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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温柔-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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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迪克在做出实际的判断前,先在脑海里做了一番想象。 
  “钱从哪儿来?”他问道。 
  弗朗茨动了动下巴,扬了扬眉毛,额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他的手,他的肘,他的肩膀都跟着动了一下。他绷紧了大腿的肌肉,这样,他的裤子鼓了起来,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他的话就要脱口而出了。 
  “我们面临的就是这个问题!钱!”他沮丧地说,“我没有什么钱。盘下诊所需要二十万美元。革新——”他不无疑虑地回味着这个新字眼,“——步骤,你会赞同这是必要的,要花费两万美元。但这诊所是座金矿——我告诉你,我看过账目。只要投资二十万美元,我们就要把握收人——” 
  巴比十分好奇,于是迪克就把她拉到了谈话中。 
  “依你的经验,巴比,”他问道“你有没有发现,一个欧洲人急于要见一个美国人,多半是同钱的事有关吗?” 
  “这是怎么回事?”她不知就里地问道。 
  “这位年轻的无薪大学教师①认为,他和我应该开创一项大事业尽力将那些神经崩溃的美国人吸引到这儿来。” 
  ①指日尔曼语国家中报酬直接来自学生学费的大学教师。 
  弗朗茨不无忧虑地盯着巴比,这时迪克又接着往下说: 
  “但我们是谁,弗朗茨?你倒是大名鼎鼎,我也写过两本教材。这就对人们有足够的吸引力了吗?我也没有那么多钱——就是十分之一我也弄不到。”弗朗茨苦笑了一下,“老实说,我没有钱。尼科尔和巴比例限克罗伊斯①一样富有,但我至今没有动用过她们的钱。” 
  ①克罗伊斯(?一546),吕底亚末代国王,敛财成巨富。 
  此刻,他们都在听这场谈话了——迪克心想,那个坐在后边桌子旁的女孩是否也在听呢。这个想法吸引了他。他决定让巴比为他说话,就像人们经常让女子去高声谈论那些她们并不做主的事情。巴比一下子成了她的祖父,冷漠,老成持重。 
  “我认为你应该考虑这一建议,迪克。我不明白格雷戈里医生在说什么——但在我看来——” 
  他后边的那个女孩身子向前没人一个烟雾的圆圈中,她正在地板上捡什么东西。他瞥见了坐在桌子对面的尼科尔的脸——她的美丽,她那种暂时的安适姿态激起了他的怜爱之情,唤起了他要保护她的决心。 
  “考虑一下吧,迪克,”弗朗茨激动地催促道,“你要撰写有关精神病学的书,就应该有实际的临床经验。荣格写书,布洛伊勒①写书,弗洛伊德写书,福雷尔②写书,阿德勒③写书——他们也保持同精神病患者的接触。” 
①布洛伊勒(1857一1939),瑞士著名心理学家。
②福雷尔(1848——1931),瑞士精神病学家。 
③阿德勒(1870—1937),奥地利精神病学家。
  “迪克有我呢,”尼科尔笑着说,“我常想,即使对一个男子来说,也足以被认为是精神病了。” 
  “那是两码事。”弗朗茨谨慎地说。 
  巴比在想,要是尼科尔住在一家诊所的附近,那她对尼科尔就可以放心了。 
  “我们必须仔细全面地考虑一下。”她说。 
  虽然对她的自以为是感到好笑,但迪克不想加以鼓励。 
  “这事跟我有关,巴比,”他温和地说,“你是否好心好意地要给我买一家诊所?” 
