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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一脸络腮胡须,面上净是皱纹,年纪有七十多岁。头戴缎子瓜皮帽,迎门嵌块宝石,蓝缎子夹袍,黄缎子坎肩,下身着黑绒套裤,足蹬青缎面千层底双脸儿鞋,手持一个油光红润的葫芦和一挂香木捻珠,左肩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丝绸“弹子兜”,兜底短穗抖动,手里拄着根龙头拐杖。
文三儿一见就乐了,这才是他要看的乐子,此人为“天桥八怪”之一,大名鼎鼎的“大兵黄”。
“大兵黄”原名黄才贵,山东人,少年时曾拜董海川第一代传人学习八卦掌和八卦门器械。年轻时先后在张曜、马玉昆、姜桂题、张勋等军阀部下当兵,并于光绪二十二年参加甲午之役。张勋复辟失败后,“大兵黄”从张勋的“辫子军”中退役,因生活没有着落,遂落魄天桥卖艺。初期尚练些武艺,后来干脆以骂大街为生。
有位作家是这样描写:“……‘大兵黄’入场伊始,先将手中那根木棍挑在裆前,形象殊为不雅,他将那木棍左扫右扫,扫得看客纷纷退避,很快便清出一块丈把见方的场子,这招数和用开路叉打场子是一个意思,不过在‘村’、‘野’上更为别具一格,更有‘大兵黄’特色便是。场子既开,骂街便也开始了。三皇五帝他爹,达官显贵他妈,前届总统他姐,无耻小人他妹,唾沫横飞,一泻千里……”此公逮谁骂谁,骂起街来时而妙语连珠时而不堪入耳,骂上一个小时绝无重样,骂得痛快淋漓,骂得风云变色,此时周围的观众群情亢奋,同声喝彩。“大兵黄”又深藏着足够的平民智慧——他的开骂,从来不涉及当时的掌政者,凡到此处,或暗示,或迂回,或借古讽今,因此,虽出语惊人,却又能避免麻烦,久演不衰。纵观古今中外,以骂街为生而且成名的人物,恐怕只有“大兵黄”一人了。他每骂完一阵,便推销他自制的薄荷药糖,称曰:沙板糖。每包卖一大枚。看客们从他的骂街中过了瘾,解了气,当然也乐意帮他,于是纷纷解囊,买下一包药糖。
“大兵黄”以不伦不类的打扮及跳脚骂街的特殊表演,为北平各报新闻记者甚至政府当局所瞩目,因而具有一定的社会影响,连外五区警署的巡警们都拿他没辙,惹怒了“大兵黄”可不是闹着玩的,谁的名字到了他的嘴里绝对是场灾难,从祖宗八代到亲戚朋友及兄弟姐妹都得挨着个儿让他×一遍。
文三儿向“大兵黄”点点头,“大兵黄”向文三儿眨眨眼,算是打招呼了。文三儿早就认识“大兵黄”,因为他是天桥卖艺者中谱儿最大的一位,出门向来是坐洋车,卖艺归卖艺,架子却不能垮,他多次坐过文三儿的车。
“大兵黄”今天的路数变了,不上来就开骂,却娓娓道来地讲起了故事:“×他个妹妹的,我‘大兵黄’也干过对不起国家民族,对不起咱中国老百姓的事儿,我后悔呀,常言道:一失足成千古恨……”
听众里有位老头儿似乎和“大兵黄”很熟,便在人群里发话了:“‘大兵黄’你别扯淡了,你是谁呀?还对不起国家民族?对不起中国老百姓?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蒋委员长呢,嗨!还有的说没有?没的说就回家孵豆芽儿去。”
“大兵黄”似乎很诚恳地接受了老头儿的批评:“是是是,您老教训得对,我给蒋委员长提夜壶都不够格,能给蒋委员长提夜壶的怎么着也得是个少将中将节度使什么的吧?对不住您哪,这差事咱干不了,到时候哪位爷问我,您这个少将是打小日本得来的?我说,真对不住您,咱没见过小日本,咱这少将是倒夜壶倒出来的……”
观众们大笑起来。
“大兵黄”颇有相声演员的风度,众人乐得东倒西歪,他却一本正经没有丝毫笑容:“列位看官,咱书归正传,为什么我说对不起中国老百姓呢?且听我一一道来,忘了是哪年了,有一天傍晚我去逛窑子,那天我坐的是文三儿的车,文三儿啊,你还记得吧……”
人群里的文三儿听得一愣,但马上就醒过味来,他知道“大兵黄”在拿自己开涮,他的故事都是即兴式的。文三儿笑道:“记不清啦,您倒是常坐我的车,就是给钱的时候少,一到该掏钱的时候就说,兄弟,我给你骂段儿街吧?大爷我一张嘴骂人那就是钱呀。”
观众们哄笑起来。
“大兵黄”勉励了文三儿两句:“文三儿啊,我还真没看出来,你小子倒是越来越上道了,练出张好嘴儿,赶明儿别拉车了,给我当干儿子吧,你爸爸我把这身功夫都传给你。”
文三儿说:“叫爸爸给钱么?要给钱我现在就叫,叫一声一块钱,怎么样?”
