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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的夜-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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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似滑了一辈子,古道才到尽头,下了车,回身去望山顶的教堂,居然是一个小黑点。山路从下往上望,又成了一条瀑布似的悬挂著,我们是怎么下来的,真是天知道。

拉车的两个人,水里捞出来的似的湿透了,脱下了帽子,好老实的,背著我们,默默的在一角擦脸汗,那份木讷,那份羞涩,不必任何一句语言,都显出了他们说不出的本分和善良,我呆望著他们,不知怎么的感动得很厉害,眼睛一眨一眨的盯住他们不放。

荷西在这些地方是很合我心意的,他看也不看我,上去塞了各人一张票子,我连忙跟上去,真诚的说∶“太辛苦你们了,谢谢,太对不起了!”

给小账当然是不值得鼓励,可是我们才缴不过合一百块台币,旅行社要分,大巴士要分,导游再要分,真正轮到这些拉车的人赚的,可能不会占二十分之一,而他们,用这种方式赚钱,也要养活一大家人的啊!

我们抵达了好一会儿之后,才有一辆又一辆的滑车跟了下来,那些拉胖太太们的车夫真是运气不好,不累死才怪。

我注意看下车的游客,每一个大呼小叫的跨出车来,拍胸狂笑,大呼过瘾,我一直等著,希望这一排十几辆车,其中会有一个乘客,回身去谢一句拉车的人,不奢望给小费,只求他们谢一声,说一句好话,也是应该的礼貌,可是,没有一个人记得刚刚拉住他们生命的手,拉车的一群,默默的被遗忘了。

这种观光游戏,是把自己一时感官的快乐,建立在他人的劳力辛苦上,在我,事后又有点后悔,可是不给他们拉,不是连糊口的钱都没有了吗?

当时我倒是想到一个减少拉夫辛劳的好方法这种滑车其实并不是一定要全程都拉住车子不放的,车速虽快,可是只要每几十公尺有人用力拉一把,缓和冲力,它就会慢下来。

其实,只要在滑车的背后装两枝如手杖一样钩的树枝,拉夫们每两个一组沿著窄窄的斜道分别站下去,像接力赛似的,每一辆滑车间隔一分钟滑下来,他们只要在车子经过自己那一段时,跳上去,抓住钩子,把车速一带,慢下来,再放下去,乘客刚刚尖叫,又有下一段的拉夫跳上来拉住,这样可以省掉许许多多气力,坐的人如我,也不会不忍心,再说,它是雪撬似的,没有轮子,路面是石板,两旁没有悬崖,实在不必费力一路跑著卖老命。

我将这个建议讲给导游听,他只是笑,不当真,不知我是诚心诚意的。

细细分析起来,“玛黛拉”事实上并不具备太优良的观光条件。

它没有沙滩,只有礁岩,没有优良的大港口,没有现代化的城市,也谈不上什么文化古迹,离欧洲大陆远,航线不能直达……

可是游客还是一日多似一日的涌来“玛黛拉”。

当地政府,很明白这不过是一个平凡的小岛,要吸引游客总得创出一样特色来才行,于是,他们选了鲜花来装饰自己,没有什么东西比花朵更能美化环境的了。“丰夏”的市中心不种花,可是它卖花,将一个城,点缀得五颜色六色,“玛黛拉”的郊外,放眼看去,除了山林之外,更是一片花海。

我们去的时候是秋天,可是车开了三百多公里的路,沿途的花没有断过,原先以为大半是野生的,因为它们没有修剪的匠气,茂茂盛盛的挤了个满山满谷,后来跟导游先生谈起来,才发觉这些绣球花、燕子花、菊花、中国海棠、玫瑰,全是居民配合政府美化计划一棵一棵在荒野里种出来的,不过十年的时间吧,他们造出了一个奇迹,今日的玛黛拉,只要去过的人,第一句话总不例外的脱口而出∶“那些花,不得了!”