  意识到她在多管闲事,巴比忙不迭地朝后退。 
  “当然,这完全是你的事。” 
  “像这样重大的事情要过几个星期才能做出决定。我奇怪我是多么喜爱尼科尔的这张相片,也奇怪会住在苏黎世——”他转向弗朗茨,抢着说,“——我知道,苏黎世有煤气站、自来水和电灯——我在那儿住过三年。” 
  “这事我就留给你好好考虑吧,”弗朗茨说,“我有信心——” 
  一百双五磅重的靴子开始向门口走去,他们也加入了这沉重的脚步声中。在门外清寒的月光下,迪克看见那个女孩正把她坐的小雪橇拴在前面的一辆轻便雪橇上。人们爬上各自乘坐的雪橇,在清脆的鞭子声中,马儿撒开蹄子冲进茫茫的夜色中。有人奔过来,往雪橇上爬,雪橇上的年轻人和跑着的年轻人互相推搡,有人跌落在柔软的雪地上,随后有人气喘吁吁地跟在马后边,筋疲力尽地爬上一辆小雪橇,有的人则抱怨他们被丢弃了。两边的田野一片静谧,雪橇队经过的空间十分高旷,一望无际。荒野更加宁静,他们仿佛已好久没有这样聆听莽莽雪原上的狼嚎了。 
  在萨能①,人们拥向市政府举办的舞会,这里挤满了牧羊人、旅馆服务员、小店主、滑雪教师、导游、游客及农夫。在野外,人会产生泛神经质的原始情感,而一旦进入到温暖的室内,就难免会在内心响起恢复某种虽荒诞但又动人的骑士风度的呼声,这呼声如同战场上皮靴跺地的隆隆声响,也像足球鞋钉踩在更衣室水泥地上那么清脆响亮。有人在用传统的真假嗓音变换法唱歌,熟悉的曲调使迪克心里一下子没了刚置身这场景时感受到的浪漫情调。最初他以为这是因为他将那个女孩从他的意识中驱逐的缘故,后来,他想到这就是巴比说话的那种方式:“我们必须仔细全面地考虑一下——”这话的潜台词便是:“我们支配你,你迟早会承认这一点。硬撑独立的门面是荒谬的。” 
  ①瑞士地名,萨能山谷出产著名的无角短毛乳用山羊。 
  多年来迪克一直克制着憎恶他人的情感——最初是在纽黑文上大学一年级的时候,那时他恰好要写一篇题为“大脑卫生”的科普文章。此刻,他对巴比大为恼火,同时亦极力在心里抑制这种情感,虽然也讨厌她的冷漠和那种富人的傲慢。几百年才会出现一个女中豪杰理解这样的事实:只有男子的自尊心才是最容易受到伤害的,就像一件随便丢弃的一经破损便无法修复的东西那样脆弱——虽然有人口口声声对此给予关注。戴弗医生修复另一种破壳鸡蛋的职业使他害怕破损,但是: 
  “太讲究礼节了。”在坐着平稳的雪橇回克希塔德的路上他说。 
  “噢,我觉得挺不错。”巴比说。 
  “不,不是的,”他执拗地对裹在一团不知是什么皮毛中的巴比说,“谦恭有礼就是承认大家都很脆弱,因此必须以礼相待。现今,人类尊敬——你不能随便把人叫做懦夫或说谎者,但要是你纵容人的情感,满足他们的虚荣,你这样做,你便不能区别他们中间什么是应当尊敬的。” 
  “我觉得美国人看待礼节过于严肃。”那位年长的英国人说。 
  “我猜也是这样,”迪克说,“我父亲信奉一种礼节,他是从那个你‘先开枪后道歉’的时代继承来的。那时人们全副武装——嘿,你们欧洲人自从十八世纪以来,就从不在日常生活中携带武器——” 
  “实际生活中不带,也许——” 
  “岂止实际生活中不带,是真的不带。” 
  “迪克,你总是这么彬彬有礼。”巴比好意地说。 
  女士们不无惊讶地注视他,她们的目光掠过穿毛皮大衣的人们恍如穿越动物园似的。那位年轻的英国人不理解——他是那样一种人,总是喜欢冒险出风头,仿佛觉得他在操纵一条船——他在去旅馆的路上,讲了一个颇为荒唐的故事,说的是他与他的好朋友之间的一场拳击赛。一小时之内,他们既互相疼爱,又彼此殴打,但总是有所保留。迪克觉得滑稽可笑。 
  “你是说,他每打你一下,你就认为他作为你的朋友更亲近了?” 
  “我更敬重他了。” 
  “这个道理我倒不懂了。你和你的好朋友为了一件小事打起来——” 
  “要是你不懂,我也无法解释给你听。”年轻的英国人冷冷地说。 
  ——要是我开始说出我所想的,这就是我会得到的东西,迪克在心里说道。 
  他不愿愚弄人,他意识到,这个故事的荒唐之处在于讲故事的人不够成熟,而叙述方法则是老练的。 
  他们精神亢奋,随着人群走进一家烤菜餐馆,一位突尼斯籍的酒吧侍者根据音乐对位法在操纵灯光,溜冰场上的明月通过硕大的窗户朝里张望,又是一番情调。灯光下,迪克发觉那个女孩精神委靡,无精打采——他转身欣赏起夜色来,当灯光闪着红色,烟头成了绿色和银白色,当酒吧的门打开又关上时,白色光柱扫过那些溜冰者。 
  “现在,告诉我,弗朗茨,”他问道,“通宵坐在这儿喝啤酒,你认为能返回去向你的病人证明你有个性吗?你难道不认为他们会把你看成一个饭桶?” 
