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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贵离家二十年了;但他的口音一点没变;连那种很土的尾音也没变。想到那间垮掉的房子;再听他的口音;我简直无法把他跟一个在外面“很吃得开”的大老板联系起来。
我说胡大哥呀;我是老君山上的;我大嫂到你那里打工来了;她叫陈美;不晓得她到了没有?他说到了啊;我已经给她安排事了;她一个女人家的;又那么大年纪;我就让她做地面上的活;拌点灰浆;推推斗车。我说胡大哥;谢谢你啦。他说谢啥呢;都是家乡人嘛;你是永辉吧?我说不是呢;我是夏至。
听说是我;胡贵的口气变了;变成城里人的腔调了;是那种倒像不像的广东腔;还故意咬文嚼字起来;听上去别扭得让人发慌。我心里想;胡大哥你这是何必呢;两面山上的人都在谈论我不如你;你哪里犯得着跟我操广东腔还咬文嚼字呢?但他收留了我大嫂;还把她安排得那么妥当;就是我的恩人了;我不能让他感觉到我心里别扭。我说胡大哥;如果方便的话;能让我大嫂接听一下吗?他说这个自然没问题的啦;我马上就通知她的啦;陈美!陈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大嫂的应声。脚跟子快些;你家小叔子来电话了。胡贵又说起了家乡土话。
大嫂上气不接下气地喊了我一声。
我说你到了佛山;为啥不给家里来个电话呀?
没钱哪;大嫂说;走到胡贵这里钱就用得只剩两角了(她快乐地笑起来);才来这里;我又不敢借钱。我准备发了工资就打电话的。你咋晓得我走了?
我回家了;我给你买了袋冰糖;结果你走了。
我说出这句话;不是要表功;是想给大嫂感情上的安慰。
大嫂咳嗽了一声;我听得出来;那是装咳。
然后她说;你大哥累不得哟;你给他说;累不下来的活不要做。爸爸要是想跟我们住;叫他下来就是;我原先就给他说过;叫他想住哪里就住哪里。
大嫂没把话说明白。二哥二嫂对父亲不太好;二嫂有时还故意把饭煮得很硬;让父亲无法下咽。父亲在他们家过得很不愉快;想一直跟大哥大嫂住;又不愿意增加他们的负担。
我说好;我说大嫂你一个人在外面;自己要知道保重。
她说我晓得。
我只能对大嫂说这些了。我本来还想对她说;如果吃不消;你就回来;可她回来又怎么办呢?这种关心是苍白的;甚至是虚伪的;我不能说。
回城之后;几天几夜睡不着觉。
我在想我是不是太自私了;为了自己;我就不管家里人了。
连父亲我也没管。我辞职以后;父亲到我这里来过;父亲说我以前没到我幺儿子那里去;是他忙;现在他有时间陪我了;再说我年龄也大了;还不去看看;这一辈子就不晓得他究竟在哪里过日子;死了连收个脚迹也找不到地方。清溪河流域的人认为;人在断气之后;灵魂会去他亲人家里弄出响声;有放信的意思;也有把死者生前留下的印迹收回去的意思;叫“收脚迹”。父亲那次本来是想耍两三个月甚至半年的;结果不到一个星期他就走了。他以为我有时间陪他;其实我比以前更加紧张。以前的忙是表面的;是用时间来计算的;现在的忙是骨子里的;不仅用时间计算;还用心态计算。我成天坐在狭小的书房里;父亲则只能呆在客厅;我妻子是电信公司的业务员;为那每月几百块钱的提成;从早到黑地在外面奔忙;发展用户;儿子又上学;没有人陪父亲说话。我把电视给他打开;但父亲看不懂铺天盖地的城市泡沫剧;也没有兴趣看;我出去上厕所;看到父亲几乎都在垂着头打磕睡。我说爸;你出去走走吧。开始一两天;他出去了;到处是车辆;到处是人流;但这些人他一个也不认识;而且全都是行色匆匆;没有人站下来给他打招呼;也没有人愿意听他说话;后来他就不再出去了。
住到第五天;父亲羞怯地对我说;夏至;我想回去了。
我说爸你不是准备住一阵子的吗?
