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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67-拉魂腔-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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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淮河最后一个没通电的村子了。我看了脸发烧,这是一种耻辱哇乡亲们!你们只要撤上堤了,一切就变了,就会有电,就会有电视,就会从广播里听到拉魂腔,就会从电视里听见辣妹子宋祖英唱歌,就会————”    
    “狗操的滚”。突然台下的人群里爆出这一句。因为顺着风,这一声传得特别真切,本是鸦雀无声的村民们便哄笑着朝后瞧,原来是一个村民在轰舔他屁股蛋子的大黑狗。众人一笑,他慌着站起来,蹩红了脸说:“笑啥笑啥嘛。狗啊,当然是狗操出来的,这有啥?”又有人攒足了劲地喊了一句:腊八,为啥狗偏要舔你的屁股,是不是昨个夜间有啥东西没洗干净啊?又是一阵哄笑,严峻的会场秩序一下子乱了。这种突如其来的戏谑气氛是最伤害主持人的。我瞥瞥台上的王清举,站他身后的乡秘书倒是机警,赶忙把茶杯盖拧开递给乡长,解决了他僵硬着半张着个嘴的尴尬。    
    会议出岔子的间隙,我第一次从淮河干流大堤上俯瞰这著名的瘫子村。    
    原来淮河在这里陡然拐了一个大弯,朝南的流向猛地在此转头向东,流速骤减带来的的沉泥遗沙,淤积而成了一块约摸七、八平方公里的冲积扇,怪就怪在瘫子村座落在冲积扇离河道最近的一块开阔地上。这曾经很让趴在地图上研究的姜斯年教授费解。如果选址仅是为了解渴,这倒也好理解,即便在冬季的枯水期,要解决农业生产的灌溉用水也不难。可从河势上分析,这分明是一次极其危险的选址,它离汹涌的主汛期河道太近了,近在咫尺。但鉴于祖辈风水学的过于深奥,我虽然后来对瘫子村的方位揣着太多的疑问,但从未试图解开这些疑问。这对一个试图培养出考据癖的人,确是个例外。从远处看,全村在巨柳掩映之中,虽然早春的柳树尚未吐芽,层层叠叠的枝丛间也只稍露出一些屋顶和墙角。树干都斜向东南,显然是多年洪水冲刷所致。听梅红说过,上游的洪水一次一次摧毁瘫子村之时,也将一些禽尸畜体留在了这块土地上,腐烂使这块地形成了一种令人惊异的肥力。民谚道,收获了拐子滩、富烧了半边天。灾后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遗留在这块地里,一个村妇曾捡到一匣精致无比的牙雕梳妆盒,七折叠、细工漆,面上嵌着异形贝壳,壳上刻着一个“柳”字,县文化局的考古专家疑为明末秦淮名妓柳如是的闺中之物。“谁说她是麻子?麻子还能倾国倾城?”明末的书生都瞎啦,真叫人崩溃!”“瘫子村有两个瞎子,一个是印子他爹,另一个是个打铁的”。村上的风水先生梅子孝讲,这匣子里面藏着五条冤魂,留在村里,是个恶兆,村里很快将它交上去了。地,肥沃到什么地步呢,梅红曾说你播下个跳蚤,说不定会长出个龙种。说这句话时,在省立图书馆昏昏然的灯下,幽暗中她自抚着前胸双峰喃喃地说,这真是地道的淮水龙种呢。     
    从我立足的这堤上看,青灰的瘫子村轮廓像一个巨型的口袋。或者像个张开的嘴,正欲倾诉,又被大水堵塞了它的喉咙。多年后,瘫子村消失之时,我听说村里也有一些老人嫌晦气,把村子就唤作了“口袋村”。从河势上分析,洪水对瘫子村的掠夺真的像从口袋中掏钥匙一样轻而易举。    
    拿着梅红的纸条子,我找到了她的父亲麻三叔和哥哥虎子。虎子,也就是现任的瘫子村村长。七十二岁的麻三叔,脸色焦黄,身板儿硕长,可第一眼老让我觉出点儿怪,事后想想,原来是他的脖梗子皮包骨似地细长,与硬实的躯体合不上拍。他的腰间用根白布带捆束着旧棉袄,虽然斜插着支竹制的旱烟管,手中夹着却是根卷烟。我在人堆里已见过不少村民腰插着这样的旱烟管,仿佛已是一种饰品,或是在时刻等着什么人猝不及防地递上一撮呛人的干烟叶。许多人置新衣裳时,就顺带着置一根旱烟管,可往往衣裳穿破了,旱烟管中还没沾上烟焦味儿。真正的饰品啊。梅红两个字余音未尽,麻三叔就一把攥住了我的手热火地摇起来,说:丫头早来过信了。让我们款待好你。他攥得我生疼。穿着一件弊脚格子西服的梅虎站在一边憨笑着。他是梅红同父异母的哥哥,小时曾受过一次掉命的惊吓,按梅红的说法,胆子吓瘪掉了。麻三叔年轻时靠贩卖从洪涛中捞上的房梁和旧家俱为生,1954年的大洪水中,刚死了亲娘的虎子突然失踪了,麻三叔急傻了眼。可当天下午他泅水去抢一根圆木,却发现上面趴着七岁的虎子。大家都说,这娃儿命儿真硬,但过度的惊吓也好像使他忘记了一切,既忘了父母和家乡的名字,过了好几年才渐渐恢复了记忆。也忘了怎么哭,三十多年来,村中没人看过梅虎掉一片泪瓣子,活是活下来了,却落下个连老鼠都怕的夜惧症的病根子。梅红说她哥其实是个知冷知热的男人,在村里每个老人膝前他都驯善得很,他又是梅麻三的儿子,冲这两点,村民们抬举他做了村长。    
    “咱对乡亲不怕问句丑话。全村老幼859号人中到底有多少缺胳膊断腿的瘫子瘸子啊?”    
