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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腐蚀到如何程度?但是这种经过几世纪堆砌成的信念,在王玉辉心里,却
不太容易动摇的。女儿牺牲了以后,痛悔未消,他看到苏州妇人公然抛头露
面地游船寻乐,又不自禁地泛起了“道德”的愤懑。事实是,像王玉辉这样
的读书人,可以学习的东西实在太少了;既然不能向实际的生活学习,只有
仍旧把握住那一部自古及今的经典不放手。唯一还存有一线希望的是,他终
于曾逸出旧有的规范徬徨过一阵子(假使一个人物从来无需徬徨,那必定不
会使人满足的,因为我们自己的内心就充满了徬徨之苦;唯其如此,我们才
会觉得他跟我们一起生活着)——只要人的心还有一部分在呼吸着,它就是
脆弱的,它不能被一种制度永远撑持在那里,而不想逃脱掉。
和前两人相比,庄绍光又不同。他在全书中被作者划归在智者一小群中;
大致来说,他已经超脱了如王惠、王玉辉对形式的追求。作者竭力强调他那
一种超世遗俗的风格,而他的优雅从容也似乎给了我们某种信心。可是庄绍
光终于还是逃不掉一个知识分子在中国这样的社会里,终久要遭遇上的问
题,就是出与处,为与不为的困扰。庄绍光固然绝不屑像王惠之流夤缘以求,
但是天子弓旌招贤,以礼乐教养垂问,做为一个知识分子就不能像山野之人
一样的掉头不顾而去。对于文化制度的关心,是知识分子不贷之职。于是庄
绍光面临了一个严重的选择:究竟是保全素志?还是奋力行道?在这种难题
下,作者吴敬梓忽然做了一个很意外的解决:当庄绍光正要向天子奏对的顷
刻,忽然头顶心一点难忍的疼痛,竟使他当时答不出话来。回来除下头巾,
发现里面一个蝎子,他笑说:“藏仓小人,原来就是此物,看来我道不行了。”
第二天自己又揲了一个蓍,得“天光遯”,于是此后庄绍光主意便定,一心
恳赐还山。这显然是一个避重就轻或者有意晦涩的描写,以西方小说的观点
看,可能是难以接受的。而反过来,这种遁入神话的技巧,却是中国小说里
穷而后通的常法,它把艰苦的人事挣扎化成一个含糊隐约的神谕。在艺术上
的得失,或许是张力的削弱,而也可能是表现了暗示的简洁。总之,庄绍光
在表面上做了一个不选择的选择。但对作者来说,庄绍光的事件并没有就此
平息。不久,在归途上,他由一对老夫妇的暴死和“走尸”(僵尸)的恐怖
景象自悔说:“吉凶悔吝生乎动”,京师应诏还是由于“到底是义理不深”。
作者在这里让他去自讽了一番。然而庄绍光悬崖勒马,问题的症结还不在这
里。天子赐他玄武湖隐居,他们夫妇搬到湖中大洲上住,“门口系了一只船,
要往那边,在湖里渡了过去;若把这船收过,那边飞也飞不过来。”从此坐
拥山水,果然是世外高人。但是有一天,这个封闭式的宁静还是被扰乱了。
逮捕倾慕绍光高名而来的虞信侯的官兵,千枚火把,把花园团团围住。世网
是难逃而且不可逃的。即使是优越的心智,也仍旧要被牵回到人类普遍生存
的环境里来。因此吴敬梓不以为庄绍光的高蹈便解决了问题。和庄绍光君子
之悔相对的,是余大先生的暧昧。余大先生和余二先生洁身自爱的行止,在
五河县的势利薰心之中宛如云隙中一片蔚蓝的天光,但是在无为州关说人命
的事,固然是白璧之瑕,在南京向迟衡山、杜少卿请教郭璞风水,也还有几
分犹疑。余大先生有知识分子向善的良知,但是现实问题的驱迫(例如需钱
葬母),向传统权威的惯性服从,诸如此类,尤其是书生性格的缺乏独立特
行的见识,也终将使一个人迷途。只是余大先生是一个暧昧的人物,他内心
里,究竟有过怎样的迷惑和忏悔,作者完全用浮云掩月的方式交待过去。
吴敬梓藉上面这几个人物,在《儒林外史》里构造一个可怀疑的世界,
以对既存的价值观提出种种质疑。然后吴敬梓又撇开这一群人,作了一个完
