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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呆看著丁娜灵巧的小手在做皮包,小刀子一刀一刀的割在牛皮上,我的耳朵嗡嗡的响起来,视线开始不规则的一下远一下近,病后的虚弱又缓缓的淹没了我全身。
丁娜还低著头在讲,什么违警啦,坐牢啦,生肝病啦,倒在街上给人送去医院啦。
“好啦,反正最倒楣的几个月莫里也熬过来了,你要看他,晚一点来嘛!他就在那边对面摆摊子。”她笑著指指不远的大榕树。
我站起来,低声谢了丁娜,举著千斤重负的步子要走开去,丁娜又笑著抬起头来,说∶“我们以前还以为你是莫里的女朋友呢,他给我们看过那些在大雪山上拍的照片。”
“照片是荷西拍的。”我轻轻的说。
“对不起,你不要不高兴,我乱说的。”丁娜很快的又说。
“没有不高兴,莫里的确是我的朋友。”
我慢慢走到图书馆去,呆呆的坐在桌前,等到窗坍的灯都亮了,才发觉顺手拿的杂志连一页都没有翻开。
我走出来,下了石阶,广场上,莫里果然远远的在那儿坐著,低著头。
我停住了,羞愧使我再也跨不出脚步,我是一个任性的人,恁著一时的新鲜,认人做朋友,又恁著一时的高兴,将人漫不经心的忘记掉。这个孤伶伶坐在我眼前的人,曾经这样的信赖我,在生活最困难的时候,将我看成他唯一的拯救,找我,等我,日日在街头苦苦的盼我,而我当时的我在哪里?
我用什么颜面,什么表情,什么解释才能再度出现在他的面前?我不知道。
他坐牢,生病,流浪街头的时候,又是什么心情?该当是很苦的吧!这种苦对我又是那么陌生,我终其一生都不会了解的。
我盯著莫里看,这时候他一抬头,也看见了我。
街道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在□□的路灯下穿来穿去,莫里和我对看著,中间突然成了一片汪洋大海,几步路,竟是走得那么艰难。
我笔直的走到莫里的摊子面前,停住了。
他缓缓的站了起来,人又瘦又黑,脸上虽在微笑著,可是掩不住受伤的表情。“莫里,我没有去看你,因为我病了一大场。”
我讷讷的解释著,眼光一下子看住地上,不知再说什么。
莫里仍是微笑著,没有说什么。
这时,我发觉莫里的摊子变小了很多,以前他的摊子架著木板,上面铺著一层深蓝的丝绒,丝绒上放满了烂若星辰的项练。
现在,他用一块破的尼龙布,上面摆了一些化学绒做的廉价小猫小狗,布就铺在水泥地上。
乍一看到他现在潦倒的情景,心情恍如隔世,我的眼睛突然湿了。
“生意怎么样?”
“不太好。”轻轻的安详的回答我。
我们僵立了一会儿,过去那条看不见的线已经断了,要说什么都像是在应酬似的格格不入。
莫里对于过去几个月的遭遇没有提一个字,更没有说兵曾经找过我们的事。
“听说前几个月你的情形不太好。”我吃力的说。
“都过去了。”他轻喟了一声,眼睛倦倦的望著远方。
“你生了一场肝病?”我又说。
“是。”
我挣扎了一下,还是很小心的问了他∶“要不要钱用?先向我们拿,以后慢慢还。”
他还是耐人寻味的微笑著,轻轻的摇著头。
“这样好吧,荷西快下班了,我先去接他,再跟他一起回来找你,我们三个去吃饭。”
他看看他的摊子,犹豫著。
我转眼看见另一个女友马利亚正远远的在小公园里看孩子荡秋千,急著向莫里点点头,说了一句∶“一言为定哦!等下我们再来。”
我很快的跑到马利亚旁边去。
“马利亚,你看见那边那个日本人吗?你去,把他摊子上那些东西全买下来,不要多讲,东西算你的。”
我匆匆忙忙塞了一千块钱给她,跑到莫里看不见的地方去等。
马利亚很快的回来了,婴儿车里堆了一大群小猫小狗。
“总共才六百多块,统统的买了,哪!还剩三百多块。”她大叫著跑回来。
“谢啦!”我拿了找钱掉头就往荷西工地跑去。
“什嘛!莫里还在这里啊?”荷西被我拉了跑,我们跑回莫里的地方,本以为他会等著的,结果他已经不见了。
我沉默著跟荷西回去,夜间两人一起看电视,很普通的影片,我却看得流下泪来。
我欠负了莫里,从他一开始要打折给我的那天开始,我就一直欠著他。当他毫不保留的信赖了我,我却可耻的将他随随便便的忘了。
那流落的一段日子,他恨过我吗?该恨的,该恨我的,而今天,他看我的眼光里,竟然没有恨,只有淡漠和疲倦,这使我更加疼痛起来。
在一个深夜里,荷西和我都休息了,门铃突然轻轻的响了一下。
荷西看看表,已经一点多钟了。
他对我轻轻的说∶“我去。”就奔出客厅去应门。
我静听了一会,荷西竟然将人让进客厅来了。
偷偷将卧房门拉开一条缝,看见莫里和另一个不认识的西籍青年正要坐下来。我吓了一大跳,飞快的把睡衣换掉,匆匆忙忙的迎了出去。
“怎么找到的?我忘了把新家地址给你啊!”
