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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观念中,史诗与日常生活具有可比性。
除却叙述文本的规模和文体限制、范围的广大程度、主题的形而上学与否,普通的人生与宏大的史诗,其核心其实都只是欲望与激情的合一。在命运与即定世界规则的束缚之下,英雄与凡人一样,追求着自由与欲望。将日常琐屑洗去之后,我们会发现,每个人追求的,其实与英雄并无二致。
关于九章各成短章,以时间标注先后而不按时间顺序讲述,我承认最初的灵感来自于福克纳《去吧,摩西》中《熊》一章。
我对这种技巧的喜爱,是因为这样的叙述结构使小说像一幅拼图一般,其全貌呈缓慢的片段性出现。
然而在《再见帕里斯》的九章中,基本故事情节及矛盾在九天内尽数显现。隐略的情节其实不多。
也由于此,这个小说中有大量的巧合,或者说白了,有大量的戏剧性因素。世界并不像我们以为的那么大,然而如此凑巧,显然也让人觉得不太真实。
说到底,是我自己笔力所至。
作为历史上最著名的私奔情侣之一,帕里斯和海伦早经《荷马史诗》这类不朽文本及《特洛伊》(《TROY》)这类优质电影工业成品宣扬,得以家喻户晓。
这段爱情的迷人之处在于,即使事先有无数神祗的暗示,即使考虑到那严重的后果——后果是希腊史上空前绝后的十年围城大战——这对男女依然选择了私奔。这种不顾一切的狂热的爱情观,与我喜爱的纳博科夫小说《洛丽塔》大有类似之处。
我得承认的是,这种爱情具有疯狂的感染力。然而,现实生活与史诗的不同,在于人们的思维方式与传奇相比,多少会回到人间。
于是,在《再见帕里斯》这个故事中,涉及到爱情的男女,“我”和余思若,修和余思若,其实全都是相对自以为理智,然而却缺乏自我控制能力的。
在这种自以为冷静的、缺乏激情的、在不断的游戏文字、勾心斗角、试探、自我陶醉中沉浮的爱情,最终的结局不难想见。
在这两个私奔的故事中,爱情的热力都是由“我”和修来保持的。这两个人物有着强烈的浪漫主义激情,然而事实往往并不如他们所料。
相比而言,我更欣赏的是阿喀琉斯和布里塞伊斯(小悦)的爱情。即使开始的突然带有游戏成分,然而,我写这个故事时,想到的是自己还在上高中时,那种盲目的热情和滞涩的表达方式。
无论如何,那些感觉已经一去杳然。说到底,并非时间过去,一切都会变好。
开始写这个小说时,我在上海租了房子。《再见帕里斯》一章所发生的背景,大致是新居的样子。一间能听见鸟鸣的有树的干净房子。从开始写作到完稿,这个小说用了差不多三个月。
在这个小说中,可以说,帕里斯这个人物形象的言谈和思维方式,已经基本和我没什么区别了。
在这个小说中有很多实际存在的人物,实际存在的故事。这是我第一次把自己的生活如此细致地还原出来。
私奔当然是虚构的。然而与私奔无关的很多细节,则是真实的。
有一些朋友也许能在这个小说中找到和我曾经的对答。我的父母在看完描写他们的部分后,也半恼半笑地承认了他们的形象。
在最开始我写这个故事时,想把它写成一个悲剧。然而到了后来,我开始想把这个故事写成一个有希望的结尾。
帕里斯和海伦的私奔,在最初浪漫与爱情的装饰下美丽异常,而在庸常生活的压迫之下,不断失去希望。
在时间上,小说的结尾是《南方高速公路》那一章。在那里,他们被逼迫到了尽头。无法前进,无法后退。爱情濒临崩溃,除了自欺欺人的逃避现实和留恋,他们已经无力左右什么。命运本身是无可逃避的,即使他们已一再被命运优待。
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
六十八
然而,到了最后,我还是忍不住把他们私奔的那一章,给放到了小说的结尾。至少,我希望借助小说主人公的勇气——那是我不具有的——来使我自己相信,真正的爱情是存在的,而并非自我心理暗示。而我们所希望达到的,诗意化的、浪漫的一切,并不会总是招致悲惨的结局。
这个小说的第八章《南方高速公路》,是向科塔萨尔同名小说《南方高速公路》的致敬。
第二章的结尾所涉的马尔克斯的小说,是指他发表于六十年代的杰出中篇《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
关于浪漫精神、诗意生活的想象,及一些结束语:
印象派画家们尚未占据主流平台的1869年,出生于诺曼底的画家尤尔·布丁开始受到前辈大师们的注意。
他的油画一般有六成到七成的空间只在画天空,而天空之下的海洋、沙滩以及身着五彩缤纷衣服的人类,往往是纤小点缀着的配角。
与所有特立独行的艺术家们一样,赞许与批评同时向他奔来。而布丁保持了诺曼底人一贯的驴子一样执拗的精神。一直到很多年后,他被称为“天空之王”。在布丁的世界里,天空便是他自己的世界。
朋友说,普鲁斯特是世界上最自私的人之一了——他的自私,来自于他的个人世界过于强大。他可以把周遭世界的一切尽数屏弃。他毁弃空间,扭曲时间,他的意识和记忆牢牢统治住了自己的世界。他的世界是他自己的。自给自足,别无他求。于是,他可以用记忆来写小说,构造自己的神话,自己的记忆,自己的年岁世界季节时间次序来往自由不经若风。
所谓浪漫,其实大半是这样一种特质。
博尔赫斯的小径分岔的花园,曹雪芹的大观园,卡尔维诺那看不见的城市,纳博科夫记忆中无时或忘的洛丽塔。
强大的人们把自己收拢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们的世界并不简单、脆弱到像蜗牛的壳。他们的记忆可以强大到具有侵略性。
马尔克斯雄辩的马贡多镇在他自己的想象中一直站了百年。那是属于他们自己的世界,活色生香,触手可及。
这也许是人之有异于他物的一个点。当第一只手开始在石头上凿刻壁画,第一张嘴开始谈论天神与魔鬼,第一支笔写下了关于英雄的史诗,无数个世界就开始在汪洋大海般的意识中星罗棋布的确立。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之中,世界可以远远的直飞而起,灿若星辰,而无须如石头般坠落,如荆棘般尖锐而琐碎。
尤尔·布丁是如此的一个特例。有人看到了大海,有人看到了沙砾,有人看到了贝壳,有人看到了鳕鱼。而他抬起头来,看到了天空。他的世界从而定下了自己的基调,他的画笔一再的重现着他的世界。当整个世界都在奔向大海的时候,他却笔直上升,直遏白云。
夏天的夜里,为了消磨困顿与烦躁,我重新看了《阿甘正传》。又一次,在雨滴节奏一样的开场钢琴声中,一片白色的羽毛自灰色的天空下飘然流经,落在阿甘的脚下。
汤姆·汉克斯又一次秉持着那沉静、懵懂、孤单的表情,打开自己的本子,将羽毛夹在其中。那个本子中记载着这个历经沧海的人的记忆世界:在夹羽毛的那一页,是蜡笔画就的孩子、白云、青山、草地,以及天空。
谨以此小说,献给,我故去的外婆,及,我的海伦。
2005年10月6日张佳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