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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荷西好像在流泪。
五月十日
为了清晨对荷西那么粗暴,自责得很厉害,闷躺在床上到了十一点多才起来。厨房里,英格正奇迹似的在洗碗。
一步跨进去,她几乎带著一点点惊慌的样子看了我一眼,抢先说∶“早!”
我也应了她一声,打开冰箱,拿出一瓶牛奶来靠在门边慢慢喝,一面看著她面前小山也似的脏盘子。
“昨天你做了很多菜,今天该我洗碗了,你看,都快弄好了。”她勇敢的对我笑笑,我不笑,走了。
原来这只手也会洗碗,早些天哪一次不是饭来张口,吃完盘子一推就走,要不是今天清晨破了一次脸,会软下来吗?
开饭都是荷西路易在弄,这女人过去瞎子,残了?贱!
“中午你吃什么?”她跟出来问。
“我过去一向吃的是什么?”反问她。
她脸红了,不知答什么才好。
“有德国香肠。”又说。
“你不扣薪?”瞪了她一眼。
英格一摔头走了出去,脸上草莓酱似的紫。
翻翻汉斯的唱片,居然夹著一张巴哈,唱片也有变种,啧啧称奇。
低低的放著音乐,就那么呆坐在椅子上,想到荷西的两千包水泥,心再也放不下去。
汉斯从外面回来,看见我,脸上决不定什么表情,终于打了个哈哈。
“我说,你脾气也未免太大了,三毛。”
“你逼的。”我仰著头,笑也不笑。
“昨天菜很好,今天大家都在工地传,这么一来,我们公共关系又做了一步。”
“下次你做关系,请给荷西路易睡觉,前天到现在,他们就睡了那么一个多钟头又上工了,这么累,水底出不出事?”
“咦,客人不走,他们怎么好睡”“妓男陪酒,也得有价钱”“三毛,你说话太难听了。”
“是谁先做得难看?是你还是我?”又高声了起来。
“好啦,和平啦!啧!没看过你这种中国女人。”
“你当我是十八世纪时运去美国筑铁路的”唐山猪仔”?”
我瞪著他。
“好啦!”
“你这个变种德国人。”我又加了一句,心里痛快极了。
“哪!拿去玩。”汉斯突然掏出一盒整套的乒乓球来。
“没有桌子,怎么打?”
“墙上打嘛,像回力球一样。”
我拿了拍子,往墙上拍了几下,倒也接得住。
“你打不打?”
他马上讨好的站了起来,这人很精明,知道下台,公司缺了荷西,他是损失不起的。
“怎么玩?”大胖子舍命陪君子啦!
“朝墙上打,看谁接的球多,谁就赢。”
“荷西说,你台北家里以前有乒乓球桌的,当然你赢。”
“现在是打墙,不一样。”我说。
“好,来吧!”他叹了口气。
“慢著,我们来赌的。”我挡住了他发球。
“赌什么?汽水?”
“赌荷西薪水,一次半个月,一千美金。”
“三毛,你”“我不一定赢,嘿嘿”“我比你老?”他叫了起来。
“那叫英格来好罗,她比我小。”
“你这海盗,不来了。”
他丢下球拍牙缝里骂出这句话,走了。
我一个人听著巴哈,一球一球往墙上打,倒有种报复的快感,如果一球是一包水泥就好了。
吃晚饭后,路易一直不出来,跑去叫他,他竟躺在床上呻吟。
“怎么了?”
“感冒,头好痛。”
“有没有一阵冷一阵热?不要是痢疾哦!”吓了一跳。
“不是。”可怜兮兮的答著。
“饭搬进来给你吃?”
“谢谢!”
我奔出去张罗这些,安置好路易,才上桌吃饭。
“路易病了。”我担心的说,没有人接腔。
“挖了几包?”汉斯问荷西。
“三百八十多包。”低低的答著。
“那么少!”叫了起来。
“结成硬硬的一大块,口袋早泡烂了,要用力顶,才分得开,上面拉得又慢。”
“进度差太多了,怎么搞的,你要我死?”
“路易没有下水。”荷西轻轻的说。
“什么?!”
