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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葬我的地里吧。我那麦田垄子高,子孝说那地喝着东南风,风水旺烧。你去跟张干事讲,谁家的责任田,谁总做得了主吧!”
“就是亏了三哥了。”
“又亏得了哪得筋骨?”
“............”
“德贵。”
“嗯。”
“你去跟子孝招呼一声,托他给小红捎个信儿,把这个搬村的事说细致罗,问问小红啥个看法。”
“嗯。”
德贵刚过门槛,麻三叔又把他喊住了。问:“丫儿咋的啦?几天没听到了他的声啦。”
“哦三哥,没事呢。嗓子哑得呢,不出腔,过几天就没事了。”
梅红曾多次跟我提起瘫子村的一个怪人“飞天蜈蚣”。“飞天蜈蚣”是他的绰号,听上去像个绿林大盗,也弄不清谁先喊出来的,古里古怪的名字,没个由头,这就是德贵家的大儿子丫儿。文化革命的时候,丫儿才十三、四岁,这孩子自小长得麻杆样儿的单薄,脸面儿清清秀秀的,一开口说话,脸就窜红到脖根子。大伙儿便都喊这娃丫儿,本名渐渐地就弃了。七姑疼他疼得慌,说天生的唱青衣的好料儿,眼珠子蘸灵灵的,能把整台的转晕了。那年头公社的造反派到村里抓麻三叔,鬼使神差地,竟把丫儿一道儿抓了去。第二天被放出来时,丫儿的耳朵里被灌满了牛屎,肿得没了眼睛的脸上留着清晰的皮鞋底印儿,被钉子拉划过的一道道血痕,有的血淤痂了,有的朝外渗着血。人,整个地疯掉了。一回家就趴在墙上,头往脖子里紧紧缩着,一到夜间就不停地嚎叫。
三十多年了,丫儿夜间的嚎叫,仿佛从没间断过。开始的几年,德贵不忍锁他,由着他在外。他日光里倒也安分,一声不吭地,低着头,在田间不紧不慢地晃着步子,一年四季都穿着那件千疮百孔的土黄棉军大衣,肮脏的蓬发和竖起的大衣毛领子纠结在一起,仿佛再也不能撕开,下身穿着一件早被扯成碎条儿的单裤。怪的是,他身上没不散出那种多年发酵的怪味儿,德贵说,最燥的夏天,他的头皮上也不出一滴汗。白天他蹲在村口的巨柳下,温温和和地瞅着田间。有时他会猛地把裤子扯下,露出根屌,自个儿嘻嘻地傻笑着,笑得脸不住地往棉军大衣的领子里缩。一次,正巧让一个来瘫子村串亲戚的外县媳妇瞅见了,那女人立在村口大骂:什么破东西,像掉灰里的腊肠呢,丢人现眼!麻三叔冲上去,一掌就把那女人的脸抽肿了。瘫子村人的人平生第一次见麻三叔动手揍人,都吓懵掉了。德贵从此把丫儿锁在了后屋的狭小柴房里。
丫儿的嚎叫让许多人惊奇。梅红说,那声音太嘹亮了,在夜间的瘫子村上空,那叫声像绕着几道弯子地盘旋向上,在夜空中飘浮很久,才慢慢地散去。村里年青一辈的都叫他“飞天蜈蚣”了,他们都是在飞天蜈蚣的嚎叫声中长大的。他们茶余饭后也会猜测,飞天蜈蚣年青时定是做出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情,只是没人敢问。只有七姑仍是疼他疼得慌,丫儿犯病没两年,他娘就死了。七姑隔三差五地去小柴房,用热毛巾给他擦身了,擦着擦着,七姑就哽咽成一团,抱着他的头不肯松手。丫儿对着村子里所有人傻笑、扮鬼脸,七姑一来,他就安静了,两只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七姑,像两泓幽黑的潭水。
《拉魂腔》 第一部分《拉魂腔》麻三叔的灯盏(2)
七姑说:那孩子的心思灵敏得不行,他嚎着嚎着,我一走到窗边,还没进屋呢,你想想我的脚多轻呢,他就一下子乖了,不嚎了。
在瘫子村的夜间,麻三叔的灯盏和丫儿的叫声是两个符号。少了一个,便有人不踏实,几天没听见那熟悉的嚎叫的三叔,悄悄地来到了德贵家的柴房的窗外。这是个只比巴掌大一点的小窗,其实也就是个通气的孔。从孔中朝里看,黑乎乎地啥声息也没。麻三叔怔怔地站在那发呆,不知过了多久,从树上落下的一砣鸟屎打在他的鼻上,才把他惊醒过来,怏怏地回家了。