“大兵黄”嘿嘿一笑:“当然给钱,你小子不是刚说了吗,老子骂街就是钱。”
文三儿语塞了,他发现自己没两句话就落进“大兵黄”的圈套里,论斗嘴自己还嫩呢。
“大兵黄”继续讲故事:“列位看官,咱们接着聊,刚才我说了,我想去逛窑子却坐了文三儿的车,没承想这一坐就坐出事啦,那天我多喝了二两,一上车就眯瞪过去,一会儿就听见文三儿说到了,我睁眼一看,×他个妹妹的,这是什么地儿啊?大爷我要去韩家潭啊,这时文三儿说了,这是寿长街呀,这儿逛窑子便宜,我这不是替您老省钱吗?你们瞧瞧,这小兔崽子,有这么省钱的吗?文三儿又说了,得,您就凑合一宿吧,我也该收车了,回见了您哪,这小兔崽子拉起车就走,把大爷我闪那儿啦……”
人群里的老头儿笑呵呵地接话:“那地方可不是您这身份去的地儿,再找辆车回家吧。”
“大兵黄”朝老头儿一作揖:“这位大哥说得是,可我当时回不了家,怎么呢?说来不好意思,咱这杆枪还顶着火呢,不给放出来非他妈的走火不行。”
观众群中爆发出一阵大笑,很多人笑得弯下腰捂住肚子。
“大兵黄”一本正经地继续讲故事:“唉!既然来了咱就将就吧,我随便找了一家,一撩门帘钻进去,谁知一进去就把我吓住了,那婊子的模样儿让人没法将就,三角眼、断梁眉,长着一嘴耗子牙,咱还没看清模样儿,就被那婊子一个‘德合乐’①撂平在床上,身手那叫利索,我心说了,这不是咱天桥沈三儿的路数吗?没听说他收这么个徒弟呀……”
文三儿也忍不住大笑起来,“大兵黄”这老东西,真是逮谁骂谁,连沈三儿都饶上了。名列“天桥八怪”之一的沈三儿是个摔跤高手,在一九三三年的南京全国运动会上得过冠军,还曾在比武中击败过俄国大力士麦加洛夫,这样的高手都成了“大兵黄”嘴里的笑料。
“大兵黄”从怀里掏出个鼻烟壶,打开盖子嗅了嗅,痛痛快快打了两个嚏喷,然后言归正传:“列位看官,至于我和那婊子都干了点儿什么,今儿个就不说了,别脏了老少爷们儿的耳朵,咱要说的故事在后边呢。过了些日子,那婊子托人给我带话,说她有了,问我怎么办?我说有了就生呗,反正我‘大兵黄’的儿子多了,养一个是养,养一群也是养,不就是要点儿钱吗?咱给,就这么着,这孩子一天天长大,指我是指不住,咱想起来就给点儿钱,想不起来也就算了,其实孩子他妈真不容易,全靠卖炕把孩子拉扯大,谁知这孩子长大却不学好,好好的中国人不当,这小兔崽子民国二十七年投靠了日本鬼子,硬是当了汉奸,和鬼子混在一起欺负咱中国人,唉!老少爷们儿,我大兵黄没脸见人呀,弄出这么个东西来,对不起中国老百姓啊,早知道这样,我该把这小子甩到南墙根儿上喂苍蝇……”
人群中的老头儿又发话了:“我说‘大兵黄’,你说了半天,我们还不知道你儿子是谁呢?”
“大兵黄”这时才笑嘻嘻地抖开了“包袱”:“不好意思,大名儿是我起的,叫汪精卫,字号是他妈起的,叫兆铭……”
观众们哄堂大笑。
“大兵黄”把手里的木棍往地上一扔,骂了句:“×他妹妹的……”
观众们都知道,这是“大兵黄”特有的口头禅,一骂完这句,就该卖他的“沙板糖”了,得等他卖出一拨儿去,才能听他新一轮的骂街。
文三儿突然想起来,这一上午就顾着逛天桥了,今天的饭辙还没着落呢,不抓紧时间干几趟活儿,今天非饿肚子不可。他正要走开,只见人群中走出几个学生打扮的男女青年,为首一个穿中山装的男青年对“大兵黄”打了个招呼:“黄先生,您好!我们都是北师大的学生,想对您说几句话……”
“大兵黄”似乎没受过这等礼遇,人家大学生居然一口一个“黄先生”,这很使“大兵黄”感到受宠若惊,别看他平时骂街嘴皮子很利索,但见了文化人就有些口拙了。
“大兵黄”向学生们拱拱手:“您客气了,有话您就说。”
那大学生说:“黄先生,我们早听说您是天桥民间艺人中的一面旗帜,您愤世嫉俗,针砭时弊,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我们在报纸上都看到过介绍您的文章,同学们都很佩服。刚才您的节目我们也听了,我的问题是,您为什么只敢骂以前的汉奸而不敢骂当今的卖国者?”