“他说头痛。”
我在一旁细看荷西,握杯子的手一直轻微的在抖,冰块叮叮的碰,放下杯子切菜,手还是抖,指甲都裂开了,又黑又脏,红红的割伤,小嘴巴似的裂著。
“妈的,这种时候生病!”汉斯丢下叉子用桌布一擦嘴走了。
“来,去睡觉。”我稳住荷西用力太过的手,不给他再抖。
进了房,荷西扑到床上去,才放下帐子,他居然已经睡著了。
五月十一日
早晨闹钟响了,荷西没有动静。
等到八点半,才推醒他,他唬一下跳了起来。
“那么晚了,怎么不叫我。”懊恼得要哭了出来,低头穿鞋,脸也不洗就要走。
“吃早饭?”
“吃个鬼!”
“荷西”我按住他∶“公司不是你的,不要卖命。”
“做人总要负责任,路易呢,快去叫他。”
我去敲路易的房门,里面细细的嗯了一声。
“起来吧,荷西等你呢!”
“我病了,不去。”
“他不去。”我向荷西摊摊手,荷西咬咬牙,冒著雨走了。
在刷牙时,就听见路易对汉斯在大叫∶“病了,你怎么样?”
汉斯没出声,倒是英格,慢吞吞的说了一句∶“休息一天吧,晚上给杜鲁医生看看。”
过了一会汉斯和英格出去了,说是去承包公司领钱,两个人喜气洋洋的。
临走时丢下一句话给我∶“明天四个重要的客人来吃饭,先告诉你。”
“汉斯!”我追了出去。
“下次请客,请你先问我,这种片面的通知,接不接受在我。”
“我已经请啦!”他愣了一下。
“这次算了,下次要问,不要忘了说谢谢!”
“难道活了那么大,还得你教我怎么说话?”
“就是。”我重重的点了一下头。
跟这种人相处,真是辛苦,怎么老是想跟他吵架。
汉斯他们一走,路易就跑出来了,大吃冰箱里汉斯的私人食物,音乐也一样放得山响,还跑出大门口去,看半裸的黑女人,咪咪笑著。
“好点没有?”我问他。
“嘻嘻!装的,老朋友了,还被骗吗?”
说著大口喝啤酒,狠咬了一块火腿。
我呆呆的望著他,面无表情。
“谁去做傻瓜,挖水泥,哼,又不是奴隶。”
“可是路易,你不看在公司面上,也看在荷西多年老友的面上,帮他一把,他一个人。”我困难的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
“啧,他也可以生病嘛,笨!”又仰头喝酒。
我转身要走,他又大叫∶“喂,嫂子,我的床麻烦你铺一下啊!”
“我生病,不能做事。”我皮笑肉不笑的回了他一句。
晚上汉斯问荷西∶“今天几包?”
“两百八十包。”
“怎么少了?你这是开我玩笑。”口气总是最坏不过的了。
“仓很深,要挖起来,举著出船仓,再扎绳子,上面才拉,又下大雨。”“你在水下面,下雨关你什么事?”
“上面大雷雨,闪电,浪大得要命,黑人都怕哭了,丢下我,乘个小划子跑掉了,放在平底船上的水泥,差点又没翻下海。”
“汉斯,找机器来挖掉吧,这小钱,再拖下去就亏啦!”我说。
汉斯低头想了好久,然后才说∶“明天加五个黑人潜水夫一起做,工钱叫杜鲁医生去开价。”
总算没有争执。路易躲在房内咳得惊天动地,也怪辛苦的。
在收盘子时,杜鲁医生进来了,他一向不敲门。
“怎么还没弄完?”一进门就问汉斯。
“问他们吧,一个生病,一个慢吞吞。”汉斯指了指荷西,我停止了脚步,盘子预备摔到地下去,又来了!又怪人了!有完没有?
“路易,出来给杜鲁医生看。”汉斯叫著。
路易不情不愿的拖著凉鞋踱出来。
拉拉荷西,跟他眨眨眼,溜回房去了。
“路易怎么回事?”荷西问。
“装的。”
“早猜到了,沙漠时也是那一套。”
“他聪明。”我说。
“他不要脸!”荷西不屑的呸了一口。
“我没有要你学他,我要的是”堂堂正正”的来个不干。”
“算了吧,你弄不过他们的,钱又扣在那里。”
雨,又下了起来,打在屋顶上,如同丛林的鼓声,这五月的雨,要传给我什么不可解的信息?
五月十二日
剥了一早上的虾仁,英格故态复萌,躺在床上看书,不进厨房一步。
我一推她门房,她吓了一跳,坐了起来,堆下一脸的笑。
“英格,问你一件事情。”
“什么?”她怕了。
“汉斯在德国汇薪水是跟你一起去的?”
