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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她也是讲道理的人。她说搬过来就好省下在外边租房的钱;再减一半的工资;两项加起来;也算是抵女儿在这里的费用。”
田田一路听;一路冷笑;终于忍无可忍:“老爸;你究竟是老实还是愚蠢?你就没看出她在利用你?”父亲没有生气;却只是低着头;一下一下地扯着绒衣上的线头。“小田我想过了;若有人利用我;总好过我完全无用。我这样的老朽;除了她;还能对多少人有用呢?你们到了我这岁数;就有体会了。”
父亲的语气很是平静;是过滤了情绪之后的木然。田田愣了一愣;才按捺下性子;细声细气地说:“过了年;我们再去找一个;背景简单一些;没这么多妖蛾子的。你放心;找不到我就不走。”
父亲的回答也是耐着性子;细声细气的。
“我习惯了春枝;不想找别人了。”
田田转了好几个来回;才找到了春枝的家。
其实田田很早就看见了那幢房子;只是没有想到春枝的家会是这个样子的。
那幢房子说起来也是江南城乡交接的那些地方常见的模式;方方正正的二层楼房;外墙严严实实地贴了一层马赛克。马赛克是灰色的;那不过是风霜积尘的痕迹。只需一场大雨冲洗;底下就应该是雪白的。这幢楼房和周遭楼房的区别;就在一个大字。墩墩实实的一大块;便先有了一些不容置疑的气势。楼一大;门脸也就大了;不是寻常的一扇铁门;却是大大两开的厚木门。木是层层漆水之后的黑里透红;正中有两个沉重的
铜环。那门的颜色质地样式;不由得就叫人觉得这门后应该是藏着故事的。门楣上钉了一个十字架;门上贴着两张艳红的春联;流露着墨汁未干的新喜。上联是“上帝爱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子赐给他们”;下联是“叫一切信他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这上下联字数不一;既不对仗;也不押韵;不像是寻常农家的那种喜庆春联;倒像是从《圣经》上摘下来的。田田便惊异;春枝何时也信了洋教。门大;窗也多。窗是楼的眼睛;本来深邃幽暗;却因贴了许多的窗花;便有了盈盈一丝的笑意。田田走近来;便看见了窗花的功底。都是红纸剪的;也都是鱼;却是各样的姿势。有的恬静;有的喧闹;有的憨厚;有的狡诈。虚是神态;实是细节;栩栩如生;无一雷同——无非是鲤鱼跳龙门年年有余的意思。这幢楼房说新不算新;说旧也不算旧;却把城市的乡村的中式的西洋的各样风格都取了一些;匆匆地糅在了一处。糅得虽有几分生硬;那生硬之处反透出些活活泼泼的生气;俗到了极致;就俗出些别开生面的和谐来。田田暗想拥有这样一处楼房的女人;家境应该算是殷实的;何至于要千里北上给人做保姆呢?
就去敲门。
门没锁;轻轻一推就开了。门厅里坐着一个老太太;正戴着老花镜织毛活。老太太剪了一头短发;齐崭崭油亮亮地带着梳齿的痕迹。上身穿一件雪青色的呢子短大衣;下身穿一件黑布裤子。袖口和裤管里肥肥地露出些毛衣毛裤的卷边——田田猜想大概是春枝的妈。老太太手里的毛活大致成型了;似乎是一件男裤。腰已经完工;老太太正在织大腿分叉处的那个洞。见人来;抬起头;眼镜滑落到鼻尖;手里的线团就滚到了地上。
“何;何老师;出;出事了?”
田田一惊;说你怎么知道我是从何老师那里来的?老太太见田田并无报急的意思;才渐渐松了一口气;捡了地上的线团;掸着上头的灰土;说春枝给我看过你们全家的照片。你们首都的照相技术还不如我们小地方——人可比照相好看呢。就招呼田田坐了;慌慌地进了厨房烧水煮茶。再出来;手里就多了个沉甸甸的木托盘;上面摆了七八个瓷盏;装了金橘橄榄香榧子核桃肉番薯片等等等等;虽都是年节的零嘴;却又比北方的零嘴略微精致些。
老太太挑了一个小巧玲珑的金橘递给田田;问你爸也是我们这个地方的人?田田说我爷爷是矾山人——矾山离藻溪极近;口音也是通的。后来下了南洋;四十岁不到就死在了那边。我爸爸也是在矾山出生的;六七岁就被叔叔带到厦门读书;后来又到了北京;五六十年没回过乡了。老太太就说这回怎么不带你爸来;也好认认乡呢。田田笑笑;却问春枝哪儿去了。老太太说带孩子给班主任老师拜年去了——年年都是初三去的。这孩子;爹娘都不在身边;老师管着;也算是半个父母;很该谢谢的。田田顿了一顿;才问孩子他爸怎么不管?老太太不答;盯了田田一眼;问你找春枝有事?田田慢吞吞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说春枝考英文六级的准考证;寄到我们家来了。我爸劝春枝回去参加考试;补习了这几个月;不考就白废了。
老太太接过信;低了头;喃喃自语起来。田田依稀听见了一句“谢救主恩”;就笑;问春枝也信吗;你这个教?老太太叹了一口气;说她若信了;何至于这个命?好强呀;心里一颗沙子都容不下;怎么能尊主为大?