三百多公里的道路,在我眼前飘过的花朵不下有亿万朵吧,这样的美,真怀疑自己是否在人间。

同游览车内的两个中年太太,大概实在忍不住花朵的引诱,伸手在窗坍采了两朵白色的玫瑰,导游一转身看见了,只见一向和蔼有礼的他,脸色突然胀红了,狮子似的大吼一声,往这两个太太走过去,他拿起麦克风来开始在全车的人面前羞辱她们,大家都吓坏了,这个导游痛责破坏他乡土风景的游客,保护花朵有若保护他的生命一样认真,几亿朵花,她们不过采了两朵,却被“修理”得如此之惨,这是好的,以后全车的人,连树叶都再也不敢碰一碰了。

怎么怪导游不生气,花朵是玛黛拉的命脉之一啊。

“玛黛拉”的松树长在高山上,杨树生在小溪旁,这儿的特产之一就是细直杨枝编出来的大小篮子和家具,非常的雅致朴实,柳树看得多了,改看杨枝,觉得它们亦是风韵十足,奇怪的是,每看杨树,就自然的联想到《水浒传》,李逵江边讨鱼,引得浪里白条张顺出场的那一章里,就提到过杨树。

岛上的居民几乎全住的是白墙红瓦的现代农舍,四周种著葡萄和鲜花,一丝也看不出贫穷的迹象来。

在岛的深山里,一个叫做“散塔那”的小村落,却依然保持了祖先移民房舍的式样。

茅草盖著斜斜的屋顶,一直斜到地上,墙是木头做的,开了窗,也有烟囱,小小的窄门,胖子是进不去的,这种房子,初看以为不过是给游客参观的,后来发觉整个山谷里都散著同式样的房子,有些保持得很好,漆得鲜明透亮,远看好似童话故事中的蛋糕房子一般。

“散塔那”坐落在大森林边,居民种著一畦畦的蔬菜,养著牛羊,游客一车车的去看他们的房舍,他们也不很在意,甚而有些漠然,如果换了我,看见那么多游客来参观,说不定会摆个小摊子卖红豆汤,不然,钉些一色一样的小茅屋当纪念品卖给他们,再不,拉些村民编个舞唱个狩猎歌,也可以赚点钱。

可贵的是,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在这个山谷里,没有如我一般的俗人,游客没有污染他们,在这儿,天长日久,茅草屋顶上都开出小花来,迎风招展,悠然自得,如果那田畦里摘豆的小姑娘,头上也开出青菜来,我都不会认为奇怪,这个地方,天人早已不分,人,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了。

回归田园的渴望和乡愁,在看见“散塔那”时痛痛的割著我的心,他们可以在这天上人间刮一生一世,而我,只能停留在这儿几十分钟,为什么他们这么安然的住在我的梦乡里,而我,偏偏要被赶出去?

现实和理想总没有完全吻合的一天,我的理想并不是富贵浮云,我只求一间农舍,几畦菜园,这么平淡的梦,为什么一样的辛苦难求呢?

旅行什么都好,只是感动人的事物太多,感触也因此加深,从山林里回到旅馆,竟失眠到天亮。

离开“玛黛拉岛”的前一天,我们在旅馆休息,很欢喜享受一下它的设备,可惜的是,它有的东西,都不合我的性情。夜总会、赌场、美容院、三温暖、屋顶天体浴、大菜间、小型高尔夫球,都不是我爱去的地方,只有它的温泉游泳池,在高高的棕榈树下,看上去还很愉快,黄昏时,池里空无一人,去水里躺了个痛快,躺到天空出星星了才回房。

七日很快的过去,要回去了,发现那双希腊式的凉鞋从中间断开了,这双鞋,跟著我走过欧洲,走过亚洲,走过非洲,而今,我将它留下来,留在旅馆的字纸篓里,这就是这双鞋的故事和命运,我和它都没料到会结束在玛黛拉。

行李里多了一只粗陶彩绘的葡萄牙公鸡,手里添了一个杨枝菜篮,这是我给自己选的纪念品。

回到大迦纳利岛家里,邻居来问旅行的经过,谈了一会,又问∶“下次去哪里啊?”“不知道啊!”漫然的回应著。

人间到处有青山,何必刻意去计划将来的旅程呢。


温柔的夜

那个流浪汉靠在远远的路灯下,好似专门在计算著我抵达的时刻,我一进港口,他就突然从角落里跳了出来,眼睛定定的追寻著我,两手在空中乱挥,脚步一高一低,像一个笨拙的稻草人一般,跌跌撞撞的跳躲过一辆辆汽车,快速的往我的方向奔过来。

也许是怕我走了,他不但挥著手引我注意,并且还大声的喊著∶“夜安!喂!夜安!”