“大兵黄”搔搔脑门有些困惑地问:“我说学生,当今谁卖国我可不知道,您要是知道就给大伙说说嘛。”
大学生慷慨激昂地说:“好啊,我就给大家说说,北平的市民们,同胞们,就在几天以前,一个北大女生在东单操场被两个美军士兵强奸,事后,我们的政府都做了些什么呢?据可靠消息,北平市警察局局长汤永咸于事后给中央社打电话,要求中央社通知各报不要刊登这一消息。中央社当即以警察局的名义给各报发了一个启事,声称:”关于某大学女生被美兵酗酒奸污稿,希望能予缓登。据谓此事已由警局与美方交涉,必有结果。事主方面因颜面关系,要求不予发表……‘为了阻挡发表这一消息,汤永咸还将民营亚光通讯社总编辑王柱宇和一些报社记者叫到市警察局,叫他们具结,保证不发表此消息。市民们,同胞们,看看吧,这就是我们的政府,他们用如此卑鄙的手段,企图蒙蔽民众的眼睛,可是,他们错了,我们北平的新闻界是有良知的,就在今天,北平《世界日报》、《北平日报》、《新生报》、《经世日报》等几家报纸,不顾中央社和警察局的阻挡,都刊登了亚光社的新闻。《新民报》还将中央社的有关电令编成一条新闻发表出来,把他们封锁消息的行为也告诉了社会……“
“我×他妹妹的,这事儿是真的?美国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糟蹋咱中国女人,还他妈的没王法啦?揍他个小舅子的!”“大兵黄”还没听完就骂了起来。
围观的人们群情激奋,都纷纷骂了起来。
文三儿也愤怒起来:“×他个姥姥的,骟了那个美国大兵,他胆儿不小,敢玩咱们中国娘们儿,反了他啦?”
大学生继续喊道:“市民们,同胞们,我向大家报告一个好消息,今天我们北平各大学的同学们汇同北平各界人士举行抗议美军暴行的示威活动,我在此呼吁,每一个有血性,有良知的中国人都站出来,参加我们的游行,向政府提出我们的要求,严惩强奸罪犯!美国军队滚出中国去!要民主,要自由!打倒独裁统治!”
市民们听得热血沸腾,都跟着大学生们高呼口号,加入了游行队伍。
文三儿也激动起来,他拉着空车骂骂咧咧地跟在队伍后面,一会儿随着大学生高呼口号,一会儿又扯着嗓子破口大骂,先是骂美国兵,后来又骂起看热闹的市民来,他认为,连文爷都上街游行了,你们这帮孙子怎么还好意思看热闹呢?你们还他妈的是不是中国人?文三儿隐隐约约地听见,走在队伍最前面的“大兵黄”正放开喉咙抡圆了骂街,什么“×他个妹妹”,“小舅子”之类的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游行队伍刚走到前门牌楼就遇上军警组成的警戒线,带队的大学生和警察们没说几句就冲突起来,手执警棍的军警们和学生市民们厮打成一团……文三儿大怒,从身旁卖汽水的小摊儿上抄了几瓶汽水,像掷手榴弹一样将汽水瓶扔向混乱的人群,他觉得汽水瓶爆裂的声音像爆竹一样动听,真他妈的,天下没有比示威游行更痛快的事了。卖汽水的小贩像豹子一样不顾死活地扑过来,一把拉住文三儿,要求文三儿赔偿汽水钱,文三儿却觉得这人很不懂事,大家不是在爱国吗?怎么连几瓶汽水都舍不得?我看你他妈的就是卖国贼。文三儿一怒之下掀翻了汽水摊儿,汽水瓶稀里哗啦摔碎了一地,小贩哭喊着扑过去抢救残余的汽水瓶,文三儿觉得很过瘾,正在东张西望寻找称手的家伙,准备继续参加战斗。这时只见“大兵黄”拎着他的葫芦以和他的年龄极不相称的身手蹿上文三儿的洋车,一个劲地朝他摆手:“赶紧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