就絮絮叨叨地说起了春枝的事。
春枝生在乱世。春枝三个月大的时候;春枝的父亲挑了一担藻溪名产细米粉丝去温州城里叫卖;正逢工总司联总司两大派在打巷战;吃了一颗流弹;当场死在了街上。春枝是靠着寡母绣花和编篾席的手艺半饥半饱地长大的。春枝长到十七八岁;一层黑皮猝然蜕去;一夜之间就长成了一个细致的女子。春枝不仅人长得耐看;还绣得一手好花。春枝绣的不是母亲的那些牡丹凤凰;却是藻溪人没有见过的新奇花样。春枝时常去逛镇上的新华书店;不是为了买书;却是为了看书店里新到的西洋印刷画。德意志乡村风情;英格兰教堂街景;法兰西古典肖像;等等等等。春枝一个月的饭钱;都省了去买画。买回来;并不贴在墙上;却拿来做了绣花的蓝本。春枝绣的外国画;藻溪人见了掩了嘴惊叹。就有人花钱买了去;做洞房新居的摆设。再后来;就有人买了用作年节送人的大礼。春枝就是靠这个手艺;才维持自己念完了高中。
春枝岂止是花绣得好;书也读得轻省。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在这么一个师资贫瘠的乡镇里;春枝的成绩也算是鸡群里的那个头了。藻溪乡地处江南;和风细雨的环境里;好看的年轻女子也是常有的。可是脸长得好手也生得巧的;就不多见了。脸长得好;手生得巧;书又读得好的女子;恐怕就是春枝一个了。所以春枝年轻的时候;在乡里是很有点名气的。春枝的家底;原是极薄的;没有人指望这样瘠薄的泥土里;竟能长出这样一朵好花来;于是母亲的腰杆;也就直了些起来。
春枝还在读高中;提亲的人就开始在赵家频繁走动了。春枝正眼也不看一下那些留在饭桌上的照片;只对母亲说要复习考大学。当然真正的原因;母亲是后来才知道的。
春枝的高考成绩本来也勉强够上省城大学的;却为了生活费和就近分配的原因;选择了平阳师范。平阳师范是三年制的学校;春枝念了一年半;就退学回了家。春枝退学;不是因为功课跟不上;而是为了一个男人。
一个叫廖建平的男人。
廖建平是春枝的中学同学;比春枝高一个年级。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就应征入伍当了兵。廖建平脑子活泛;手也灵巧;到了部队没多久;就凭着几样小发明;获得全军范围的嘉奖;入了党;提了干。正当仕途一片光明的时候;家里却出了大事——母亲因脑溢血突然半身不遂了。建平家里有一个常年多病的父亲和两个年幼的弟弟;母亲本是家中主事的那个角色;宛如桐油伞中间的那把伞柄。母亲在;伞就撑得起来。母亲一倒;伞就成了一片无用的软纸。建平在军中焦急万分;就写了一封信给春枝。
春枝和建平念高中时都是学生会的干部;两人一起负责学校的广播站。下了课;两人就钻进小小的一间广播室编通讯稿。你开一截头;我续一个尾。你念上一段;我念下一段。春枝的嗓子有些沙哑;像是清晨被露水打蔫了的草叶。建平的嗓子变着音;有些生硬;犹如被大风扯得猎猎生响的一面旗子。两人的声音分开来听其实都有缺欠;合在一起;便将那缺欠的地方补平了;沙哑里渐渐有了娇柔;生硬里也生出了阳刚;叫那念的和听的;都觉出了些韵味。
虽然日日相处;耳鬓厮磨;两人真正私定终身;却是在建平入伍之后的鸿雁传书中完成的。学校的同学;早就将这一档子事;传得沸沸扬扬;唯一蒙在鼓里的;反只有春枝的母亲。
那日春枝接到了建平的信;没和任何人商量一声;就从平阳师范退了学;回到了藻溪;一日三餐地照顾建平的母亲。又把家里的两间旧房腾出一间来;做了个裁缝铺;靠替人裁剪刺绣;支撑着两边家里的费用。春枝的母亲原是一百个不乐意的;母女俩为这件事也不知吵过了多少个回合;后来看见建
平往家里寄来的一张张奖状;猜想这人大概算是有几分出息的;也就默许了。