“我没看到。”声音细得像蚊子。
“跟你事后提过?”
“也没提,怎么,不信任人吗?”心虚的人,脸就红。
“好!没事了。”我把她的房门轻轻关上。
到了下午,汉斯大步走了进来,先去厨房看了看,说∶“很好!”就要走。
“汉斯,借用你五分钟。”我叫住他。
“啧,我要洗澡。”
“请你,这次请求你。”我诚恳的说,他烦得要死似的丢下了公事包,把椅子用力一拖。
“荷西已经在公司做了三个半月了。”我说。
“是啊!”
“薪水在西班牙时,面对面讲好是两千五百美金,可以带家属,宿舍公家出。”
“是啊!”他漫应著,手指敲著台面。
“现在来了,杜鲁医生说,薪水是两千美金,扣税,扣宿舍钱,回程机票不付。”
“这是荷西后来同意的!”他赶快说。
“好,他同意,就算话,两千美金一月。”
“好了嘛,还噜嗦什么。”站起来要走。
“慢著,荷西领了一千美金,折算奈拉付的,是半个月。”
“我知道他领了嘛!”
“可是,公司还差我们六千美金。”
“这半个月还没到嘛!”
“好三个月,欠了五千美金。”我心平气和的在纸上写。
“德国汇了两千去西班牙。”汉斯说。
“汇款存单呢,借来看看?”我偏著头,还是客气的说。
他没防到我这一著,脸红了,喃喃的说∶“谁还留这个。”
“好,”就算”你汇去了两千,还差三千美金,请你付给我们。”我轻轻一拍桌子,说完了。
“急什么,你们又不花钱?”真是乱扯。
“花不花钱,是我们的事,付薪水是公司的义务。”我慢慢的说。
“你带不出境,不合法的,捉到要关十五年,怕不怕。”这根本是无赖起来了。
“我不会做不合法的事,带进来五千五美金,自然可以带出去五千美金。”
回房拿出入境单子给他看,上面明明盖了章,完全合法。
“你带进来的钱呢?”他大吼,显然无计可施了。
“这不是你的事,出境要搜身的,拿X光照,我也不多带一块钱出去。”
“怎么变的?”
“没有变,不必问了。”
“好吧,你什么时候要?”
“二十三号我走,三千美金给我随身带,西班牙那笔汇款如果不到,我发电报给你,第四个月薪水做满了,你付荷西”结汇出去”。德国汇款如果实在没有收到,你也补交给他美金不是奈拉,给他随身带走。”
“荷西怎么带?”
“他入境也带了五千美金来,单子也在。”
“你们怎么弄的?”他完全迷惑了。
“我们不会做不合法的事,怎么弄的,不要再问了。”
“说定罗?我的个性,不喜欢再说第二遍,”我斩钉截铁的说,其实心里对这人一点没把握。
“好。”他站起来走了。
“生意人,信用第一。”在他身后又丢了一句过去,他停住了,要说什么,一踩脚又走了。
这样交手,实在是太不愉快了,又不抢他的,怎么要得那么辛苦呢,这是我们以血汗换来的钱啊!
晚上客人来吃饭,一吃完,我们站起来,说了晚安就走,看也不看一桌人的脸色,如果看,吃的东西也要呕出来了。
路易仍在生病,躲著。
雨是永远没有停的一天了。
五月十三日
晚上杜鲁医生拿来两封信,一封是家书,一封是骆先生写来的,第一次看见台湾来的信封,喜得不知怎么才好,快步回房去拆,急得把信封都撕烂了。
“荷西,平儿,亲爱的孩子∶当妈妈将你们两人的名字再一次写在一起时,内心不知有多么喜悦,你们分别三月,再重聚,想必亦是欢喜……收到平儿脊椎痛的信,姐姐马上去朱医生处拿药,据说这药治好过很多类似的病例,收到药时一定照爹爹写的字条,快快服下,重的东西一定不要拿,软床不可睡,吃药要有信心,一定会慢慢好起来……同时亦寄了荷西爱吃的冬菇,都是航空快递寄去奈国,不知何时可以收到……平儿在迦纳利岛来信中说,荷西一日工作十四小时以上,这是不可能的事,父母听了辛酸不忍,虽然赚钱要紧,却不可失了原则,你们两人本性纯厚老实,如果公司太不合理,不可为了害怕再失业而凡事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