父亲说我是泥脚杆命;在城里住不惯。
第二天一早;父亲就乘车回了老家。
父亲一走;我就很后悔;很心痛;我总觉得;父亲是被我赶走的。
我成天躲在书房里写;究竟写出了什么鸿篇巨制吗?我真的就有那么忙吗?我坐在书桌前;不是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无用的玄想之中吗?如果我把这些时间用去陪父亲说话;父亲就不会腿脚都没歇过来就回了老家。
我并不是真的忙得没有一点儿闲暇;而是跟许多城里人一样;得了一种“忙病”。按道理;父亲在大哥和二哥家轮留住;我应该给他们补贴一些钱的;但我没有钱。父亲在我身上花的钱最多;结果到了他老年;我反而为他付出得更少了。二哥二嫂对父亲再不好;也比我好。
现在;大嫂又被逼走了……
出身农村;加之中国现代的城市本身就是一个大工地;到处都在兴房起楼;我知道拌灰浆和推斗车是怎么回事;这些地面上的活;危险性的确不大;但那是相当累人的。用铁锨将一大堆河沙和水泥拌匀;这不累人吗?按工人们的说法;腰杆也能累断。推斗车没那么累人;可热天干这事就难了;斗车把是铁的;火红的太阳将铁把烧得像烙铁;舔出隐隐的蓝光;手握上去;能把皮子烙糊。这一点也不夸张;在我家附近;就是前两年火爆起来的考古遗址;叫“金沙遗址”。去年开始修博物馆;那些推斗车的工人;手上都有一层硬硬的黑黑的死肉;我开始以为是握出来的;一问工人;他们说不是;是被铁把烫的。大嫂去的地方还是广东呢!
睡不着觉;我就想大嫂干活的情形。大嫂身材不高;也瘦;在一大堆河沙和水泥面前;就像站在一座山的面前;她不仅要搬动这座山;还要让这座山的血与肉重新组合;成为另一座完全不同的山。她站在那里一声不吭地劳动着;只有铁锨偶尔铲到地面的声音;只有汗水摔碎的声音。她瘦小的身体里;哪来那么大的能量呢?大嫂拌了灰浆;没有休息;又去推斗车了;她的手刚一握住车把;我就听到吱的一声怪叫;大嫂像握住了一只知了;那只知了在痛苦地挣扎着;没挣扎几下;大嫂眼前的天就黑下来了;她的眼睛慢慢闭上;几摇几晃;就倒了下去……
每当这时候;我就很不自在地翻一下身。妻子已经知道我这几天没写什么了;也知道我一直在失眠;她把灯打开;她说你怎么啦?
没怎么;就是睡不着。
她说你回了一趟老家;什么事也没做就回来了;回来后就失眠;是不是碰到杏儿了?
“杏儿”是妻子给我开的玩笑;她说像我们这种生在农村的人;许多人在初中甚至小学就订婚了。她说你肯定也订了婚;那女子叫杏儿还是桃儿?干脆就叫杏儿吧;我觉得杏儿比桃儿更沉静;还有一种忧郁的美;不像桃儿那样鲜鲜艳艳的张扬。她说你肯定是念了大学就把人家杏儿给甩了的。我说没那回事;真没那回事。
妻子不该在这种时候给我开玩笑;我有些恼火;说大嫂走了;到广东打工去了。
妻子呀了一声;说天啦;她那么大年纪;还跑那么远打工?她不是还有贫血病吗;要是昏倒了怎么办?
我说是呀;我刚才正想这事呢。
你就为这个睡不着?
我没回答;撑起身来;把头靠在床板上;认真地看着妻子的眼睛说;冬梅;你说说看;我这人是不是太自私了?
有那么一点儿;妻子想了想;笑着说;但我可从来没怪过你呀。
这是事实。她不仅没怪过我;还支持我。从一家收入不错的报社辞职;坐在家里写不挣钱的东西;没有她的支持是不可思议的。妻子出生于普通工人家庭;父母心甘情愿地承认这世上的人是要分等级的;对生活的要求不高;性格也都很豁达;从而造就了他们儿女心地的单纯。
我说你不怪我;但我自己不能那么没心肝。
妻子又笑了;她说你呀;你一定是觉得自己没钱给大嫂;大嫂才出门打工的;大嫂走了;你才发现自己没心肝肺了——可是你为什么不想想我呢?我每天的工作就是爬楼梯;爬上一层就胆战心惊地敲人家的门;当听到门里传来脚步声;我要马上把胆怯收起来;做出一副很职业的样子;身体站端正;脖子放端正;人家把门打开;我累得再狠;说话也不能气喘;也不能结巴;我要以清晰流利的语言向人家介绍:我们公司最近开通了什么业务;让您打长话可以节省多少钱……大多数时候;我刚说出几个字;人家砰的一声就把门闭了。那一声真是惊心动魄。我那一串背熟的话;在喉咙里咕嘟嘟地打滚;吐不出来;憋得心里难受啊;我的腿也软了;汗水也下来了;我一边上楼或者下楼;一边想;家里的米完了;儿子要买校服了……我真想哭。可是我还要去敲人家的门啊;我能哭吗?我能带着泪水和哭红的眼睛去做业务吗……
妻子用指头点了一下我的额头;说;你这个没良心的;我受的这些苦你知不知道?
