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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帕里斯-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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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我能听到你的声音,看到你坐我旁边,看到你能这么关心我,就好了……” 
    “你能不能正经点儿呢?” 
    “那你给我倒点儿水吧。” 
    “说实话,”她看着我把空杯子放在床头柜上,问,“干嘛要替我挡那些拳头?” 
    “因为我已经爱上你了。”我说。“多年前沉睡的爱情被召唤醒了。” 
    “你对小胡也会这么说吗?” 
    “什么?” 
    “没什么。当我没说。你还要水吗?” 
    我看着她站起的背影。石英钟指向了10。猫头鹰的眼睛闪烁不定。 
    “你吃醋了吗?”我让自己的笑声尽量显得克制。 
    “没有。别胡说。”她说。 
    “啦啦啦你吃醋了。”我说,“你爱上我了。我英雄救美总算没有白救。” 
    “被人打还算是英雄?”她说。 
    “慷慨赴义嘛。不算英雄?” 
    “还要喝吗?” 
    “不了。” 
    她把杯子放在了桌子上,站在床尾,默默无语地看了我一会儿。 
    “谢谢。”她说。 
    “创可贴。”我说,“红花油,在柜子里。” 
    “其实你是个好男孩儿。”她说,让蘸着红花油的棉花在我脸上摩挲而过。我斜倚着,听任她摆布。 
    “对了,这个给你。”我说,将右手依然捏着的残败的玫瑰花递给她。 
    “傻瓜。” 
    “刚才不是还说我是好孩子吗?怎么又说我傻?” 
    “其实你还是忘不掉小胡。对吧?”她说。 
    “小胡是谁?”我问。 
    “你呀。”她微笑着,叹气。 
    “要走了。”她说,“这么晚了,不回去就没地铁了。” 
    “你来上海住哪里?”我问。 
    “住同学的宿舍。” 
    “多不方便啊。” 
    “你想让我住你这里?” 
    “好提议。我不反对。” 
    “你的本事都在这张嘴上了。” 
    她把手按在了门把手上,我看着她凝立在门侧,若有所思般站了许久。 
    “你还是,惦记着她,对吗?”她问。 
    “谁?” 
    “明知故问。” 
    我思考了半分钟,然后吸了口气。 
    “是的。”我说。 
    “呵。”她微笑。“我早知道了。” 
    “你聪明。”我说。 
    “你比我聪明。”她说。 
     
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
二十六
    “你是不是喜欢上我了?”在她把门关上前,我用力地喊了一声。她关门的手顿住。 
    “不知道。”她说。 
    门关上了。 
    我听着她的脚步声犹如波涛表面的阳光般粼粼远去。我闭上了眼睛。沙漠一般的孤单开始堆积了起来。冬夜的寒意,缓慢的浸染着我的脸。 
    我还能记得花瓶中那玫瑰花雍容典雅的姿态。这个时候它们的花瓣或散落在了饭店或散落在了风中。 
    我在想她走路的时候手持玫瑰花的样子。 
    困意袭上心来。 
    在层层叠叠的玫瑰阴影之下,一个女孩子正在不远处的梦境里对我展颜微笑。 
     
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
二十七
    4。失恋
    我在走回去的时候接到了她的短信。 
    她说:“谢谢你的海豚。” 
    我看了一会儿手机屏幕,然后把这条短信删除。 
    时间:2004年9月26日 
    我在这一天,见了我的“失恋” 
    我对剪票员点了一下头,聊以致意。后者娴熟地转过身来,让我通过,顺手扶了一下我的手肘,将我手中巨大的行李箱推上了车厢。 
    我拉住车门两侧的栏杆,用力将自己的身体拖上踏板。 
    过道里人们熙熙攘攘,如同橘子罐头里的橘瓣一样听天由命的磨蹭在一起。 
    我撞上了人群,引来一片怒目。我的脸堆起了尽可能谦卑的微笑,努力地将身体蹭入周遭的喧嚷。 
    一身旧制服的列车员,像救护车穿越车流一样,从过道的另一面摩擦着多角的棱面走了过来,扯着一条高嗓子大声叫嚷:给我往前走哪!靠着车门干什么?说你哪孙子! 