去年初春,好多个失眠之夜,当我静坐在寒风中的河滩。飞天蜈蚣的嚎叫声从村里冲出,“嗷嗷——哦哦-—嗷嗷——”。还未泛出初绿的村子,在这嚎叫声中显得更是疲困荒凉,也仿佛沉睡得更深。这嚎叫像浮云推动星辰。听上去,那声音一点也不干涩,宛转地扬上去时非常亮堂,往下沉时又厚又重,倒像是一个底气异常充沛的男人来唱一首谁也听不懂的古歌谣。这嚎声,好似已没有了一丝一毫的怨和恨。仿佛已被洗得干干净净。
七姑
咣当一声七姑推了门进来。麻三叔用烟锅头在炕沿上重重地敲了一下,喉里囫囵混沌地哼了一下,算是招呼了。嗓子中像哽着一块干驴粪坨子。七姑搬出去后,多年来他一直这么招呼她。
七姑把一封信丢在基台子上。说:“你闺女的。乡上邮递员送来了两封信,还有一封是陈教授的。”梅红打小里就从不喊她一声娘,所以她一直也就叫她“你闺女”。“嗯!――――哪”。三叔说。又朝地上啐出一口浓痰。
基台子,是瘫子村房屋的一个特殊构造。造屋时,要挖很深的地基,顺屋脚筑约一米高、一米多厚的基墙。筑这个基墙那真是大有讲究哦。先用两块大木板从两边牢牢夹起,中间用黄泥浆、砂石、牛骨灰、稻草掺着煮熟的糯米饭填起,用大石碾一遍又一遍地夯实,家道殷实一点的,也在这基墙外再砌一层砖,算是装饰。要贴符咒。把黄纸、紫纸、黑纸剪成的符咒烧掉,撒在墙根。筑基墙时,有个少不了的风习:夯第一道土时,要用毛笔在土上写上曾祖的名讳。覆第二道土,再夯,写上祖父的名字,再覆第三层土。按梅子孝的说法,这样的基墙中就筑进了祖宗浓浓的荫佑,有一股子再急的洪水也摧不垮的韧劲儿。
在厚实的基墙上再砌上墙,上墙一般就很单薄。洪流一到,上墙往往就垮了,但每户的基墙却是纹丝不动的。灾后在基墙上再筑新屋,倒也是省心了。基墙比上墙宽出的一大截子,叫做基台子,摆放些小农具、搓衣板、肥皂盒一类的杂件。瘫子村每家每户的基墙也都是历经了几辈子的老址,里面写的名讳都是些遥远的祖先了。村里唯一没筑基墙的房屋,就是七姑跟腊八住的那一座,仓促搭起来的,透着胆怯,所以盖在了村西头隆起的一个低岗上。
腊八从部队退伍的那一年,仅花了十多天的粗功夫就盖到了顶。没有祖宗荫佑的屋子常撞鬼。七姑说。真的呢!拖着暗红的长舌,像秋天晒得蔫粘的红麻。眼珠子是碧绿的,冒着酸气。身子七绕八匝地缠在梁上。不像是冤死的枉鬼。哟哟,哪里是什么污秽?我一点也不怵。还真怪标致的呢。说得多了,倒没人当了真。
腊八从军的事,是麻三叔与七姑间的一个大坎儿。那一年正赶上梅红上省城念书,虎子又患了吸血虫病,铁塔般的汉子眼睁睁地垮了,肚子鼓涨得像个怀胎十月的孕妇,一走路就打摆子,暴热的天也缩在棉被中哆嗦。那时,一家人还绑在一堆,麻三叔跟虎子在西房,七姑带梅红住东房,腊八住后厢。正是要开镰割麦子的当口,七姑却冷不丁提出要让腊八去当兵。
三叔的火腾地就窜了上来,他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盛着咸菜的蓝边碗就从桌上跳起,摔到了地上。脸如黄纸的虎子,腊八,捧着碗正喝粥呢,一下子都楞住了。
“哟”七姑不紧不慢地把地上的碗捡起来,说:“威风着哪!头都冒白了,拍桌子也不害臊哪。你道我们女人家手软,拍不起桌子啊?我说老三,你再拍一次试试瞧!”
“............”
“你讲虎子病成这样,我不揪心啊?你以为我跟着你麻三嚼腌霉菜,是多大的福哇!哪一桩大事小事,不是顺着你这个牛脾气。”说着,七姑就趴在桌沿上呜呜哭了起来,虎子和腊八赶紧溜出了门槛。这是他俩躲架养成的习惯了。
“...........”
“大不了,麦地的笨活我全扛了,给你屈死,还不如做驴子累死了干净呢。就是死在你麻三家,我也不能亏了腊八这条苦命。”
“..........”
