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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说他势利;其实是有点冤枉他;每天从宣传队回到家里;把绿军装脱下来;他镜子都不敢照一照;生怕那个不穿军装的人让自个儿厌恶。对自个儿他都这样;何况是对明月呢。他知道;要想不厌恶自个儿;就得在宣传队长期地呆下去;要呆下去;光靠翻跟斗是不行的;有一天来一个比他翻得好的;他就是再纠缠也没用了。他便下定决心;要学会一样乐器。在宣传队;他最羡慕的就是乐队那几个了;不必唱不必跳;还比谁都牛气;有人唱错或跳错了;他们会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说;重来重来!他真希望;有一天他也坐在乐队里;对那群会唱会跳的在他面前趾高气扬的队员也说;重来重来!可是;一个唱歌跑调、谱子都不识的人;学乐器又谈何容易;他选中的第一种乐器是扬琴;结果没敲几下就被使用扬琴的人制止了;说;让你砸夯呢?扬琴不成又学二胡;吱吱扭扭拉了两天;宣传队所有的人都捂耳朵;拉二胡的人还反反复复看他的手;然后伸出自己的手跟他比了比;一句话没说就把二胡收回去了。是啊;不比不知道;一比他这手哪叫手啊;又粗又短;又硬又笨;琴弦是多么精细的东西;哪是这种手碰得的。二胡不成;接了又学手风琴;手风琴没有琴弦了吧;但又遇上左手的节奏问题;拉出声音容易;拉成调也不难;拉出节奏就不容易了;那几排黑色的纽扣一样的东西;对他就像是漠然的全副武装的士兵;他觉得永远都不可能和它们熟悉起来了。后来;他还学过月琴、笛子什么的;但统统都以失败而告终。
我说;那段日子;伍跟斗真是沮丧极了;一句话都不说;整天就是没完没了地翻跟斗。一翻还要连翻两个;有时两个翻过去;还要接了翻第三个。第三个没见翻成功;脸上的血痂倒添了不少;腿也常常一拐一拐的;绿军装上永远有一两块尘土挂在那里。有一次;宣传队长批评他说;这么练可不行;万一有个好歹;误了演出怎么办?伍跟斗点头接受着;但练起来就又不管不顾的了;那股劲头;仿佛这辈子都要和跟斗干上了。还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有一天;第三个跟斗竟被他翻过去了。其实;他的跟斗多少宣传队长从没在意过;有跟斗的节目也就一两个;且这一两个节目;没有跟斗也一样可以演的。可是;伍跟斗像是看不出宣传队长的不在意;像是第三个跟斗能决定他的前途、命运一样;那些天兴奋得;见人就笑;见人就要翻跟斗给人家看;翻过了还要等人家的夸奖;弄得大家见了他都躲得远远的;生怕被拽了看他的跟斗。
我忽然停了说;望向四花身后的窗口。
四花说;怎么不讲了?
我说;讲到这还算是喜剧;再往下讲就是悲剧了。
四花说;你不讲我来讲吧;后来有一次演出;伍跟斗的第三个跟斗翻到了台下;脑袋撞在一块大石头上;人没送到医院就死了。
我惊异地看着四花;伍跟斗死的时候;四花还远没出生呢。
四花说;伍跟斗的事我早知道;但听你说还是第一次;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你无非是说;伍跟斗进宣传队好歹还有翻跟斗作资本;你四花找工作有什么资本呢?
我说;我不是……
四花打断我说;还有;你四花跟伍跟斗一样又矮又胖;一样不识时务;如果不肯回家;早晚就是伍跟斗的下场。
我说;我不是……
四花近乎仇视地看了我说;你是;你太是了!来这之前;我想到了你会严厉;也想到了你会挑剔;但没想到你会厌恶。我四花真就那么叫人厌恶吗?
四花坐在靠背椅上;脸是红的;眼睛也是红的;就差眼泪没淌出来了。
我觉得我正在受到四花义正词严的审判。我不知这角色是怎样转换过去的。
四花她说的那些意思;我的脑子里也许都闪现过;但一经她说出来;就一定是错的了。什么才是对的?我讲这些究竟想干什么?为什么就想到了伍跟斗这个人?特别是;讲完之后的滋味;怎么倒还不如没讲那会儿了?
我觉得;我是被一种不安控制住了;这不安莫名而又强烈。
我本是把伍跟斗当作个可笑的人物来讲的;可讲完了才发觉他并不可笑。
我自以为伍跟斗是和四花有关的;可讲完了才发觉他竟是和四花的姑姑有些相像。
我由了自个儿的情绪;随心所欲地想讲什么就讲什么;就像四花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一样;结果都是:搬起石头砸了自个儿的脚。
当然我完全可以对四花说;我是想通过伍跟斗的故事让你了解人生的不易;激发你奋进的力量;我还可以胡诌什么;我是在思考人与红沙发;人与绿军装、红袖章;人的行为和本能和理想、信念的关系。但我看着四花;看着四花身后的窗口;最终也没说出一句话来。
倒是四花又说道;伍跟斗他翻跟斗;我也没闲着;我一直在努力;只不过我的努力和他的努力不一样罢了;你凭什么跟我讲他?凭什么把我跟他扯到一起?
我心想;事实上;是我把自个儿跟他扯到一起去了。
四花又说了些什么;我已无心去听;四花的背后可以看到灰蒙蒙的天空;天空中有;几只鸟儿飞翔而过;这给我不安的心似又添了几许悲凉。
至此;这场以四花为劣势的质询;竟是以我的不安和悲凉而告终了。
更令我难堪的;是四花并没有因为她的胜利而赖在家里不走;当天下午她就出门联系住处去了;第二天;她将她所有的东西收拾进一只大提包里;彻底离开了她栖身两个月的姑姑家。
看来四花是一定要在这城市里呆下去了。
两天之后;由于弟弟弟媳电话里的询问;我还是去四花新租的房子看望了她。这是七层楼房的顶层;一室一厅。原来;她和兰兰一起合住;兰兰离开美容店后;没有了天堂一般的环境。那个林强也和她分手了;四花则和兰兰重归于好。
我注意到;客厅里有一张破旧的三人沙发;灰秃秃的;已看不清什么颜色了;只坐位上铺了一层大红的布单。我认出那正是四花自个儿买的那块。
接下来;为了弟弟弟媳的请求;我仍为四花四处寻找着工作。但四花再也没找过我。当我好容易找到一份工作兴冲冲地去通知四花时;四花却告诉我说;工作她早就找到了;是在一家商场做收款员。她看我将信将疑的样子;又说;她在学校时数学最好;网吧里的电脑也没白玩儿;她是从五十比一的比例中竞争上去的。
四花的语气不冷不热的;从前胆怯、顺从的样子再也看不到了。
我不知该为她的变化高兴还是难过;嘴里连声说着好;好;心里却有些酸兮兮地想;又一个奋斗史要开始了。
2005—6—9
'责任编辑 那 辛'
摘自:《人民文学》2005年11期 作者:何玉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