我的鼻子发酸。我说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妻子说;你知道就好;这辈子跟你我就认了;下辈子我可不干。
说罢;她又哈哈哈地笑起来。无论多难;她都永远是这么快乐。
笑过了;她才想起我之前是在为大嫂伤心;突然发现不该自己来诉苦的;于是说;你经常讲大嫂的好;可大嫂怎么个好法;你却从来没对我说过;反正睡不着;你就说一说嘛。
真要说大嫂;我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只讲了跟我有关的两件事情。
我念初中是在普光镇的一个半岛上;那不是镇中学;而是县里办在普光镇的一所学校。镇子西面的河坝是个猪牛市场;
从那里渡河过去;就是三面环水的半岛。半岛很大;夏秋两季;青纱帐一望无际。学校在半岛中央;离镇上的河码头有六七里地。我们那时候读书要交大米;一斤米再加一角多钱;才能领到一斤饭票。前半年是父亲给我送;我念初一下学期时大嫂嫁给了我大哥;自从嫁过来;给我扎鞋是她的事;去半岛送米送钱;照样是她的事。从我们村到镇上;上坡下坎的有二十五里;加半岛上的那一段;就是三十余里。每次大嫂都是天不亮就出发;到我们学校时;要是我还没放午学;她决不会到教室找我;而是蹲在教学楼外的洋槐树下等……
这里要说的;是我读初三那年;那是五月底;还有一个多月我就毕业了。那天放午学后;我看见洋槐树下吵吵嚷嚷的围了一大堆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没多关心;就回寝室去了。
把饭打回来;听寝室的人讲;说有一个卖李子的妇女被学校的治安员打了。
不知为什么;当时我的心就咯噔一声;我下意识地觉得那个妇女很可能就是我大嫂。
我把饭碗一放;就往教学楼外的洋槐树下跑。
人群外到处是被踩得稀烂的李子。我挤进去一看;心都碎了。
正是我的大嫂——大嫂嫁到我们家两年了;她为我们家所付出的牺牲;从嫁过来的第一天就开始了;我已经不仅仅把她看成大嫂;还看成了母亲。
大嫂的半边脸被打肿;紫红紫红的。她胸前的一颗纽扣也被扯掉了。而那个人高马大的治安员;还在跟她夺一把小秤。
大嫂双手紧紧地抓住秤杆;治安员每用一下力;她单薄的身体就摇晃几下;并伴随着一声尖叫。当她重新站稳;就求治安员不要把秤杆撇断了;她说这秤是她从镇上一个熟人那里借来的;撇断了她就要赔。治安员说像你这种不讲理的婆娘;不要说赔秤;赔人也该!
我不声不响地拾起地上的秤砣;猛地向治安员的胸膛上砸去。
秤砣刚脱我手;治安员见一团黑影朝他飞来;敏捷地跳开了。
我没有砸着他。
大嫂扑过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她说你做啥呀!
治安员疑惑而尴尬地恨了我两眼;走了。他是认识我的;那是因为我成绩好;在一所规模不大的中学里;成绩特别拔尖的学生;连炊事员都认识。治安员平时还喜欢跟我说话;只要在路上遇见我;他都要拍拍我的头;说李夏至;你这娃娃有出息;好好学哟。
围观的人见无戏可看;都跑到食堂打饭去了。
大嫂蹲下身去捡李子。李子全都踩烂了;只要是烂掉半边的;大嫂都捡起来;放到背篼沿口上的竹筛里。大嫂这样捡了十来个;还把她胸前绷掉的那颗纽扣从一撮污泥里抠了出来。她说这李子是卖不掉的了;你拿回寝室去;洗一洗还可以吃;言毕就揣进我的荷包。我没说话。我看不清自己的表情;但我知道我的脸色一定是铁青的。大嫂看出我心里想的还是那个治安员;她说;其实今天不怪他;我晓得你没钱用;就去姑姑家(她娘家姑姑;住在杨侯山上)摘了点李子来卖。李子有些涩口;镇上卖不脱手;我想学生娃可能喜欢吃;就背过来了。我哪晓得你们学校不准小商小贩进来呢;那个人站在远处吼了一声;我没听清他吼啥;还以为不是朝我吼呢;就没管他。他跑过来;一家伙就把筛子给我掀倒了;我骂了他两声;他才打我的。其实不怪他呀。
我的眼前;晃动着大嫂肿起来的半边脸;还有胸前掉了的那颗纽扣。大嫂的脸比开始肿得更高了;使她说话的声音也变了调。
她理了理我卷进去的衣领;说;要是你那一秤砣打在他身上;要出大事的;秤砣是铁的;哪能打人呢?要是你把人打伤了;学校会把你开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