建平在部队里呆了几年;提了几级干;提到一个坎上;就上不去了。年限一到;提不上去的;就要转业。建平就转业来到了温州城里;在一家国有企业做了一名行政干部。回乡和春枝结了婚;第二年便有了女儿晓藻。一个小家庭;分在两处住。建平住温州城里;周末年假回藻溪。春枝常年住在藻溪;照顾娘家婆家女儿三头。建平在温州城里坐了几年办公室;看着周遭的人变戏法似的发着财;不甘心满世界的精彩就这样五色生辉地绕着自己流走了;便辞职回到藻溪;办了个小工厂;专做教学用品——大部分都是他自己的创造发明。
刚开始时;不过一间瓦房;三五个兵丁。说是乡镇企业;其实就是一个家庭作坊。建平管产品研制经销;春枝管账;建平的两个弟弟再加上一个弟媳妇;便是企业的全体员工。建平在部队里就广结人缘;全国各地都有战友帮忙建立代销点。研制出来的产品新巧;价格合理;销路很快畅通起来。春枝还没来得及学完速成会计课程;建平公司的账号;就已经大到春枝无法处理的地步了。于是建平专门雇了一个财会班子;打发春枝回家;一心一意地做起了少奶奶。厂房几经扩建之后;公司的总部定在了上海。建平就在上海藻溪两地;过起了飞来飞去的繁忙生活。
建平是个见过世面的人;所以建平和寻常人眼中的乡镇企业家很有些不同。首先建平不像那些人那样满身花花肠子;建平平日不爱喝酒应酬;也极少去歌厅酒吧桑那吧之类的地方。得了空闲;就带着女儿晓藻坐在藻溪边上钓鱼。是姜太公的钓法;有一搭无一搭的。即使钓着了;也扔回溪里放生去。
建平的与众不同;还在于对老婆的好。建平一年在外边的时候多;怕春枝在家闷;便购买了各样的电影电视剧光盘;一包一包地寄回家给春枝看。建平寄的不是街头小摊上随便一挑;看两下就卡壳;字幕模糊颜色含混的冒牌货。建平挑的片子都是经过秘书小姐推荐的;而且是那种贴了防伪商标的正版片。春枝的四季衣装;也都是建平从广州深圳香港等地亲自选购的。若看上了款式;就能买上一打不同颜色的;让春枝可着心情挑着穿。春枝穿了这样新潮的衣服走在藻溪的路上;总觉得胸前背后到处是眼;便脱了;依旧挂在衣柜里;只等建平回家时;才穿了给建平看。建平在家的日子;除了探访两头的老人;极少出门;一直呆在家里陪春枝。有人甚至亲眼看见了建平坐在板凳上给春枝洗脚;春枝双脚在建平怀里乱踹;蹬得一地是水的情景。
建平给两边的老人都雇了保姆。多年照顾娘家婆家的担子;终于从春枝肩上卸了下来。藻溪人都说春枝是有后福的人;为廖家受了这么些年的苦;总算熬出了头。当然这是藻溪人当着春枝和春枝妈的面说的。春枝母女不在场的时候;藻溪人的话就没有这么顺耳了;幸亏春枝听不见。春枝本是劳碌之人;突然闲了下来;便觉得多出了一副手脚;不知如何安置才好;就日日思想着打发日子的方法。
有一年端午节;建平在上海加班没有回藻溪。春枝的一个中学同学的丈夫是开长途汽车的;那人就拉着春枝坐了丈夫的车去苏州无锡玩了一趟。回家的路上;春枝突然心血来潮;改坐了火车去上海看建平。到了上海站给建平打电话;建平没在公司;手机也没开。春枝就自己找去了建平长期租用的宾馆房间;等着建平回来。左等右等;等得天大黑了;才隐隐听见门外有建平的声音。开了门;却见建平手里提着一个篮子;拐进了过道尽头的另一个房间。
建平不是一个人;建平的身边有一个女人。
春枝轻手轻脚地跟过去;只见房门大开着。建平已经把手里的篮子放到了地上;春枝一眼就看见了篮子里是一个婴孩。那孩子一脸皱褶;肤色黑红;丑若田鼠;看上去至多一两个月的样子。女人弯下腰把孩子从篮子里抱出来。女人很年轻;面皮白净光滑;一头黑发如泼墨;在脑后用一个塑料卡子松松地绾起;漏了几根发丝;从额上一路垂挂到脖子里;却是春枝没有见过的那种随意。女人个子很高;腿仿佛直接长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