当时,我正在大迦纳利岛的港口,要转进卡特林娜码头搭渡轮。

听见有人在老远的喊著,我不由得慢下车速,等著那人过来,心里莫名其妙的有些不对劲。

那个陌生人很快的跑过了街,几乎快撞到我车上才收住了脚,身体晃来晃去的。

“什么事?”我摇下玻璃窗来问他。

“夜安!夜安!”还是只说这句话,喘得很厉害,双手一直攀在我车顶的行李架上。

我深深的看了这个陌生人一眼,确定自己绝对不认识他。

见我打量著他,这人马上弯下了腰,要笑不笑的又说了一句∶“夜安!”接著很紧张的举起右手来碰著额头,对我拖泥带水的敬了个礼。

我再看他一眼,亦对他十分认真的点点头,回答他∶“夜安!”趁他还没时间
说什么,用力一踏油门,车子滑了出去。

后视镜里,那个人蹒跚的跟著车子跑了两三步,两手举在半空中,左手好像还拎了一个瘪瘪的塑胶口袋。暮色里,他,像一个纸剪出来的人影,平平的贴在背后一层层高楼辉煌的灯火里,只是身上那件水红色的衬衫,鲜明得融不进薄黯里去。一会儿,也就看不见了。

卡特林娜码头满满的停泊著各色各样的轮船,去对岸丹娜丽芙岛的轮渡在岸的左边,售票亭还没有开始卖票,候船的长椅子上只坐了孤零零的一个老年人。

我下了车,低低的跟老人道了夜安,也在长椅上坐了下来。

“还没来,已经七点多了。”老人用下巴指指关著的售票窗口,搭讪的向我说。

“也去对面?”我向他微笑,看著他脚前的小黑皮箱。

“去儿子家,你呢?”他点了一支烟。

“搬家。”指指路旁满载行李的车又向他笑笑。

“过去要夜深罗!”

“是。”漫应著。

“去十字港?”

“是!”又点头。

“到了还得开长途,认识路吗?”又问。

“我先生在那边工作,来回跑了四次了,路熟的。”

“那就好,夜里一个人开车,总是小心点才好。”

我答应著老人,一面舒适的将视线抛向黑暗的大海。

“好天气,镜子似的。”老人又说。

我再点点头,斜斜的靠在椅背上打哈欠。

一天三班轮渡过海,四小时的旅程,我总是选夜航,这时乘客稀少,空旷的大船,灯光通明,好似一座无人的城市。

走在寒冷的甲板上,总使我觉得,自己是从一场豪华的大宴会里出来,那时,曲终人散,意兴阑珊,此情邦景,最是令人反复玩味。

黑夜大海上的甲板,就有这份神秘的魅力。

等船的人,还是只有老人和我两个。

远远的路灯下,又晃过来一个人影。

老人和我淡漠的望著那个越走越近新来的人,我心不在焉的又打了一个哈欠。等到那件水红色的衣服映入我眼里时,那个人已经快走到我面前了。

我戒备的坐直了些,有些不安,飞快的掠了来人一眼,眼前站著的流浪汉,就是刚刚在港口上向我道夜安的人,不可能弄错,这是他今夜第二次站在我的面前了,该不是巧合吧!

想真巧不巧合的问题,脸色就不自在了,僵僵的斜望著一艘艘静静泊著的船。一声近乎屈辱的“夜安”,又在我耳边响起来,虽然是防备著的,还是稍稍吓了一跳,不由得转过了身去。

我用十分凝注的眼神朝这个流浪汉看著,那是一张微胖而极度疲倦的脸,没有什么特别的智慧,眼睛很圆很小,嘴更小得不衬,下巴短短的,两颊被风吹裂了似的焦红,棕色稀淡的短发,毛滋滋的短胡子,极细的衬衫下面,是一条松松的灰长裤。

极高的身材,不知是否因为他整个潦倒的外形,使人错觉他是矮胖而散漫的,眼内看不出狡猾,茫茫然的像一个迷了路的小孩。

看了他一会,我轻轻的将视线移开,不再理会他。这一次,我没有再回答他的“夜安”。

“也要过海吗?”他说。

我不回答。

“我也过去。”他又说。

我这才发觉这是个外地人,西班牙文说得极生硬,结结巴巴的。

因为这个人的加入,气氛突然冻结了,一旁坐著的老人也很僵硬的换了个坐姿。

“要过海,没有钱。”他向我面前倾下了身子,好似要加重语气似的摊著手,我一点反应都不给他。

“我护照掉了,请给我两百块钱买船票吧!”

“求求你,两百块,好不好?只要两百。”

他向我更靠近了一点,我沉默著,身体硬硬的向老人移了过去。

“我给你看证明……”流浪汉蹲在地上索索的在手提袋里掏,掏出一个信封,小心的拿出一张白纸来。

“请你……”好似跪在我面前一样,向我伸出了手。

他还没有伸过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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