我惊喜的喊著。
“你的朋友马利亚给我们的。”
那个还没有介绍的青年一见如故的说。
“谢谢你,一次买去了我一天的货。”莫里很直接的说了出来。
我的脸猛一下胀红了,僵在原地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去拿饮料。”我转身奔去厨房。
“对不起,我们是收了摊子才来的,太晚了。”我听见莫里对荷西说。
“这是夏米埃,我的朋友。”他又说。
我捧了饮料出来,放在茶几上,莫里欠了身道谢,又说∶“我是来告辞的,谢谢你们对我的爱护。”
“要走了?”我有些意外。
“明天下午走,去巴塞隆纳,夏米埃也一起去。”
我呆了一会,突然想到他们可能还没有吃饭,赶快问∶“吃晚饭好吗?”
莫里和夏米埃互看了一眼,很不好意思的笑,也不肯说。
“我去弄菜,很快的。”我赶快又奔进厨房去。
在心情上,我渴望对莫里有一次补偿,而我所能够做的,也只是把家里能吃的东西全部凑出来,摆出一顿普通的饭菜来而已。
在小小的阳台,桔红色的桌布上,不多时放满了食物。
“太丰富了。”莫里喃喃的说。
这两个人显然是很饿,他们风扫残云的卷著桌上的食物,夏米埃尤其是愉快非凡。
哀愁的人,给他们安慰,饥饿的人,给他们食物,而我所能做的,为什么总只是后者。
“莫里常常说起你们。”夏米埃说。
我惭愧的低下了头。
“你们哪里认识的?”荷西问。
“在牢里。”夏米埃说完笑了起来。
“两个人都在街上卖东西,流动执照没了,被抓了进去。要罚钱,两个人都没有,后来警察把我们关得也没意思了,先放了我,我出去了,想到莫里一个异乡人,孤伶伶的关著实在可怜,又借了钱去付他的罚款,就这么认识的。”
夏米埃很亲切,生著一副娃娃脸,穿得好脏,就是一副嬉皮的样子。
“很惨了一阵吧?”我问。
“惨?坐牢才不惨哪!后来莫里病了,那时候我们白天批了一些便宜玩具来卖,还是跟店里欠的,赚也赚不足,吃也吃不饱,他呢,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倒下来了,倒在街上,我送他去医院,自己又在外面大街小巷的卖货张罗钱给他看病,那时候啊,又怕警察再抓,又担心莫里发神经病,老天爷,怎么熬过来的真是不知道,莫里啊,有好一阵这里不对劲。”
说完夏米埃用手指指太阳穴,对莫里做了一个很友爱的鬼脸。
我听著听著眼睛一下子湿了,抬头去看阳台外面,一轮明月正冉冉的从山岗上升出来。
夜风徐徐的吹著,送来了花香,我们对著琥珀色的葡萄酒,说著已经过去了的哀愁,此时,我的重担慢慢的轻了下来。
如果说,人生同舟过渡都算一份因缘,那么今夜坐在阳台上的我们,又是多少年才等待得来的一聚。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我举起杯来,凝望著眼前一张张可亲的笑脸,心里不再自责,不再怅然,有的只是似水的温柔。
临去之前,莫里从口袋里掏出一把一把乒乓球大小的小猫小狗来,夏米埃又抓了一把小黄鸡给我们。
“还可以留著卖嘛!”我说。
“我们有自己的路线和手艺,巴赛隆纳去添了货,再从头来过,这东西不卖了。”莫里说。
“钱够吗?”我又关心的问了一句。
“不多,够了。”
我们执意要送他们回港口去,这一回,他们居然睡在一间妥烊的商店里。
荷西与莫里重重的拥抱著,又友爱的拍拍夏米埃。
轮到我了,莫里突然用日语轻轻说∶“感谢你!保重了。”
我笑著凝望著他,也说∶“珍重,再见!”接著向他微微鞠了一躬,一如初见他的时候一样。
在回家的路上,荷西突然提醒我∶“明天约了工地的老守夜人来吃饭,你没忘了吧?”
