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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的一声砸倒在地上。
等他完全清醒过来;已是三天以后的事了。三天中他的生活里发生了很多事。当他的意识还在沉睡和苏醒中间的那个灰色地带飘浮时;他的妻子李延安已经火化入葬了。他的儿子何元元从广州赶回来;雇人将他的房子彻底地清理打扫了一番;并将家具都重新摆置过了。所有关于李延安的痕迹;都被小心翼翼地掩藏了起来。
何淳安出院回来;像走进了别人的家;惶惶不安;手足无措。他在屋里频繁地进进出出;不停地打开抽屉柜橱的门;仿佛在寻找什么;却又仿佛什么也没有找到。何元元的担心;几乎完全是多余的;何淳安没有问及李延安;一句也没有。
一连几天都是这样。
元元原先准备了多种可能性;都是用来对付父亲的记忆的。元元唯一没有准备到的;是父亲的失忆。记得是一种痛;不记得也
是一种痛;只是这两种痛却是无法抵消取代的;都得一一痛过。
元元悄悄去医院咨询过心理医生;医生说经历过这样巨大的刺激之后;暂时失去记忆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方式;恢复记忆就是痊愈的一个迹象。
两个星期之后;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元元把饭菜都摆上了桌;一边拔筷子;一边貌似无意地说了一句:“妈妈做的菜比街上买的好吃多了。”
何淳安很久没有说话。元元转过身来;发现父亲的人中上流着一条清鼻涕;目光死死地盯在墙上;仿佛要把墙看出一个洞来。
“工作证。”后来何淳安喃喃地说。
“什么工作证?”元元不解。
“上面的那张照片;你拿了;放大;挂墙上。”
元元这才知道父亲这么多天一直在找母亲的照片;一颗心方稍稍地落到了些实处。
办完母亲的丧事;元元要带父亲去广州住一阵子;也算是换个环境;散散心的意思。何淳安执意不肯;说你妈回来找不着人呢。元元说妈现在是灰是烟;你到哪里她就跟你去哪里。那原本是一句劝解的话;老头听了;却像是受了惊骇;竟泥塑木雕般地呆坐了半天;连饭也不肯吃了。元元无奈;只好说要不你跟田田去加拿大住几个月;反正你听得懂英文。老头连连摇头;说她拖了我这么个老油瓶在身边;更没有人敢娶她了。
请保姆的事就这样提到了议事日程上。
何淳安在家务事上基本算是个低能儿。从买菜做饭到洗衣扫地;从前家里的大事小事都是李延安一手包办的;何淳安甚至连银行密码都懒得去记。李延安骤然一撒手;现在何淳安连洗衣机都不知怎么使;烧茶坐水也得从头学起。
可是何淳安坚决不同意请保姆;说家里来个生人不习惯也不安全。其实真正的理由何淳安却没有告诉儿子。妻子是因为一群莫须有的女人而死的。自己虽然是清白的;可是再大的清白在妻子的刚烈里走过了一遭;就像一张搓揉过的纸;多少就有了印记。印记的存留;只在一念之差。而洗刷这个印记的过程;可能就是他的余生了。他行在街上;前胸背后似乎都贴满了芒刺般的眼光。在这样的眼光里;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安然享受另外一个不是妻子的女人带给他的安逸。六十六岁的退休教授何淳安;已经被这样一个突兀的人生变故吓破了胆了。
元元一转眼就在父亲身边呆了一个来月。广州的公司来了最后通牒;说再不回来上班就要另请人顶替他了。何淳安就催儿子走;说你管得了我一时;还能管得了我一世?我终究得学会自己生活的。元元临行前;去超市买了一冰箱的面包饺子速食面;不厌其烦地教父亲如何烧水煮食。又给父亲系里要好的同事学生一一打了电话;让时时关照父亲。谁知刚回广州三天;就接到了邻居的电话;说父亲将一锅开水打翻在地上;烫伤了脚;住进了医院。元元再也抽不出假期了;只好星夜打电话给远在多伦多的妹妹田田;让她火速回来一趟。
诚聘家庭助理;照顾一位知识老人。精通家务;有耐心;初中以上文化水平。月薪绝对高出市价。其他优惠面议。
田田一到家;就起草了一则聘人广告。吸取了元元前次的教训;田田这次采用的是强硬高压手段;何淳安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广告就在晨报和晚报上白纸黑字地登了出来。
后来的几天里;倒是陆陆续续地来了好些电话。有几个在电话上听起来就不是那块料的;田田面也不见就给拒了。剩下的几个听起来还算顺耳的;等约来了一见;竟没有一个看上去略微顺眼些的。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进门先把家电厨厕设备都巡视了一遍;才肯坐下来说话。每送走一个;田田的眉心就多了个结子。到后来沮丧之极;忍不住感叹善良淳朴的中国劳动妇女都到哪里去了;夜总会招人;来的也不过如此。
何淳安坐在沙发上;闭了眼睛冷笑:“祥林嫂出国了;四凤经商了;陈白露倒还是有;只是你老爸敢要吗?”
