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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的饭菜没怎么动。杜鹃不想吃,而乔安,被杜鹃稀里哗啦摔给她的话打蒙了。
乔安不认识季得其人,她甚至从未听过这个名字。这几个月,杜鹃同她联系很少。现在突然冒出一个杜鹃视若生命的季得,杜鹃并且毫不避讳地告诉她,他们的关系已有半年了。这让她怎么去想?
杜鹃经不住诱惑。但是能诱惑杜鹃的人与事却也不太多。所以,她基本上不是轻易激动轻易动感情的人。而且乔安始终认为,杜鹃虽有温柔的性情和极善良的本性,但是,由于从小优越的生活环境和众星捧月般的生活,她并不太会为人着想或体贴关爱别人,她也不曾想象她会忘我地去爱什么人。她是一个更需要别人呵护的女人。
可是现在杜鹃是怎么了?
半年了吗?她怎么处理这段感情同她丈夫之间的关系?她明白她最终想走到哪里去吗?
“杜鹃,你听我说,你所有的想象都是自己吓自己。我敢担保他什么事也没有。对于这个我一点都不担心。我担心的是你将怎么处理你的生活。相信我,他马上就会平平安安地回来。现在你不要再想这个问题。你定下心来,咱们谈谈这件事本身。”
杜鹃叹了一口气:“我也想同你谈谈。我心里很乱。”
“那你就说吧。”
“我从未对人产生过这样的感情。现在我才明白,原来我过去从未恋爱过。”她又叹了一口气,“不怕你笑话,我们在一天中说的‘我爱你’,比过去我所有的日子加起来说的还多。”
杜鹃这样地表达她的感情,乔安感觉到一些震动。
“过去我们是那样地嘲笑‘门当户对’,以为那是狭隘是庸俗。其实这里面有多深刻的道理。在完全不同的环境中长大的人,思想方法和各种习惯真是很不一样。”
“我同又平从来就没有真正相爱过。既然我们从来就没有真正相互了解,我们怎么会真正相爱?我们的裂痕一直在加大,我们之间的淡漠已经有很长时间了。老实说,我不是没有做过努力,但是我后来发现,我们之间的不和是骨子里的,我们没有办法和谐。”
“鹃鹃,你们现在不是两个人的问题,你们是三个人的问题。你不能不考虑匀匀。我深深地知道一个温馨和谐的家庭对于一个孩子的成长是何等的重要,这一点,我想你还不会有太深的理解,因为你有一个美好的童年。是的,它非常重要,你怎么强调它的重要都不过分。一个心灵有创伤的孩子,也许他今后用终身的努力都无法消除这伤痕给他的生活带来的影响。这将是非常痛苦的。你不知道,这伤痕,它不是有形的,不,它甚至不是能说得清的。它消融到一个人的性格中,一个人的思想方法中,一个人的处世能力和处世态度中。鹃鹃,人说:性格即命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一个人的命运,从他一出生就已经注定了,那就是家庭给他的东西。我指的不仅是有形的,更是无形的,是融进他的性格中的那些个东西。”
“安子,你什么意思?你是说为了匀匀,我就必须做一个殉道者吗?”