    王清举乡长仍在继续的演说,语气却陡然生硬了起来:“有多少?嗯,157个人啊乡亲们!一个叫我这个乡长多么沉重的数字啊。咱这个村在唐朝以前叫滩子村,河滩的滩,后来灾来屋塌,砸断手脚的人越来越多,就被人调侃地改唤瘫子村了,残疾的那个瘫啊真叫人别扭。大伙儿以后仔细瞅瞅,雨天出村的泥脚印是不是一脚深、一脚浅的?”说不清是王清举是隐含有点毒辣的嘲弄,还是需要动用他惯性的幽默来调节演说。


《拉魂腔》 第一部分《拉魂腔》异乡的红漆(4)

    他接着说:“千里淮河这是最后一个横在洪水中的村子了。也有人说,要坚决拔掉这最后一颗钉子,我可不同意这样不清不白的说法。咱善良的百姓谁会是钉子呢?你们是淮河流域真正的主人,我今天算是恳求咱父老爷们了,接受乡政府这个诚心诚意的规划方案吧。为了制定新村镇的图纸,县上的一些老工程师真是熬瞎了双眼,熬碎了心哦。我们就是想抢在今年大汛前让乡亲们都撤上堤坝,过上定心的日子。为了把事办踏实,事后少一些怨气,乡里还制作了一个表决的表格。”    
    王清举扬了扬手中的一张纸说:“唉,这其实就是张白纸片儿,现在发给大伙儿,赞成后撤上堤建设新村的就画个圈。不愿挪窝,要留在灾难中苦熬的,你就画个叉吧。请大家上台来表决,这里有笔。”镇长说完了,可人群里久久没人动弹。机灵的乡秘书又补了一句话,谁先表决完了,谁就先回家吃晚饭吧。村民们便一哄而上,梅虎赶紧上前,把几个被绊倒的老人扶起来,一边嚷嚷道慢点慢点。    
    村民们很快散了,表达的结果非常明朗。仅有两个圈,除了梅虎顶着乡长的面画了个圈外,还有另一个来历不明的圈。其余的清一色地全是个叉。叉和圈,童稚的两个图划。权利还是游戏?让他们脸对脸,嘴唇贴着嘴唇。嘻嘻笑着。互看着,看出了无邪或是耻辱。    
    真难啊兄弟!晚上,王清举乡长在乡政府旁的小饭店摆便宴,给我接风。席间我吃到了淮上淮下无人不晓的名菜“五岔卤全狗”。听梅红说,王清举一向嗜酒,那晚他却破例只喝了几杯茶。见我们几个酒斗得凶,他的眼圈红红的,泪光在里面直打转。我想,这种动辄入情的个性可能是他做演说家的潜质之一吧。我有一个顽固的偏见,我是靠细节取人的,如果我把一个人的身份界定为演员,我会不加辩证地把他的行止、装束乃至说话的腔调都视作了道具,我猜他想洗掉那刺鼻的作秀味儿都难,这也是我多年友寡的根子。但这一晚,我靠一些细节把王清举的身份界定成了我的朋友,虽然多年来这样清晰的界定并不多。    
    王清举乡长端着茶杯大念苦经的形象,在我半醉的眼球中晃着晃着,变形了。他说,我的内心闷苦啊兄弟,上面一手拿狼牙棒一手拿乌纱帽,让我做瘫子村的上迁工作,就是上面不逼我,我也早惦着要救这个村子出火坑。你说唐朝啊封建王朝的青天老爷怎么做啊,也不就是这般地苦口婆心吗?但是,唉,局势你瞧得再清楚不过了,没人认我这份苦心的帐。酒兴正酣时,县长打来了电话,王清举很有策略地汇报说,村民们认真地表决过了,有赞成的,也有反对的。


《拉魂腔》 第一部分《拉魂腔》麻三叔的灯盏(1)

    每个村子、每个夜间必须点一盏长明灯,一来镇鬼,二来辩路。清晨鸡叫头遍时,方可熄灯。如果点灯的这一户男主人死了,村民可以举荐下一户。    
    ————淮河风习之一    