田田听了啼笑皆非。
后来电话就渐渐稀少了。
田田正打算调整战略目标;朝钟点工的方向转移;有一天早上;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有人找“何老师”。正逢何淳安到医院换药去了;田田以为是爸爸的学生;就问人家要名字电话号码。那人顿了顿;才说自己叫赵春枝;没有电话;是借了公用电话打的;就想问问何老师家里找着人了吗?田田这才明白又是一个找工作的。这么多个人里头;也只有这个女人管父亲叫何老师;田田心里便有了一丝好感。
就问女人是哪里人;女人说是温州藻溪乡人。田田吃了一惊;因为父亲的老家就在浙南那一带。虽然父亲离家五十多年了;老家也早已没有什么亲属;可父亲这几年老了;话语里常有些怀乡的意思。田田心想这说不定是个好彩头呢;就笑;说只听见你们温州人到处找保姆的;哪还有温州人出来给人做保姆的?女人也笑了;说再富的地方也有穷人;各人有各人的命呗。女人的笑声哑哑的;有几分认命的无奈;也有几分不认命的刚倔;田田的心不由得动了一动;当下就决定约女人见面。这次多长了个心眼;没把女人约到家里来。
当天下午;田田约了这个叫赵春枝的女人在离家不远的一家茶室见面。女人准时到了;点了一杯菊花茶;小口小口地喝着。茶渐渐地浅了下去;却死活不肯再添。女人出乎;意料的瘦弱纤细;剪了一头齐齐的短发;穿了一件洗了很多水…的浅蓝衬衫;一条同样洗了很多水的深蓝裤子;虽是旧了;却异常的干净平整;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五六十年代黑白照片里的女学生。女人的脸上脖子上到处都是汗;头发在额上湿成一个个小卷——田田猜测女人大概没舍得坐车;是一路走过来的。
就大致问了问女人的情况。
女人三十八岁;念过高中;离了婚;有一个十四岁的女儿;在老家跟着外婆生活。女人在京城做了四年的保姆;前一个东家刚去世;正在找新东家。
“为什么离的婚?”
田田知道这不是她该问的问题;可是田田知道她给的工资让女人没法拒绝;所以她把目光定定地放在女人脸上;神情自若地问了这个问题。
“不学好。”女人说。
“怎么个不学好?”
女人低了头;掏出一块手帕;一下一下地擦着脸上的汗。半晌;才轻轻地说:“大姐你该操心的事很多;我那点事;不值得你操心。”
女人回答得不卑不亢;田田却问不下去了;只好换了个话题;问女人有什么要求。女人说没要求;什么样的老人她都伺候得了。
于是田田就领着女人往家去见父亲。其实这时田田已经拿定了主意要留下这个女人;父亲的过目如同英国女王在国家文件上的签名一样;只是一个必要的形式。
田田将女人带进家;对父亲说:“这是赵春枝。春枝先前工作过的那家;也是老师。”
父亲正在剪指甲。父亲的老花镜度数浅了;父亲剪起指甲来就有些吃力。父亲把手伸得远远的;眼睛眯得细细的;鼻子在眼镜底下蹙成一个皱纹深刻的肉团。父亲看了一眼女人;便又低了头;继续修剪指甲;指甲剪在静默中哔哔剥剥地响得闹心。
“把剪子给我。”女人说。
指甲剪的声音突然安静了下来。父亲把女人的话翻来覆去地咀嚼了几次;才渐渐明白过来那是乡音。父亲抬起头来;呆呆地看着女人。父亲的目光穿过女人;穿过女人身后的墙壁;遥遥地散落在半空中。父亲的眼中;就有了些水汽。
女人趁着空当;拿过父亲手中的指甲剪;帮父亲剪起指甲来。父亲起先有些扭捏;可是女人神情凛凛;把父亲的扭捏瞬间碾灭在萌芽状态。女人正着剪;反着修;先左手;再右手。父亲的十根手指在女人粗粝的掌心走过一遭;如同抛了一次光;就有些平整光洁起来。田田坐在边上看着;眼皮渐渐黏耷起来。走失了多日的睡意;在这个平淡无奇的下午骤然回归;方明白自己的担子大约是可以卸下一些了。
“春枝你今天就住下;剩下的行李我明天找人帮你取回来。”田田吩咐女人。
“谁答应的?我说过家里不住生人。”何淳安突然站了起来;一把拂开女人;指甲剪咚地掉在茶几的铁角上;溅起一片嘤嗡。
女人怔了一怔;不语;却弯下腰来捡剪子。
“熟人也是生人过来的嘛。春枝是同乡;总比完全不知根底的人好。”田田耐着性子;细声细气地劝着父亲。
“她白天可以来帮忙;晚上自己找地方住。这是我开的条件;她接受就来;不接受就走。”何淳安脸朝着田田;话却是对春枝说的。
春枝拿起搁在墙角的背包;头也不回就往门外走去。“你给我付房租;我就住在外边。这是我开的条件;你答应了我就来;你不答应我就走。”
田田追出去;女人已经走远了。女人走路的时候脚紧紧地贴着路边;身上的布衫在风里一鼓一颤的;如同没能飞起来的鹞子。田田跑了半条街才追上了;气喘嘘嘘地对女人说:“学校的宿舍;我给你找一间。两三个人一起住;明天就来;行不?”