    我迅速地回了回头,盯了列车员一眼,发觉他是朝着车门旁一个矮瘦的年轻人嚷着。我又把头别了回来。我矮下身子压低重心,推车一般将箱子朝前推行,头也不抬的嚷嚷着:谢谢,让一让,让一让,谢谢啊,让一让…… 
    车厢里已经拥挤到了几无空隙的地步。 
    每个人都大吼大叫,声浪在狭窄的空间中碰撞着,尖锐的切割面彼此参差着,凌乱不堪。 
    列车员们粗鲁的手推着过道里的人群,好象堆货一样继续把人们扔进车厢。人堆后浪推前浪,前赴后继。脚下绊蒜,手上没根,前后不知是谁的肩膀硬邦邦的,不顾一切地往前推挤。 
    我身不由己,几乎是匍匐在箱子上,被人七手八脚地揉捏推拿。昏天黑地。象被堵住了退路的老鼠,哪里有缝隙往哪里钻。脚下踩着棉花似的飘荡不定,一会儿紧一会儿松。前面忽然有一个隐约的空隙。 
    柳暗花明。 
    我一把扯住箱子,踉跄地扑向过道的那个空隙,扑通一下坐倒。移动暂时得以停止。毕竟坐倒了暂时拥有了不再移动的权利。失去平衡的人大半在挣扎之后会一屁股坐下。这就好象斑鸠占雀儿的窝一样,是一种占据的证明。 
    一阵子疼痛侵袭了我头颅内的神经组织。 
    有那么一会儿,喧嚣声很远了。 
    定下来神来后,我抬头,发觉自己坐的地方颇为奇特——火车过道两厢,两个类似于包厢的空间,两个洗手池,只是没有门。我就跌坐在那里。 
    巨大的箱子横亘在我脚边。 
    过道里挤着的人群有几个对我漠然而视。好像博物馆的清洁工在观看死去鲸鱼的标本。 
    我手撑着箱子站了起来。狭小的空间里无从转身。想退回人满为患已达饱和的过道里无疑是痴人说梦。在众人的眼光逼视之下我略为尴尬了一会儿,然后心绪渐次平稳起来,终于达到了心安理得的境界。我安慰自己:到此地步,我也是无计可施。既然都改变不了,那么多想无益。 
    我累了,在箱子上坐了一会儿。 
    过道里的人群发生了最后一次大涌动,犹如草堆被飓风推挤。我知道火车门关了。过道里的人有几个开始往水池这里扭身子,可是空间狭窄,难以得逞。我坐在箱子上,望望水池上方的镜子。镜子里那些过道里的人们——个个的身体都好象被镶嵌着无法动弹的机械人——都对我投以并不友好的眼神。 
    我转过头来。假想的眼睛依然逼视着我。 
    我把箱子往外拖了拖,站起身来,靠壁站着——空间丝毫没有发生变化。只是,我觉得,若站着,人们看我的眼神,敌意多少会少些。 
    火车开始动了。 
    这庞大的饱和容器借助着巨大的动力,开始了漫长的旅行。背部感觉到的有韵律的颤动,提醒我行程的开始。我坐在了箱子上。 
    坐了一会儿,我又开始不自然起来。 
    假想的目光汹涌着,提醒着我周遭人们对我的不满。 
    我若有意若无意地瞄一眼镜子。镜子里的人们并没在看我。他们进行着巨大的努力保持着身子的平衡。火车呼哧呼哧的声音像哮喘病人垂死的呼嘘。 
    列车员从过道那头进来喊道:“把箱子都放行李架上去!那儿有空儿你们不放干嘛?搁地上多占地儿啊!都搁上面去!快!” 
    我站起了身子。 
    列车员从人群里钻了过来——人们的身体展现了伸缩的弹性,刚才他难以推开的人群,现在自动让了一条路给列车员——我看见列车员站在了过道口。 
    他指着一个箱子,看着我喊道:“你的箱子吗?” 
    “是。”我说。 
    “搁行李架上去。放这儿占地方!” 
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
二十八
    “行李架没空儿啦!”列车员旁边,一个穿蓝色布衫在人群里踮着脚勉强站稳的矮个子男人说道。声音象破锣一样。 
    列车员皱着眉头瞅了一眼蓝衫,似乎对蓝衫的多嘴深感不满。列车员看了一眼不堪重负的行李架,又低着头研究了一会儿他的大箱子。点了点头说:“那就先放着吧。” 
    列车员又从原来的通道退了回去。好象一只乌龟把头又缩进了壳里。 
    “让一让,让一让!”推小货车工作人员的声音,在车厢里显得沉钝而郁闷。
    人群之间起了一阵子小小的骚动,又不动了。 
    这头的人喊道:“太挤了,动不了!” 
    “你们让让!能挤过去的!” 