    “去瞅瞅,三叔的灯盏还亮着吗?”四十多年了,就这一句。瘫子村人的口头禅。沿淮各村点镇鬼灯的风习,就源自瘫子村。据说,清末时,一个村民夜间去捕鱼,准备给怀孕的妻子催奶。他在月光下看见一尾特别漂亮、又肥肥壮壮的红鳍鲤正游至岸边。他用铁叉猛地掷向这鱼,眼瞅着叉住了鱼尾,兴奋拔出铁叉却一无所获,叉尖上滴着血。他疑惑又失望地沿河走着。没走多远,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坐在水边梳头,一边又揉着自已的脚。凑近了瞧,女子脚踝上有三只小洞正渗着鲜血。她幽怨地问他:“红鲤鱼哪里惹你了,你叉她干啥?”那男人头发根子一条条嗖嗖地立了起来,扔下铁叉,一路狂呼着奔回家。从此一病不起。    
    我素来对此类乡村逸事、鬼谭兴味盎然。我觉得对奇闻逸事的好奇心理正是一个学者品质的肇始。便存了心四处探听,七姑又给我讲了一件。一个农人夜间穿过田埂,看见一老妪提着大竹筐赶路,竹筐内堆满物件,看起来很沉,老妪累得跌跌撞撞、走两步歇一步。农人心内不忍,便上前请求替老人提筐,老妪低着头并不答话,只是将大竹筐递给她。农人一接筐,便吓得魂出了窍:原来这筐像一张纸似的轻!他丢下筐子狂逃回家。第二天正午艳阳高照时,才敢回去看个究竟,路边全是招魂的纸幡,依稀能见一个已烧成灰的纸筐,里面装满纸扎的金银器皿。我喜欢这两个鬼故事,它们让瘫子村的景物一下子幽深起来。咋就没点厉害的?比如吸血鬼。趴在腊八的大砍刀上舔着。舔着舔着。高潮远远地来了。你抽搐吗?大砍刀成了一段灰。    
    麻三叔的灯盏是否能镇鬼,没人去较这个真。瘫子村谈鬼的人倒真的少了。“去瞅瞅,三叔的灯盏还亮着吗?”。这话事实上并不含丁点疑问的意思,村里人都清楚,在鸡叫头遍前,那盏灯定然是亮着的。说这句话,无非是说:拿不准的,到那盏灯下去问个明白吧。    
    门是虚掩的,你用不着敲它。吱溜一声,你看到的永是这一幅图景:在靠北窗的炕上,他叭嗒叭嗒地抽着旱烟管盘腿坐在灯下,一盏挂在壁上的老式煤油灯下,灯芯外加一个高高的玻璃罩,灯光昏暗却又不飘忽,定定的,油尽之前绝不至灭掉。后生进屋,站在炕前问话,三句两句,也就出去了。有时,梅子孝、德贵几个老一辈的,进来了,就盘腿上炕,坐在麻三叔的对面,叭嗒叭嗒地,一起抽着凤阳县地界的那种呛人的紫茎旱烟。老哥俩,一宿无语。这是村里人最熟悉的一个场景,只是灯盏下的人,渐渐地老了,前几年还是黑杂漆漆的头发,一下子就全白了。    
    “三哥,听乡上人讲,县长把王乡长臭骂了一顿,说支持搬迁的人不超过户数的一半,就不能硬搞,但也绝不能不搞。王乡长在砸瓶子掼碗发脾气呢。”    
    “............”    
    “省上来的陈教授,自个儿要住嫂子和腊八那。就由着他吧?”    
    “嗯。”    
    “东头印子他娘的尸还没冷呢,乡上张干事今儿就来了,说一定得火化。印子跟张干事都动拳了,说他娘年青时还救过八路军呢,政府不仅不报恩,还要毁他娘的魂。印子媳妇就趴在棺材盖上,说要火化,就先烧了她。全家嚎得鼻青脸肿的,心烦呢!张干事硬拽着虎子表态,虎子哪有个辙呢?僵着了,让我来问问三哥。”    
    “.............”    
    “张干事说了,大堤是政府划定的高压线,无论怎么都不能搞土葬,挖一寸都会电死人。剩一个青迢岗,印子她娘是平常妇人,又葬不得。”    
    “就葬我的地里吧。我那麦田垄子高,子孝说那地喝着东南风,风水旺烧。你去跟张干事讲,谁家的责任田,谁总做得了主吧!”    
    “就是亏了三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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