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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她送你的?”
“是的。快一年了。”
“你还留着。这是她的。”
“是的。”
“那些唱片也都是她送的对不对?”
“不全是。”
“你不是说会把关于她的东西都扔掉吗?你不是说你早已经忘掉她了吗?”
“本来忘记了,被你刚才一提又想起来了。所以,别提啦。”
她对于我企图缓和气氛的努力不屑一顾。
她伸长胳膊,从茶几上取了她的提包。
她将拖鞋踢到了屋子角落里,伸手去取高跟鞋。
我跳下床来,伸手拉她的胳膊。遭到了她的顽强抵抗。像是印第安孩子在摆脱美国警察的镣铐。
我伸出手来搂住她的脖子。她取到了高跟鞋,用极快的速度(亦可描述为手忙脚乱的)企图穿上。
我伸手去拉她的手。她的手如猫爪一般阴狠而凶险,朝我的手上又掐又推。好像美人鱼企图逃脱八爪鱼的纠缠。
她始终一言不发。我能够听到的是她的呼吸越来越急。
她蹙着眉头,一遍遍徒劳无功地推搡我的手。
“别闹了!”我大喝一声。空荡荡的房间里印了一层回声,使这一嗓子显得极富力量。
她停止了挣扎。她低下头来,让长发披在面前。她将脸靠在我的手背上。随即,我听到了呜咽的声音。手背上开始感觉到热。是眼泪吧。
“别闹了,乖。”我说,“都会好的,只要时间过去。”我无意识地重复自己劝慰人时的口头禅。
女孩儿并没有立刻回应。她低声的啜泣,将我的手背当作了调色盘。我直直地站着,任她握着我的手,脊背偶尔耸动。这么站着,忽而感觉到时间的概念渐次远去。如果不是石英钟的时针正缓慢向4游走,我不会感觉到时光正在我身上流逝。
她哭了大约5分钟,抬起头来,用力吸了一下鼻子。然后,扁了一下嘴,笑了一笑。又吸了一下鼻子。
“不哭了,小悦?”
“不哭了……”她说,“眼睛疼,难受。”她伸手揉眼睛。“对了,你今年第一次叫我名字。”
“是吗?”
“是的。上一次叫还是圣诞节那天呢。去年的。你都不喜欢叫我的名字。”
“去年圣诞节?很冷的一天。”
“是啊是啊。我们去吴江路吃了小吃,然后呢,我们还去那个商场玩电子游戏……你输给我十四盘,嘻嘻。”
“是十四盘吗?”我从她手中抽回手腕,坐了下来。她从提包里抽纸巾,开始擦眼睛。
“没错儿,我记得牢牢的。那时我们上商场二楼时,你非要拉着我,沿向下的自动扶梯,往上走。我陪着你傻走了五分钟原地踏步,把整个商场的人都引来看了。脸都丢尽了。”
“是吗?”
“我的高跟鞋都差点卷掉……”
我悄无声息地转头看一眼石英钟。时针已经迈过了4。小悦擦干了眼泪,从眼睛到脸颊一片红红的。
“你以后不能欺负我了。”刚说了一句,她就顿住话语。她的提包中响起了优美的《好一朵茉莉花》的旋律。“等一下!”她说。“短信。”
我看着石英钟面的分针又走过了两圈。我听到她说:“一群王八蛋。”
“怎么了?”我问。
“胖子和阿Q他们说在附近,迷路了,让我过去接他们。本来跟他们约了晚上喝酒唱歌的。这下午就憋不住了。”
“有事那就先走吧。”我说,“你那些哥们儿要紧。”
“你赶我呀?你要给她打电话呀?当着我的面打呀。”
“没有。”我摆出微笑,“你反正认识这里了,随时可以来的。你那些哥们挺有意思。”
“一群笨男人。”小悦拿着提包站起身来,“那我先去一下。明天还是后天过来看你呢?”
“你喜欢就好了。”我说,“代我向你那些哥们儿问好。”
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
十七
我把小悦送到了门口,小悦将手按在门把手上,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我一眼。
“你好像挺愿意我走的呀?是不是呀?”
“你有事情嘛。”
“我不走了呢?”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说了就得走。”
“真让我走?”