“不,鹃鹃,不是这样。我是说,有了匀匀,你考虑问题就要加进去一个极重要的因素。”
“唉,孩子是敏感的。如果父母虚伪地维持一种关系,孩子未必感觉不出这种虚伪,这对孩子,也未必就是好。”
“你同梅又平的关系,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
杜鹃沉默了一下。
“公平地说,也不能说他对我不好。我身上穿的衣服,基本上都是他去各地出差时为我带回来的,甚至对匀匀所尽的责任,他也比我多。无论是他的朋友,还是我的朋友,都以为我们是难得美满的一对。从形式上说,他好像是这个家的一棵大树,他支撑着我们的需要,我们在他的荫庇之下。但是我心里知道这不是真的。我心里常常很空,那甚至是一种绝望,对我过去对人生抱有的种种想望,对我们之间理解沟通的绝望。我能感觉到他内心的冷酷,感觉到他对权势的狂热和贪婪。那是他心里压倒一切的东西。其实,他已经没有余力来感受生活中真正的美好和其他的情感。结婚头两年,我们还时常有一些交谈,就是在那样的时候,他也不能够把自己从仁义道德的包裹中释放出来一下,他把自己包裹得这么紧,这么习惯;紧到他时常会以为那包裹就是他的一层皮,习惯到他对自己都难得暴露出真我。你想在这种压抑中,他可能不变形吗?后来我们的交谈越来越少,这两年,我们几乎就没有什么交流了。我们各行其是,客气和淡漠在我们慢慢成为习惯。”
她停顿了一下,似有些犹豫:“我想我对于他,更像一件有价值的摆设。对他所要游刃于其中的世界,我能满足他的虚荣心,能为他争点光彩。”
乔安许久都没有说话。她知道杜鹃的许多感觉是对的。她没有想到的是杜鹃感觉得敏锐和深刻。归根结底,他们两个原本就不是合适的一对。但是她同龚坤宇就是合适的一对吗?综观她周围的朋友,又有多少婚姻是合适的和谐的呢?人心中原来留给情感的那块空间,现在好像都被感官享受和物质欲望充满了。人们可以到餐馆去享受美味,可以到歌舞厅酒吧保龄球馆桑拿浴室去休息娱乐,可以到健身房康乐宫去健身去发泄体能,还有越来越高档的车,越来越高档的房子别墅,以及层出不穷的高档服装生活用品家用电器。从穿一件新衣服都是资产阶级思想到这五光十色的世界,是极度的反差导致了这一代人在物欲中的迷失吗?一个饿得虚脱的人对着一桌丰盛的美食暴饮暴食,是没有办法不出毛病的。得到的希望得到更多,得不到的更感觉着这一切的诱惑,在黯然叹息焦躁无奈愤世嫉俗甚至铤而走险中沉浮。代用品是如此之多。青春美貌过去谈之色变的性都可以用钱轻易买到。只要有钱,只要有权,火一样的“爱情”也可以招之即来。再想体验一下缠绵,还可以舒舒服服地靠在沙发上看看电视中的恩恩爱爱卿卿我我。假作真时真亦假。心,能有多少的容量呢?但是现在杜鹃来对她说,她恋爱了,是用生命做燃料的爱,是倾注了她全部热情的爱,是她过去从未感受过的梦萦魂牵之爱。在她这样的年龄,这爱,是她偿付得了的吗?即便她可以不顾一切去营造一个纯情的天地,他能不能?这么一个物欲横流的世界,这么一个充满诱惑的世界,一个男人,一个有家庭有地位的男人,能够不顾一切投入到对一个女人的爱之中?这,实在有些痴人说梦。只怕杜鹃一爱醒来,情感已经化作灰烬。那对于她,恐怕将是整个后半生的代价。退一步说,即便他此时同杜鹃一样炽热,这热能持续多久,也实是未知之数。
“他确实同你商议你们各自离婚而后共组家庭?”
“是啊。这事我们讨论过很多次,他说他这次回来后,就商量我们怎样来摊这个牌。”
“杜鹃,如果你们两个是用心在爱,我羡慕你,我不想说三道四。这年头,真爱就像濒危珍稀动物。但是我劝你,再冷处理一段,再多想想。现在千万不要让又平知道这件事。即便真要走离婚这条路了,也让季得先走。”
“是啊!这事真的要办,麻烦也多得很。所以我现在心里很乱。”
“你尚且如此,你知道季得心里又是怎样的?喜新不厌旧现在是潮流,婚外恋早就像喝白开水一样平常,但是因为这个而离婚,而轰轰烈烈闹一场的,就不是那么多了。”
“你不会不知道离婚率正在越来越高吧?”
“你以为这是因为爱情吗?”
“我不以为这么单纯,但我以为也不乏因为爱情。我们是怎样被教育大的?要树立无产阶级世界观,要有革命理想,要提高革命警惕,美帝苏修对我们虎视眈眈,满世界都是牛鬼蛇神阶级敌人。就是这样教育大的!满脑子都是阶级斗争这根弦,看谁都要用斗争的眼光去看,谈情说爱那是资产阶级思想是流氓。男女多交谈几句就是不干净。我记得上中学的时候,男女生之间还不说话呢。该找对象了呢?两个人正襟危坐,看看政治思想怎么样,家庭出身怎么样,道德品质怎么样,工作怎么样,看看条件差不多,领结婚证。这就是作风正派。我们知道什么是爱情?我们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两情相悦?这样子建立的家庭,到可以谈爱情的时候,有许多分崩离析,又有什么奇怪的?”