全不同的假设,就是:在这一班士子的徬徨无主之外,仍旧有某种确定的价
值或信念,可以永恒规范人生是不是可能的?这层意思吴敬梓用祭泰伯祠一
事作最高象征来描述。为了泰伯祠,作者特别引出虞育德这个角色。并且把
虞育德塑造成中国知识分子的最完美典型,他除了具有农村型的朴实敦厚的
天性以外,并且笃学而励行。他的降生也有一个小神话的预言,他父母祷于
文昌求子;文昌君赐了一个字条是“君子以果行育德。”他确实是一个果行
育德之士,他有比一般士人刚强得多的道德意志;因为这个缘故,也就很幸
运地在他个人的世界里建立了一个稳固的信念,就是他不懈地理智地抱持着
古典的理想,永远努力实践古人的完美品德。主持泰伯祠的祭祀,应该就是
虞育德这一种精神事业的最高象征了。吴敬梓要把一个知识分子高尚而庄严
的心灵,投像在古典的仪式上。他似乎要藉恢复古老的礼乐制度,来回忆往
昔的楷模,和对于古典文化的信念(仪式是信仰和崇拜的表征)。据说泰伯
祠的祭祀,当时非常成功;而虞育德也成为一个雕塑型的纪念性人物,他完
善的精神凝结在每一个刻面上。他整个人格的表现,是一个妥妥帖帖的完成
式(请注意他一大半故事都是追述的),无论是庄绍光或王玉辉式的疑虑都
不能来扭曲他的形象。但是,这个事业是否真能永恒呢?祭泰伯这一仪式,
事实上并没有信仰的热情,而只是理智的瞻顾——泰伯避太王传位而逃隐,
断发纹身,永居草野;迟衡山、杜少卿发起建祠的意思,不过是藉此颂扬隐
退的高志以自白罢了。——吴敬梓不厌其详的条述祭祀的每一细节,制造了
堂皇逼真的气氛,但是在这种错觉之后,却是形式的枯燥;不错,整个祭祀
的过程只是形式的追溯,和理智的模拟,而独缺少某种生命的热情。缺少热
情的东西可能也无法长远存在,于是,虞育德本身虽然逃过了吴敬梓正面的
批判,但泰伯祠终于很快地颓坏了。王玉辉来南京的时候,他拂去灰尘才看
到当年的仪注单和执事单,乐器和祭器都锁着;全书收场的时候,最后呈现
出的泰伯祠,更纯粹是废墟的荒凉:远望大殿的屋山头倒了半边,大门倒了
一扇睡在地下,里面空无所有,槅子楼板不剩一片。唯有小孩子在门前踢球,
老妇人在丹墀挑野菜。古代的碑碣是要倾颓的;虞育德并不能藉仅仅激于义
理的善,就把往昔完美的道德世界重新建立起来。
而这个譬喻还不够,其他方式的落空仍旧还会不断的上演。泰伯祠大祭
之后,紧接着出现了一些非常异样的画面,带着神话和传说的诡秘色彩,闪
现在山野和荒边。郭孝子万里寻亲,萧云仙明月岭救难,以及青枫城的功业,
确实和前面那一班闲无所事的文士不同。吴敬梓似乎是想在接近尾声的时
候,努力再藉寓言式的想像有所振作,可是结果他还是不可避免的用了嘲讽
的手法。郭孝子精诚所至,可以克猛虎化恶人,但是却终于不能感动自己的
父亲;萧云仙文治武功,耕作教化,俨然是一个理想国的构图,结果也是海
市蜃楼。所以这两个故事和泰伯祠布景虽异,而本质相同,他们虽然努力以
理想主义自负,暂时逃过了形式的失败,结局还是一样的空洞。
于是,在庄绍光的犹疑和虞、郭、萧等人的果行之间,又有了杜少卿的
率意而为。吴敬梓显然把少卿放在最了悟的一个层次上,如余大先生的含混,
王玉辉的迂执,对少卿是绝不可能的;他也无需像庄绍光一样在犹疑中选择。
他虽被人当糊涂少爷去欺骗,被人当败类去嘲骂,可是他了然无碍于心。千
金散去,认为是快意豪举,河房蜗居,也不悔典当度日,而这一切并不仅仅
说明少卿具有倜傥不群的个性而已。少卿在豪杰的慷慨之外又复别具内涵。
他对古典文化深具敬爱(例如捐助泰伯祠最慷慨),但谈起古人却另有见解
(如说诗经);他既然能够痛斥风水的愚妄,当然也能明白王胡子黄大这流
人的狡诈贪婪,可是他终于还是以赤子之心去包容施舍;对于求助于己的(像
鲍廷玺、郭孝子等),他怀着古代的道义精神;对先祖的怀念,流露着高尚
的家族情感。总之,杜少卿具有一个古典而同时又浪漫的精神人格。另一方