    “真动不了!”几个人的声音同时喊道。 
    小货车的努力宣告失败后,车厢里的喧嚷多少告一段落。我闭上眼睛。噪音如退潮的海水,使我的耳廊产生空虚和痛感。火车开动的步伐有条不紊,机械各司其职的劳作。 
    有人伸手拍了拍我的肩。 
    我抬起头,看见了那个穿蓝衫男子对我咧嘴而笑。他把已经开始蜷曲疲惫的身子展开了,点着头。 
    “什么事啊?”我问。 
    “我洗个手。”蓝衫说。 
    我点了点头。把箱子往自己身边拉了拉,自己尽最大力气贴着壁,把箱子提起来,抱住,往自己身上压,让出一点空间来。蓝衫从狭小空间里钻进来,快手快脚地开了水龙头,一边伸手洗着一边向我微笑。我努力撑着箱子,姿容尴尬地向蓝衫微笑。蓝衫洗完了手,侧身走了出去,帮我扶着箱子:“哪,拿下来拿下来,小心小心。”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 
    蓝衫的手扶着箱子放下。 
    我看到他的脸色开始变得不那么好看。 
    我微微感到了心虚。 
    蓝衫显然已经感觉到了,箱子并不重,可能还是空的。我目送着他钻回了人群,重新踮起脚,对旁边的人开始耳语。我下意识地猜想着他的话语。蓝衫也许会说:那小子提那么大个箱子占那么多地方,里面根本就是空的!真他妈的,挤死我了,他倒自在。 
    那似乎是个不祥的开始。 
    秘密被揭穿之后,开始羞于向我开口的人们似乎找到了效法的对象,要求用水池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我点头微笑着,拿起箱子,让他们一一通过,而后离开。 
    先是一个穿T恤的大汉过来,一声不响地向水池蹭身子。 
    我提起箱子,他一眼没向我看,自顾自把水放得哗啦啦响,慢条斯理地把手洗了一干净。洗罢了手,又意犹未尽地捋起袖子,把长满黑森森毛的手臂擦洗了一遍。如此周折一番,最后方洒着水珠施施然退了出去。 
    接着来的是一个干部嘴脸的方脸男子,他动作细谨,整个人像一汪黄油一样抹到水池旁,取出一包已经开过封的餐巾纸,从里面抽出两张已经发皱的,蘸湿了水,细心地对着镜子抹脸,又擦了手,然后一心一意地从镜子里看自己那张方正端严的脸蛋。完事之后,将餐巾纸团起来扔在水池边上,又小心翼翼生怕被毛虫刺了一般退了出去。 
    接下来的乃是一个头发染红的年轻人,晃到水池旁,对着镜子翻弄着头发,又龇牙咧嘴地自己看了看牙…… 
    何苦看什么牙呢?我不由想,不过还是未宣之于口。 
    然后,他从口袋里取出一支烟,点燃了,开始慢悠悠地吸烟。他皱眉。他不喜欢烟味。红头发的年轻人吸着烟,若有所思地看着镜子里自己的尊容,然后把烟头掐灭在水池中。 
    他走后不久,又一个妆化得让人看不透年龄的女孩儿钻了进来,细看不过十六七岁,却一脸妖魔鬼怪的招致模样。辫子结成极繁丽的花样。她细心地放水洗手,然后开始补妆…… 
    如此,我一次次地把箱子拿起来,然后放下,然后再拿起来…… 
    蓝衫在不远处看着我,嘴角依稀带着一丝狡黠…… 
    我不得消停,极为疲惫。糟糕的是,如此情境未有己时。我很想到人群里去挨挤,那就不必如此不断被折腾。然而这是自己选择的空间,没有退路了。欲进不能,欲退不能。而我也不可能有底气去拒绝那些要用水池的人。 
    希腊神话中,西西弗杀死了宙斯的儿子并且吞噬了尸体——虽然你知道,宙斯有许多许多私生子,但是绝对不容许任何人轻慢他。 
    西西弗被判每天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山,但是石头一上山就会滚落山脚。西西弗惟有日复一日地推着石头。如此者永远永远—— 
    恍惚之间,我也觉得自己陷入了某种难以摆脱的永远……我自己跌入了如此的处境。永远无法摆脱也许真的,真的,永远无法摆脱。 
    这不是我的错……我想。也许是。也许不是。就象多年以来我一直习惯的方式。使我陷入这一切的只是一个思维的定式。就象即将等待着我的分手。还有在前方等待着我的漫长的旅途。 
再见帕里斯 /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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