乔安大笑:“鹃鹃,你可以!你的进步真快。同那位季得同志有关吗?你们季得同志可能赶上了那个时候,但是你,你谈恋爱的时候,气氛已经宽松了啊。你不会对我说你同梅又平谈恋爱的时候也是正襟危坐吧?”
杜鹃也笑了:“我说的是实质,不是形式。我们不懂爱情。”
乔安沉入冥想之中。“不错,你说得不错。我们不仅不懂爱情,我们还不懂世界上的许多东西。那时没有的,也许我们现在仍要不起;要得起的,也许我们已不想要,或无能力要。比如一个空空如也的货架,突然堆满百货,你要了这样,还想要那样,看这样好,那样似更好。人心不足蛇吞象,你不知道这句话吗?”
“不管人心有多少欲望,不管这世界有多少诱惑,爱情是不会消失的。真正的爱,是单纯的。”
“不!爱从来就不是单纯的。她的组成成分太多。不过是因为这些成分通过化学反应成为化合物,她才貌似单纯。你刚才不是还论述过‘门当户对’的问题吗?那是单纯吗?鹃鹃,单纯的不是爱情,单纯的是你。你的成长环境单纯,你的家庭单纯,不管社会上急风暴雨电闪雷鸣,你有你安全的小巢。从小到大,你从来没有真正遇到过生存危机。爱是这样一种东西,当她来的时候,如火如荼,你挡都挡不住。而当她消失的时候,你除了转身离去,没有更好的方法。鹃鹃,信我一句话,你不能永久把握一种感情,你不能。人心是易变的,而人的本质,是自私的。”
第二部分又一次来到这个歌舞厅
龚坤宇靠在沙发上翻阅着他刚刚从楼下买回来的一大摞报纸,古丽雅坐在床边,背向他对着窗户埋头拨弄着怀里的琵琶。她弹奏的声音断断续续的,龚坤宇有些心烦。他抬头想说她一句,看到她在逆光下闪亮的那一条长长的蓬松的发辫,不觉叹了一口气。
在歌舞厅中注意到她,还真是因为这一条发辫。那一天,他在舞池中一对对旋舞的男女中看到了她,她的长长的蓬松的发辫在彩灯的闪烁变幻中如一个古老的梦。一曲终了,他的眼睛一直在跟着她,他看到,她走到几个伴舞的女孩子中间坐下了,那么,她是一个伴舞小姐。
他请她跳舞。“我在歌舞厅还从未看见过梳着这么长一条辫子的小姐,你这样打扮倒像是过去的女大学生。”“先生经常到歌舞厅吗?”
古丽雅,她的名字更让他感觉有趣。“你看过《古丽雅的道路》这本书吗?”
“不,没看过。”“这是你原来的名字,还是后来自己起的名字?”
“我从生下来就叫古丽雅。”
他连着同她跳了几支曲子。她告诉他,她是黑龙江人,来自离中俄边境不远的一个小县城。“那么你是二毛子吗?”他同她开玩笑。“不,我不是二毛子。”她的回答挺认真。“我以为歌舞厅餐厅的小姐都是南方姑娘,最通常是川妹子,没想到还有黑龙江姑娘。”“哪儿的都有。我们这里还有两个朝鲜族姑娘。”她还告诉他,她原是一个小学教师,“就是想出来见见世面,我们是几个人结伴出来的。”
不久又一次来到这个歌舞厅。他们坐政府机关的,不用自己掏钱,却一样是这些娱乐场所的常客。有钱的请人,有权的被请。只要是吃政府这碗饭的,谁的手里没有一点小小的权力?因此有钱人能享受到的,他们一样能享受到。不过是看你权力的大小,享受的档次不一样而已。
那天晚上他们到的时候,古丽雅正陪一个男人在舞池中跳舞。她好像马上就发现了他。在转到离他座位不远的时候,她冲他点头微笑。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大角色。她对他的关注让他心里很受用。
两个人跳舞的时候,古丽雅把头轻轻地搭在他的肩上,他拥着她慢慢走着,她像是要睡着了。“你怎么了?”他轻问。“我今天感冒了,我觉得很不舒服。”“不舒服为什么不在家里休息呢?”她像一只依人的小鸟。他发现有一种心疼的感觉。
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