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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但是他们要吃饭呀。他们迟早还是会出来的,不是吗?
谢:那可不一定。有时候他们一天吃一顿,有时候三天吃一顿,有时候一个星期吃一顿。只要他们能够滋养内在的能量,就会活得很好,而不需要食物。他们也许会入定一天、两天,一个星期,甚至几个星期。他们再次出来之前,你可能不得不等上很长时间。
问:他们对教导别人不感兴趣吗?
谢:感兴趣。但是在你能教导别人之前,你必须先自己修行。在你教什么东西以前,你必须先了解它。你不能只靠在书本上看到的话来解释内在的修行。首先你必须搞明白它们是什么意思。
问:如果人们不能跟隐士学道,那么他们可以跟道观里的道士学吗?
谢:你不可能只逛逛道观就能学到东西。你至少要在道观里住上三年,而且要做日常杂务。如果你能够忍受这份艰苦,那么三年后,你就可以请一位道士做你的师父。这是不容易的。你必须头脑清醒、心地纯净。就像我刚才说过的,至少要有三年的体能训练,你的心才会变得足够宁静,才能够理解道。
问:你住在山上的时候,肯定需要山下的一些东西。你是怎么得到它们的呢?
谢:什么东西都靠我们自己背。我岁数小一点儿的时候,经常上下山。现在,游客们有时候会给道士钱,道士就付钱给别人,让他们把东西背上来,这样他们就可以专心修行了。
问:住在这儿的道教徒的数目有很大变化吗?
谢:我刚来这儿的时候,山上有四五十位老师父,有两百多道士和道姑,小道士们多得数不清。现在,只有一部分人还待在这儿。
问:他们都怎么啦?
谢:有些人死了。很多人走了。还有很多人还俗了。
问:道观怎么样呢?
谢:道观里挤满了游客。什么都变了。现在旅游局管着道观了。
我问谢道长,我能不能跟仙姑观90岁的老当家行道长谈谈。谢道长突然变得严肃起来,说这不方便。很显然,行道长有问题——但不是健康问题。出去的路上,我们看见了行道长,他正在指点一个千里迢迢从浙江赶来的年轻人,这位年轻人要给道观雕龙和鹤。史蒂芬和我鞠躬为礼,然后离开了。
后来,谢道长与我们在我们的旅馆房间里共进了一顿俭朴的晚餐。他说,对于道教徒来说,道教自身的发展形势不是变得越来越好,而是越来越糟。全中国能够称得上大师的道士和道姑,不超过150人。
2000年前,汉代的历史学家们说,在汉明帝统治期间,全国的人口是5000万左右,而登记在册的道教大师有1300人。换句话来说,当时全国的人口是现在的1/20,而道教大师的数目却是现在的10倍。这确实是一个令人悲哀的现状,可是很多中国人现在还把道教称为他们的国教。
回道观的路上,谢道长把当地可以洗热水澡的地方的大门指给我们看。那是一个退伍军人之家,里面住着几百个在中越边境冲突中受伤的士兵。在门口,我们互相道别,谢道长拄着拐杖,蹒跚着,慢慢地走回仙姑观。
后来,当史蒂芬和我在明亮的月光下走回旅馆的时候,我想,不知道谢道长是不是过去的五千年中来到华山的那一长串道士名单上的最后一位。这串名单中有茅濛,他是两千多年前来到华山的。他修炼到长生不死之后,大白天骑在龙背上,消失在云间。他的后人迁移到了东部的沿海省份江苏省,在那里的茅山上,他们建起了中国最著名的道教中心之一。花和风是老朋友了。如果华山的种子能够到达中国东部,那么它们也有可能飘过大洋。
第二天早晨,史蒂芬和我一个多星期以来头一次在阳光中醒来。我们往回走,穿过玉泉院的院子,开始徒步沿着通向顶峰的山谷往上爬。即使在连续下了一个星期的雨之后,河水还是清澈得像荡起了涟漪的玻璃,没有淤泥的痕迹,只有花岗岩质地的卵石和沙子。萨满们的山水指南书——古老的《山海经》中说,华山附近的一座山中,有一种岩石,用它煮汤洗澡,能够治疗皮肤病。这条河里的沙子看起来是如此洁白,用它似乎能够把幻世的红尘洗涤尽净似的。