“对的。一会儿还有无数美女排着队上门来看我新居。不能让你一个人占那么久的便宜。”
女孩儿微笑了。她伸出手来,拍了一下我的头。“你就不怕我一吃醋就留下来了?”
“那不行。你留下来说明你吃醋了,你吃醋了说明你对自己没信心了。你那么高那么美而且还活泼可爱,应该对自己有信心。”
“我走了,你有什么话说没?”
“有。以后别穿高跟鞋。你本来就不比我矮多少,一穿高跟鞋都快跟我齐了。男尊女卑不能违反。”
“怎么我要走了你话那么多?那么得意吗?真有人来看你?”
“你认为呢?”
“对了,”她面向我,“我的脸还有哭的痕迹没?”
“眼睛红得和兔子一样。”
“我讨厌,”她一字一顿的说,“兔子这个词。”
“好。”我说,伸手替她揉了揉眼睛。
她笑了。
我把门关上,听到小悦的高跟鞋踅踅之声远去。薄暮的夕光正从窗口泻落。窗帘摇摆的姿态优雅动人,花边低垂。我听到意味着手机短信的明亮铃声。我拿起手机。“2条新信息”。按。第一条全文如下:“我到了。是七排树边那幢楼的103房间是吗?”
“是。”我答。
接下来是小悦的短信:“刚走出来就想你啦。嘻嘻。刚才看到一个穿黑色线衫戴眼镜的女孩子走过去。好漂亮呀。难道那就是来看你的美女?嘻嘻。”
“不是。”我答。
分针在石英钟面上爬过六圈半后,我听到了敲门声,以及谨慎的带有试探意味的咳嗽声。我走过去拉开门。隔着金丝眼镜,一双明亮的眼睛正注视着我。
B
“迟到了,对不起。”穿黑色线衫戴金丝眼镜,胸前挂着一个精美挂坠的女孩对我说道。
“没有。刚好啊。准时的像一个高级外卖员。”我说。
“可以进去吗?”她指了一下被我横着的门口,“还是里面有朋友在?”
“没有。”我说。“对不起,有些糊涂了。我刚见到美女都这个样子。”
“你真是一丁点都没有变。”她说,随手将提包(女孩儿的百宝囊)放在茶几上,“耍嘴皮子。”
“第一次见面就这么说吗?”我拿起蓝色的杯子,将余下的牛奶倒进水池。乳白色的液体盘旋着消失。我开水龙头洗杯子。“要喝什么吗?”
“张先生,”她说,“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了。确切地说,这是我们第一千次见面都还不止。”
“可是看到你这个样子,还是第一次吧……要喝点什么吗?”
“水吧。如果有的话。”
我把水杯放在茶几上,她弯腰去拿。我为她端来凳子。
“你只有这么一张凳子?”
“很惭愧。家徒四壁了。”
“那算了。不知道这里坐过你多少狐朋狗友了。再说我坐着你站着,对你不尊敬。”
“说起来,”我说,“三年没有见到你了吧。白驹过隙呀。都老了。”
“到夏天满三年。”她说,“高三毕业之后就没再见过。你该快22岁了。老?”
“你的样子变了很多。”
“哦?怎么变了呢?”
“简单来说,如果高中时我看到班里有你这样一个绝代佳人,我大概不至于无动于衷。”
她冷笑了一声。
“好,我明白你的态度了。”我说。“你不坐的话,我也只好站着。”
“站着咯。”她毫不留情地说。
“那么,”我说,“是她让你来的啦?”
“也只能是她了。你该清楚,你也没那么大吸引力让我主动跑过来找你吧。”她眯起眼睛,“高中时吃你苦头还不够多?”
“这个问题必须交代清楚,”我说,“我高中时虽然没来得及给你送玫瑰,可是也没有怎么得罪你。”
“哪一次你都晚交数学作业。哪一次我抱着本子往办公室走,你就扑上来把刚补好的一本扔在我手里。吴老师居然还要我给你补数学。就补了两次,还搞得我男朋友生气。”
“其实,”我说,“我那是为了吸引你的注意罢了。只能怪你总对我冷若冰霜。至于您那可爱的男朋友。那个天启皇帝的转世,热中于木匠活以至于四肢都跟树枝一样粗细的男人,不是高考前就和你分手了吗?”