  “我要去睡觉了。”尼科尔宣布。迪克陪伴她走向电梯的门口。 
  “我应该跟你走,但我必须向弗朗茨说明,我不打算做临床医师。” 
  尼科尔走进电梯。 
  “巴比很有头脑。”她幽幽地说。 
  “巴比是一个——”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只有一阵机械的声音,迪克在心里把话说完,“——巴比是个琐碎自私的女人。” 
  但两天后,迪克和弗朗茨一同坐雪橇去车站,他承认他觉得这计划有可取之处。 
  “我们开始兜圈子了,”他承认,“生活在这个圈子里,不可避免地会有许多心理压力,尼科尔承受不了。里维埃拉的田园牧歌的夏日光景已有所变化——虽然明年仍会有一个旅游旺季。” 
  他们经过冒着寒气的溜冰场,那儿传来悠扬的维也纳华尔兹乐曲,有许多山区学校的旗帜在淡蓝色的天空飘扬。 
  “——我希望我们能把这件事干好,弗朗茨。要不是你,我是不会想做这种事的。” 
  “再见,克希塔德!再见,陌生的人们,冷艳的花儿,夜幕中纷飞的雪花!再见,克希塔德,再见!” 
□ 作者:菲茨杰拉德 
第二部
第十四章
  迪克做了一个长长的有关战争的梦,五点钟醒了过来,他走到窗前,眺望窗外的楚格湖。梦开始时军情峻急,场面可观,身穿海军蓝制服的军人穿过一片黑乎乎的广场,前边是吹奏着普罗科菲耶夫①《对三个橘子的爱情》歌剧第二场的军乐队。接着梦中出现了消防车,这是灾难的象征,又有在绷扎所的伤残士兵发动的一场可怕的暴动。他打开了床头灯,将这一切记了下来,结尾是一个带着嘲讽意味的句子:“非战斗人员炮弹休克症。” 
  ①普罗科菲耶夫(1891—1953),前苏联作曲家。 
  他坐在床边,觉得这房间,整幢房子,连同黑夜是一片虚空。隔壁房间,尼科尔发出一阵凄凉的嘟哝声。他为她睡梦中感受到的孤苦无助而难过。他觉得时间停滞了,接着每过几年,时间又冲刺般地加速起来,犹如电影的快速倒片一般。而对尼科尔来说,岁月是通过钟表、日历和生日消逝的,而与日俱增的是对美貌已去的哀伤。 
  即使对在楚格湖的这一年半的生活,她也觉得是虚度时光,只有走在路上的工人的衣着才稍许表现出季节的变换:他们五月穿粉红色衣服,七月是棕色,九月黑色,春天时又穿上白色衣服。她怀着新的希望,挺过了第一次的发病,心中有着许多的期盼,然而除了迪克,任何维系生存的东西都被剥夺了。抚养孩子,她也只是装出疼爱的样子,只当他们是被指导的孤儿。她喜欢的人,多半是一些放荡不羁的人,他们打扰她的生活,对她并无好处——她在他们身上寻找那曾使他们具有独立精神或创造才能或坚强意志的生命活力,但这种寻找是徒劳的——因为他们的秘密已深埋在他们已经忘却的童年时的斗争中了。他们对尼科尔的外表的和谐和风度更感兴趣,这恰恰是她病情的一个方面。尽管她拥有着不愿被别人拥有的迪克,但她仍过着孤寂的生活。 
  他有几次想放手不去管她,但都没有成功。他们在一起度过了许多美好时光,曾有多少个不眠之夜娓娓长谈,但每次他转身离她而去,留给她的只是手中的虚幻,可以凝视它,呼唤它,但她知道,这只是一种希望,希望他很快就回来。 
  他重重地压着枕头躺下来,像日本人那样将后颈枕在上面,减缓血液的循环,又睡了一会。稍后,他在刮脸时,尼科尔醒了,她到处走动,对孩子和仆人发出简短明了的指示。拉尼尔进来看他父亲刮脸——住在一家精神病诊所的边上,他已产生了对父亲的非同一般的信赖和崇敬,而对其他大多数成人则有些不屑一顾。在他看来,那些病人要么举止古怪,要么像没有生气、唯唯诺诺的木偶。他是个英俊、有出息的男孩,迪克在他身上了花费了许多时间,父子俩的关系如同一个怀有同情心但又严厉的长官与一位恭敬的土兵。 
  “咦,”拉尼尔问,“你刮脸时总要在头发上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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