麻三叔板着脸再也不吱声,其实心头早就慌了神。真是应了梅子孝算命时的疯话。七姑本是个妾命,妾的八字太硬,就会撞进“倒妾命”,骚死你。宇宙中神秘的反物质。黑洞。强大得让时间弯曲得像个驼子的引力。她嫁的男人在她这里,命就削薄得像一张纸了,一捅就破。麻三叔这种剁了头也不服软的人,到了七姑的手里,每每地逢斗必输,完全没了个辙。“梅花七配黑桃皇后,入死穴。不用算了。你的命生来就是个负的。”
《拉魂腔》 第一部分《拉魂腔》麻三叔的灯盏(3)
可那年头,当兵并非一件容易的事。七姑深知,村村寨寨年青精壮、家世根正苗红的小伙子多着呢?腊八除了会杀狗,又有啥讲得上口的过人之处?不腥不臭的名声倒是不少。从腊八很小的时候,七姑就铁了心要让他做个军人,一个不折不扣的军人,拍着枣红马驰骋沙场。像戏中的薛平贵、岳王爷一样。那些年,这个心愿成了七姑唯一的心愿,在一些迷迷糊糊的梦中变成异常强烈,像锋利的猫爪子挠着她的心。在破庙中,当她逼着麻三行房时,这个愿意又断断续续地闪现。眉毛划下一条伤疤的逃兵,坐着死亡的闷罐车来了,碰巧朝一个女戏子的脸上撒了泡失败的尿。惊醒了她的命。当兵去!她,七姑,一个曾红透了淮河三省两岸大集小镇的女人,怎么能让这么简单的一个愿望落了空?她时时就念起腊八三岁时趴在门槛上脆生生喊的那一声“娘”。
当时,公社管征兵工作的是一位秦书记。秦书记是个何等样人?这倒是她平生第一次打听一个男人的事儿。早也过了扯衣襟害臊的年纪了,七姑趁着赶集的时候,就往公社大院那边凑去打听。院子中多的是两颊凹陷、颧骨突起、脸上布满了妊娠期雀斑的长舌妇。很快地,她把这个曾教过书的42岁的秦书记底儿摸了个透。让她意外惊喜的是,事情留着个大豁口:被公社大院中妇人称作“黄鼠狼”的秦书记老婆,住在县城里,平日里根本不往乡下来,大概也就是乡下没油腥。在拎着两瓶“濉溪大曲”酒去找秦书记之前,一个傍晚,她穿着碎蓝花短袖对襟小袄,在家中镜子前,自个儿呆瞅了半晌。哦,算一算有多少年没这么细致地照过镜子了?想起十几岁时,每次换妆,精血旺盛的师兄弟们争着往她脸上描红画黛,生怕这位小师妹撅嘴边子。有一回,一个大户人家的炊工为了讨好七巧莺,去偷二奶奶的桃碾胭脂,硬生生被打折了一条狗腿。有多少比公社书记官翅儿硬得多的男子,变着法儿地拜倒在她七巧莺的石榴裙下。想着,楞着。人生已无可剩之物。轮到了牺牲自已了。七姑的泪就挂满了腮。
到公社大院时,天刚刚擦黑。七姑掐得那个准啊。“秦书记在吗?”她轻轻地敲着门:“我————”,她心头有点做贼的慌乱。
“进来吧。”
一进屋,发生的事情跟七姑盘算的就没多少了不得的差别。第二天清早,她像个灰心的小偷一样摸着黑,悄悄溜出了公社大院。她太困了。她没料到那个放牛娃出身的秦书记,竟会唱那么多杂碎的拉魂腔段子,连《偷香记》这种写不上桌面、只能两个人捂在厚被子底下唱的荤段子,他也会来两句。“舌尖舔你的小黑马马哦,魂魄在那青霄里游荡”,“偷偷咬着妹妹的小红莲啊,我就那个不松口”。他压紧窗帘,蹩低嗓子,一段又一段地演给七姑听。演给他心目中的大名角七巧莺听。到了深夜,连那昏昏的低瓦电灯泡也不敢点了,熄了灯,嗓子里嘟嘟囔囔,还是戏。七姑几次蒙蒙懵懵差点睡死过去,快熬到天亮时,精力旺盛的秦书记硬拖了七巧莺上床。不过没扑腾几下,还没进入实质的阶段,就蔫了。七姑后来捂着嘴对我说:“鸭儿,你要写我呢,这一段真得捎上了,好歹,隔了那么多年,又有人让我做了一回七巧莺!”
腊八风光无限地做了一个军人,不过短短三年就惨兮兮地回到了瘫子村。没有任何浴血搏敌的事迹可供回忆,倒是在一次营队的实地演练中,让一个楞头楞脑的新兵一刺刀从裆下划了过去,顿时血流如注。野战队的军医缝缝补补了半天,裤裆里男人的那玩意儿还是没用了。七姑一听这事,脑子嗡地一声,就想起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