。有些女人爱逛首饰店,买下什么意不在穿戴,不过是以后可以在家
里看首饰。有些男人爱逛古董店买下什么意不在倒手,不过是以后可以在家里看
古董。这里只有场地更换,如此而已。还有一些让人匪夷所思的守财奴,日食不
过三餐,夜居不过一室,积攒着那么多钱财并无实际用途,无非是可以把楼宅、
珠宝、存折之类不时拿来盘算和欣赏一番聊以自慰。其实他们完全可以换一个地
方,走到大街上放眼世界然后把所有财富权当己有,都拿来盘算和欣赏一番,因
为那些不用的或用不完的东西,摆在街上与摆在家里,终究没有多大区别。

    现在有了照片、电视以及博物馆,交通手段也方便多了,世界上包括金砖银
锭在内的任何好东西都不难临场目睹,不必把它们都搬到家里来看,不必以为这
种看才有滋味。至少月亮与太阳就不宜搬到家里来看吧。但人类就是这样没出息,
一代代人常常就折腾在从家门外到家门内这段奇怪的空间距离里,于是多出了好
些战乱、政争、贪污、阴谋、抹眼泪、研讨会、心绞痛、金融危机等等烦心的事。
从这个差不多是几何学的角度出发,我们似乎可以说,精神常常是对物质空间状
态的反应,历史常常是从事财富位移工作的一个搬家公司,是把某些东西搬近搬
远搬来搬去的一笔昂贵运费。

    首次发表于1998年10月。

    /* 73 */第三部分墨子(1 )

    他是一个典型的革命党,不仅以“官无常贵民无终贱”一说反对等级制,还
对表达这种等级制的周代礼乐给予激烈抨击。墨子的人品和才华绝不在同时代人
之下,其失败也不在于他的平民立场。也许可以这样说,墨子失败于统治却没有
失败于反抗,因此数千年里所有革命都一再不同程度上复活着墨子的幽灵。他确
如荀子所称,具有“反天下之心”,只可能骤兴骤亡,其理想最容易被大众所欢
呼也最容易被大众所抛弃。这也是后来很多革命家的悲剧命运。

    《墨子》是多人参与的著述集,其主要作者墨子可能是一个长期下放劳动的
人,有黑色如墨的脸最能让人记住,于是得了“墨子”这个古怪绰号。钱穆先生
解释这个姓名时,曾经猜想墨子受过墨刑,是一个刺面涂色的罪犯,当然不失为
一种有启发性的假定。但罪犯成为一个学派宗师,其过程缺乏实证根据。而且黑
脸不独墨刑犯人们专有,只要顶着烈日在地上干几天活,“墨”色之“子”的形
象便一举定位。钱穆若当上几年知青,就还可能有另外的猜度。

    墨子在文章中最喜欢用生产活动来打比方,比如制陶、造车、筑墙等等,实
干家和工程师的模样跃然纸上,与他的一张黑脸很般配,与孔子和孟子当时的
“白领”中等阶级生活背景则大有差别。他干过的活其实几千年以后还被我们干
着,比如窑棚里的陶轮曾经在我的身上溅出泥点,至今还被乡下农民叫作“运钧”,
就是墨子多次用过的词,让我在多年以后读墨子“运钧之下而立朝夕”时还能读
出泥浆气味,读出乡下的方言腔调。

    墨子及其追随者们大概同我们知青一样,也活得十分马虎,粗布衣上加一根
束腰的绳索(“衣褐带索”),肚皮上没有肥肉(“腓无),腿杆上没有汗毛
(”胫无毛“),而且从头到脚都有伤痕累累(”摩顶放踵“)。他们不是经常
到山上砍柴或者到田里打禾,如何会有这般尊容?

    墨汉子出入于这些充满着汗臭的地方,居然写出了很多兵书和工书,总结出
力学、光学、几何学的知识一套又一套,对名实、异同、坚白等问题的逻辑辩析
也成了一时绝响,为后世名家之源头,同时代的人无可企及,实是一大异数。而
且他是一个典型的革命党,不仅以“官无常贵民无终贱”一说反对等级制,还对
表达这种等级制的周代礼乐给予激烈抨击。“乐”是当时文明的主要载体之一,
他主张《非乐》:“葬”是当时文明传播的主要机会之一,他力倡《节葬》。他
认为“乐”和“葬”都是一种令人心痛的浪费奢侈,多少有点乡下农民能省则省
的口吻,被反对者讥为“役夫之道”,在所难免。如果我们读了一点外国史,便
知天下役夫是一家。几千年后法国大革命中冒出来的“短裤党”,还有乘着帆船
最先抵达北美洲的白人移民,也是一些下层贫民,同样主张“劳动高于艺术”,
并且对音乐、雕塑等奢侈物充满仇恨,可算是外国的一群“墨”汉子。

    役夫们明于天理良心,却往往拙于治道与治术。墨子只算经济账,似乎不知
道周代礼乐并非完全无谓的奢侈,多是凝结和辐射着文明的重要符号,是当时无
言的政治、法律与伦理。比墨子稍后一点的荀子说过,节俭固然是重要的,但没
有礼乐就“尊卑无别”,没有尊卑之别就没有最基本的管理手段,天下岂不乱?
天下何能治?在荀子看来,墨子的非乐将使“天下乱”,墨子的节用将使“天下
贫”,完全是一种只知实用不懂文明教化(“蔽于用不知文”)的糊涂观念。荀
子希望人们明白,仪礼就是权威,有权威才可施赏罚,在仪礼上浪费一点钱固然
可惜,取消仪礼而产生的混乱则更为可怕,也意味着更大的浪费。“不美不饰之
不足以一民也,不富不厚之不足以管下也,不威不强之不足以禁暴胜悍也。”
(见《富国篇》)荀子为当时一切奢华铺张的仪式提供了最为直截了当的政治解
释,揭示了“撞大钟、击鸣鼓、吹笙竽、弹琴瑟”等一切造象活动的教化功能。

    拉开历史的距离来看,荀子强调着平等误国,强调苦行祸国,其精英现实主
义和贵族现实主义,似乎多了一些官僚味,相比之下,不如墨子的役夫理想来得
温暖;但荀子比墨子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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