女人停下来;叹了一口气:“大姐;如今上哪儿找你这样的女儿。”
田田也叹了一口气;说:“你比我大;别大姐大姐的;叫名字就好。人老了;就是孩子;只能哄着些。你这脾气;能行吗?”
女人说:“我们乡下人就这么称呼的;改不过来。大姐你书读得比我多;外边的事也懂得多;可我见过的老人却比你多了。我知道什么时候该哄;什么时候不该哄。”
田田觉得女人的话有些道理;就不吭声了;一路送女人去了汽车站。前一班车刚走;后一班车还没来;两人都有些累了;就斜靠在站台柱子上等。红云沉尽了;天渐渐地暗了下来。路灯一盏一盏地点过去;从街头亮到街尾;像一串藏过了年代的老珠子;黄黄地坠在街市的胸脯上。归家的鸽子低低地飞过;暮色里到处是翅膀的划痕。
“大姐;你孩子多大了?”女人问。
田田摇头;说没孩子也没老公——离了。
“为什么离的?”
田田看着女人;一字一顿地说:
“不学好。”
两人的眼睛对上了;就忍不住哈哈地笑了起来。女人笑的时候;颊上有两个若隐若现的浅坑。那浅坑一路乱颤着;使得女人的表情瞬间里清朗生动起来。
车终于来了。女人上去了;挑了个窗边的位置坐下;从窗缝里钻出头来;说:“何老师我来管;大姐你安心回去;再找一个合适的。”
田田两眼热了一热;搜肠刮肚;想跟女人说一句略微亲近些的话;话没出口;车就启动了。女人渐渐变成了一个小小的蓝点;消失在一街的轻尘里。
这时田田提包里的手机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
是秦阳。
“找着合适的人了?”
隔着一汪大洋;秦阳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田田算了算时差;这会儿正是多伦多的凌晨。秦阳午夜才下班;到这时才睡了三四个小时。田田就问怎么这个时候打电话?秦阳笑了笑;说小姐我压根还没上床;拨了几个小时的电话了;线路都不通。田田说你就不会明天再打吗?秦阳说你是想让我一夜不睡呢;还是两夜?田田吃吃地笑了起来——秦阳总是能把话说到人的心尖子上。
“找了一个;看上去还算老实。也只有这一个;是我爸点了头的。”
“老头子;情绪还好吗?”
“好得了吗?整天对着那张照片……”田田说了半截;眼泪就毫无防备地流了下来。这几天一直在忙父亲的事;倒没有时间来好好想一想母亲。此刻关于母亲的记忆突然混混杂杂地涌了上来;按捺不住地堆挤在喉咙和鼻腔中间的那个狭窄空间里。眼泪被夜风瞬间吹干了;可是眼泪爬过的痕迹却久久地刺痒着。
“秦阳;我没;没有娘了。”
那头是一片短暂的沉默。后来秦阳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说田田;你总还是有我的。
在多伦多田田的朋友圈子里;很多人都不知道秦阳这个名字。可是你若说起田田的“后备役”;几乎人人皆知;甚至连田田自己;也不十分忌讳。确切地说;“后备役”这个名词;其实最早还是田田自己发明的。那天田田第一次带了秦阳去参加一个朋友的生日晚会;众人私下里拉了田田问那个男人是谁;田田怎么都不承认是男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