面,他和庄绍光一样,以辞官为高,然而却从来没有兴起过做岩穴之士、高
蹈深隐的念头——假如他真羡慕过像庄绍光那样的玄武湖生活,他大可以早
早买山而居的。娄敬亭临终劝他趁家业未尽之前,到南京去做些事业,但是
在南京却是高兴起来就夫妇去游游山,或者交结自虞育德、迟衡山、以至季
苇萧这些不等的人。“猖狂妄行,乃蹈乎大方”,少卿似乎在追求着这一种
境界。他不关心世俗的利害,但对生存的利害,应该是极透彻的,所以他虽
然对虞育德极为钦敬,却从来不加以模仿;他似乎不打算建立任何固定的成
败利钝的价值观。他只抱着“以无厚入有间”的态度,在艰苦的生存中争取
一分从容;因此家产挥尽,对他不是丧失什么,而是让他充分自由地,以不
分町畦的身分投到广大的生活场中来。而,尤其超乎这一切意义之上的,是
少卿具有《儒林外史》里其他人物所从来没有表现过的一种品质,就是一种
纯洁而诚挚的情感的品质。像季苇萧、萧金铉那种没心肠不去提它,匡超人、
牛浦郎是极端私己的自爱;杜慎卿、庄绍光也不免自好自爱;郭孝子对父亲
的苦孝,余二先生对余大先生的手足卫护,可以说是天伦之音,但总让人感
到基于天职的成分甚于感情。唯有少卿不然,他对祖父、父亲怀念的敬爱,
常常被人利用为骗取好处的进口,他对忠仆故旧的诚挚之爱,使他超越了贵
贱尊卑的形式;他对妻子的知己情爱,使他遗礼弃俗,纯纯然如天真童子。
当他面对恶人恶事时,他毫不犹疑地立刻报以愤激,当他目睹悲苦,他不自
禁地攘臂而起。他的情感永远像溢满的泉水一样的湓涌。在《儒林外史》这
样一本书里,而描绘了少卿这样的人,真正是可惊异的事。像季苇萧以至于
庄绍光等固然不足以窥少卿情感的堂奥,而尤其具有反省意谓的是,以少卿
这样情感品质的人物,和作者有意塑造完美的虞育德比较,就产生了一个相
当重大的意义:假使我们说虞育德归结还是一个失败的角色的话,那么,他
缺少的正是少卿的这份天禀。虞育德的善和少卿的善并不在一个天地中。我
们不妨把虞育德水中救人的善行和少卿种种冲动的豪举比较,前者是理性的
道德理想主义,后者则纯然是浪漫的精神。无疑的,理性的善行是可尊敬的,
但不一定能把握存在的本质,我们或许能肯定地说,作者似正企图以少卿这
样角色把人类从虞育德那冷静的纯然知性的宇宙里交换出来,因为由生命来
表现的美德,不是雕刻在坚硬的石碑上的,而是在温暖的蠕蠕而动的心田上
呵养出来的。少卿差不多是作者赋予了最丰富的人性的角色了。他被保有了
完整性,因而没有前后牴触的自讽举动。然而尽管如此,少卿不自讽,而人
生却酸苦地讽刺了少卿,秦淮卖文的生活越来越艰难,后来竟至于追随虞博
士漂流寄生去了——形式上和季苇萧简直没有差别。则不后悔又何如?他对
余大先生说山水朋友和天伦自足的快乐,虽然不会是遁辞,但是和浮士德最
后颂赞生命的那一种衷心的欢悦,相差实在太远了。像他这样本性原是极慷
慨自负的人,虽然始终不违初衷,行其所愿行,可是整个生存过程的空虚,
他应该有某种无从言说的痛苦。而且从社会的生存看,少卿也不免还是个浮
游分子,他仍然反映了一个失去重力的世界,一个只有属于个人的哲学并不
足以维系普遍生存的空虚时代。
除非比少卿心灵更素朴的人物可以心安理得,生存无憾,像蘧太守和蘧
景玉父子,薄田敝庐、唱曲吟诗可以消遣;像鲍文卿守己行仁,一片朴实的
恻隐,但不久作者就让蘧公孙代替了景玉父子,以鲍廷玺代替了鲍文卿。往
昔纯朴自足的理想已经结束(蘧太守、蘧景玉、鲍文卿的死,在书中特别被
提到,尤其蘧景玉英年早逝,应该不无意义。)至于书末最后四个市井奇人,
也不过聊以寄意而已。
总结之下,《儒林外史》差不多展现了中国文士社会的传统生活全貌,
这里面虽然有许多结构上的层次,但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