时值盛夏,早晨的太阳就已经热辣辣的了。当我们开始这次登山行动的时候——后来我们才知道所花时间长达八个小时——我们很高兴能够走在山谷的树阴里。几公里以后,在娑罗坪这个地方,山谷变得开阔起来——娑罗坪是因为过去种在这里的两棵巨大的“娑罗树”而得名的。释迦牟尼(一些道教徒宣称他是老子的转世)就是在这样的两棵树之间进入涅槃的。那两棵树过去在山谷西壁上的一个祠堂前面。附近一个旅馆的管理人员告诉我们,“文革”期间,它们被砍掉了。但是地方志却说,它们是在1884年的一次洪水中被冲走的。
过了河,在一个叫小上方的地方,山谷的东壁上被人凿了很多山洞。现在洞口长满了杂草,肯定是多年以前就已经荒弃了。再往上走较远一些的地方,是中上方。唐朝的时候,玄宗的妹妹曾经住在其中的一个岩洞里。再往高处去,云雾中有个地方,是大上方的岩洞群。根据佛教旅行日记作家高鹤年的记载,1904年,当他游览华山的时候,大、中、小三个上方都住着道教隐士。
《空谷幽兰》 第三部分第五章 鹤之声(7)
我们继续沿着山谷往上走,在毛女峰的山脚下,再次停了下来。毛女峰是因为一个修道的少女而得名的。这位少女本名玉姜,曾经住在毛女峰附近的一个山洞里。公元前210年,秦始皇驾崩的时候,他的很多妃嫔被挑选出来,陪伴他长眠于地下。一些妃嫔被挑选出来供弹琴之职,玉姜即是其中之一。但是在她被带到骊山附近秦始皇陵的前一夜,一位老太监帮助她逃到了华山。
后来,她遇到了一位道长。这位道长教她怎样靠吃松针、饮泉水而过活,怎样观想与人的生命有关的北斗七星,以及怎样走萨满的禹步。经过这样的修习,她的身体逐渐长满了绿色的长毛,于是人们开始叫她毛女。从那时起,猎人们会不时地报告说,听见了她的琴声,或者是看见一道绿色的身影在她过去居住的山峰附近闪电般地掠过。我四下里环顾。除了我自己站在一块石头上,只有一只蓝尾巴的蜥蜴正在享受着清晨的阳光。
过了毛女洞几百米,华山山谷到了尽头。我们来到了青柯坪,也就是东道院的所在地。这座小道院是一座古代道观的现代版本,里面供奉着九天玄女。根据道教传说,她曾经教黄帝怎样在战争中克敌制胜。结果,黄帝在华山西北一百公里处的涿鹿之战中,打败了蚩尤,成为中华文明的创始人。
青柯坪也是华山山谷入口处和顶峰之间的中点。从青柯坪到山底和山顶,都是5。5公里。但是剩下的一半是最难走的。山路看起来似乎都垂直了,而且在有一些地方,山坡的倾斜度真的达到了90度。据传闻,公元前3世纪,秦昭襄王为了把一棵古松从华山顶上运下来,做一只巨大的棋盘,他让工匠们安装了一系列的铁链和梯子,这才使得凡夫得以进入华山。不过此前萨满和道教徒们爬华山已经爬了几百年了——如果不是几千年的话。
青柯坪的景象说明,当《山海经》的作者把华山描述成“削成而四方,其高五千仞”的时候,他没有夸张。经过回心石,我们开始向高处攀登,并且很疑惑怎么能有人不靠铁链而爬到山顶上去。我走在前头,再也没有看见史蒂芬。直到两个小时以后,当我回头向下望苍龙岭的龙背的时候,才看到他。
唐朝时,当儒家学者兼诗人韩愈游览华山的时候,他爬苍龙岭才爬了一半,就因为恐惧而瘫软在地。像所有的学者一样,他不论走到哪里,从不忘随身带文房四宝。在绝望中,他写了一封诀别信,把它从悬崖边上扔下去了。最后营救的人来了,把他背下了山。从那时起,苍龙岭上的路就被扩宽了,并且出于安全考虑,在两边安装了铁链。尽管如此,当我要向下喊史蒂芬的时候,我还是突然噤了声,被这个念头吓住了——我的声音会落进深渊里,把我与它一同带走。
通过望远镜,我看见史蒂芬把几个登山者吓住了。他爬过铁链,以得到一个更佳的角度,去拍摄华山北峰——此时北峰的岩顶正兀立在旋转的岚气中。我身边站着三位广东来的商业艺术家,他们和我一样,正注视着这同一幕场景。他们中的两位使用的是油画颜料,另一位用的是粉蜡笔。中国墨汁再也看不到了。