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
十八
她又冷笑了一声,把空了的水杯放在桌上。
“别跑题。”她说,“你那套发散性思维扯淡可以用来骗小胡三年半,可是,对我,没什么用。我倒是一直庆幸她和你分手了。”
“哦?是不是那样你就有机可乘了?”
“张先生,”女孩儿气得嘴角带笑,“你完全可以采取另一种方式说话,这样我不至于对你有抵触情绪。”
“叫我张同学好了。我们可以彼此称呼张同学。就像高中里一样。”我说。
“今时不同往日了。”她说,“别跑题。我们现在要谈论正经事。”
“正经事嘛。是指到哪里吃晚饭?你爱吃中餐还是西餐?”
她没有顾及我打岔,打开提包,开始翻检。我走到窗口,将窗帘拉大一点。阳光如一片水流般落在了地板上。明亮的波纹。风吹动着树影。一片斑斓之色。对面楼房阳台上的晾衣绳上挂满着躯壳般的衣服。俨然法国大革命时期巴黎街头的绞刑架。
“这个,小胡让我给你的。”她说。
我回过头来,接过她递来的一本书,《意大利童话》。
“她说,把这个还给你,你们之间就两清了。”女孩儿继续说。
她顿住了,也许是注意到我的脸色凝重。她拿起了显然已经空的杯子,做喝水状。我安静地翻开书页。扉页上的一行字:
“给美丽的兔兔。生日快乐。2003·10。”
“谢谢你了。”我说,“她还有什么话要你转达吗?”
“没有了。”女孩儿说。
“真的没有一句话?”
“她大概2月底去美国。”女孩儿说。
“有提到我的吗?”
“没有。”
我慢慢翻动着书页,将书页凑到鼻端。隐约有香水的味道。“她现在用DESIRE BLUE香水了?”我问。
“不知道。我从来不用香水。”女孩儿回答。
“她以前也不用的……”我说。
女孩儿侧首看它处,似乎没有听到。
我将书放在了书柜中。回过头来,女孩儿已经坐在了凳子上。她抬头看石英钟。
“快五点了。”她说。“东西我也已经送到了。那么,我得走了。”
“那么急?有事吗?”
“事情倒是没有。就怕你一不开心把气撒到我头上来。”
“两国交兵尚且不斩来使,何况你是美女,何况我们还是高中同学。我还得谢谢你。真的。我知道她是不愿意见我了,没有你,我也不知道关于她的事。”
“其实吧,她和你分手也是可以理解的。在两个地方上学,你们两个人都是急性子人。我在高中里就不看好你们在一起,没想到还能谈三年。挺神奇的。”
“你真是和平主义者。”
“没有,只是作为同学得劝你一下。也谨防你一失态我就尴尬了。”
“我还没来得及向你表示感谢呢。”我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紧追潮流,更新换代。我不能放过这样的机会来邀请你。你得承认,你现在比她漂亮。”
“这话你三年前说大概有效果,”她微笑着站起来,“三年前我男朋友就没你这么嘴甜。”
“吃饭去吧。”我拿了外衣披上,说:“作为对你的感谢。也作为对你第一次追求的尝试。”
“可是,”在迈出门的时候,女孩儿说,“我得尽义务地告诉你,你如果当真的话,那么形势相当恶劣。我有新男朋友了。”
“这些都不重要。”我一边往腰里揣钥匙一边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只要时间过去。”
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
十九
C
她在我对面坐下了。
桌侧是落地长窗。
老板巧夺天工地为落地窗配上了从天而降如大雨般冲刷的流水效果。在凝眸于窗外的时候,仿佛望到秋雨萧萧。在窗户上流动的水摇曳多姿,将城市的面目扭曲一番后粉墨登场。冬季的黄昏,天色已渐次暗落。流水扭动着人们的影子。
“吃什么呢?”我问。
“看这家店装潢蛮用心的,吃的东西价格也一定鸡犬升天。你习惯挨宰?”
“去掉你的外貌这个因素,即使对待普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