我没有忘,正在想要给这个没家的老人做些什么西班牙好菜。
人生何处不相逢,相逢何必曾相识。
深蓝色的夜空里,一颗颗寒星正向我眨眼呢!
永远的马利亚
当我从兰赫先生的办公室里出来时,恰好看见荷西正穿过对面的街道向我迎了上来。
“可不可怕,兰赫说,那边公寓非派一个清洁工给我们呢,难怪房租要贵那么多。”我晃著已拿到手的新家钥匙,报告大新闻似的说著。
“啊!”荷西无所谓的漫应了一句。
“说是房租内有三千块是工人钱,三十家人,摊了四个工人,每天来家一两小时。我跟兰赫说,这种事情我可不喜欢,他竟然说不喜欢也没办法,这是规定。”我不太高兴的又在噜噜嗦嗦,一面用力打了一下路旁的一棵玫瑰花。
荷西并没有回答我,在空旷无人的路上,他开始对著空气,做著各种奇形怪状的可怖表情,手掌弯弯的举著,好似要去突击什么东西似的,口中微微的发出好凶的声音,狠狠的说著。
“小时候,几乎每一个带我的佣人都知道怎么欺负我,屁股上老是给偷掐得青青紫紫的,那时候胆子小,吃了她们多少苦头都不敢告状。嘻嘻想不到二十年后也有轮到我回掐女佣人的一天,要来的这一个,不知是肥不肥,嘿嘿。”
荷西说匣这样神经而又轻浮的话来实在令人生气,我斜瞪了他一眼也不说什么,想不到他竟在无人的草坪上张牙舞爪的往我嘿嘿冷笑的欺了上来。
“正经一点,人家不是你的佣人,要来的不过是个清洁工人罢了。”我厉喝著,跳开了一步。
“哈哈,都一样都一样。”荷西又用恐怖片内复仇者的声音低喊著,假装笨重的摇晃著身体。
我空踢了荷西一脚,转身很快的逃回家去。
那一天我们在理搬家的杂物,荷西一直很兴奋的样子。
“兰赫有没有说,这个工人到底做什么事情?”他有趣的问著。
“吸尘、换床单、擦洗澡间,还有什么事就随我们了,反正每天来一下。”
“给她做了这些事,那你呢?”荷西惊奇的喊著。
“我吗?买菜、煮两顿饭、洗衣、烫衣、洗碗、浇花、理衣柜、擦皮鞋、改衣服、烘蛋糕、写信、画画、看书,还要散步、睡觉,很忙的。”
“三毛,你真会说话。”荷西做了一个难以置信的表情笑著我。
我愤怒的向他举举双手作状要扑过去,又蹲下柜子里去找东西了。
“那么忙,有一个人来,不是正合你心意吗?”他又说。
“自己的事自己做,又不是烂掉了。”我反感的叫起来。
荷西并不理会这些,他整日为著复仇的美梦恍恍惚惚的微笑著。
我们最初租下的公寓,是一个非常小巧美丽的房间,厨房、浴室是一个个大壁柜,要用时拉开来,用完门一关上便都消失了。
因为家里的活动空间实在太小,跟荷西彼此看腻了时,另一个只有到阳台上站著看山看海看风景去。
又有时候,日子本来过得好好的,竟会为了谁在这个极小的家里多踩了谁几脚,又无聊的开始纠缠不清,存心无赖吵闹一番,当作新鲜事来消遣。
这种拥挤的日子过了三四个月,我打听到在同一个住宅区的后排公寓有房子出租,价钱虽然贵了些,可是还是下决心去租了下来,那儿共有两间,加上一个美丽的大阳台对著远山,荷西与我各得其所自然不会再步步为营了。
搬家的那一日,我们起了个早,因为没有笨重的家具要搬,自然是十分轻松的。
当荷西将书籍盆景往车上抬的时候,我抱起了一大堆衣服,往不远处的新家走去,幻想著,在这阳光和煦的春日里,我正怀抱著一大批五颜六色的万国旗,踏著进行曲,要去海滩布置一个节日的会场。这么一乱想,天,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