几分钟后,我到了一个拱门处,即金锁关。它是过去登顶峰的入口,也是山路开始分岔的地方。谢道长曾经建议我们在东峰上的小旅舍中过夜。因此我选择了左边的岔路。几分钟后,我歇下来,与一位脚夫分享一只小西瓜。他靠往山上背东西谋生。他说,背的东西一般从40~50公斤不等,每次酬金是10块钱人民币,也就是2美元。我试着去掂了掂他的背包,感觉似乎有1吨重。
这儿也是橡树和松树林带开始的地方。我舒展着四肢,躺在树阴底下,看着天上的云,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飘来,然后又消失在无何有之乡。听着松涛声,我想起了俞伯牙和钟子期。不管什么时候伯牙弹琴,子期总能知道伯牙心里在想什么:时而高山,时而流水。子期死后,伯牙摔了琴,而且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弹过。我想,风现在想的,是高山吧。
最后,我终于站了起来,去爬中峰剩下的路。像北峰一样,与其说它是一座山峰,还不如说它是一个山岬。其实华山只有三座真正的山峰,但是出于命理学的原因,中峰和北峰也常常被包括在里面。道教徒们喜欢运用五行的概念:金、木、水、火、土;白、青、黑、红、黄;西、东、北、南、中。
因为秦穆公的女儿之故,中峰也被称作玉女峰。2600年前,秦穆公的女儿(弄玉)和她的丈夫一起来到华山。她的丈夫叫萧史,擅长吹箫。在华山上住了几十年以后,她和丈夫喝下了一种玉液调制的长生不老药,飞回仙乡去了。为了纪念他的女儿,秦穆公在这儿盖了一座庙。它被重修过很多次,最近的一次是在1983年。
从中峰开始,通向东峰的主路沿着一段很长的台阶拾级而下,然后沿着山顶内部的东部边缘,再次向上,直到东峰。但是还有一条近路,而我需要一条近路。我举步折回,走上一条去引凤亭的岔路。当年,穆公女儿经常在这里吹笛子,她的夫君则吹箫,风把他们的音乐一直吹送到平原上她父王的宫中。
从引凤亭向南望去,我能够看见东峰上巨人留下的手印——是他把华山和首阳山推向两边,从而使黄河能够掉头向东、流入大海的。我用望远镜浏览着下面的山谷,发现了一座掩映在竹林中的小茅屋。我决定以后打听一下它的情况。
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去爬最后一段铁链,到了一个寺庙的后门——现在它是一个旅馆了,就在东峰的下面。登记的时候,我向管理人员打听我刚刚在下面遥远的黄甫谷里看到的小茅屋的情况。他说那是一个农夫的。我很失望,但是同时又很高兴——再也不用去爬另外一个山谷了,哪怕只是一小会儿。我坐在前门的外面,喝了一瓶啤酒——它们是与其他的生活必需品一起,通过当地脚夫的肩膀上来的。喝第二瓶啤酒的时候,史蒂芬到了。我们一起喝了第三瓶。
我们坐的那个地方,正是航空杂志上的那幅照片的拍摄处。我大为惊愕:原来那个景色是真的,而且我们的的确确已经坐在这儿了。我们的直下方,就是那座与照片上一模一样的不可思议的亭子,坐落在那一模一样的不可思议的山岬上。这座亭子里的坐凳和棋盘桌,都是最近才重修起来的,是用白色的花岗岩雕成。要到那里,你必须沿着一段铁链爬下去。在铁链的某一点上,你得被迫水平地悬在空中,背对着下面几百米处的岩石。2000多年以前,在武帝统治期间,有人看见一位名叫卫叔卿的道士,正在这个山岬上和几位神仙下棋。1000年后,10世纪的时候,陈抟曾经在这里和太祖下过棋。据说陈抟赢了,于是太祖把整座华山都封给了他。
史蒂芬和我注视着正在沉落的夕阳,它照亮了这座亭子。月亮飘过天宇。我们撂下一付空行囊担子,留给脚夫们第二天背下山,然后回屋休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