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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然已经往那儿打过电话了。”埃诺说。
“结果呢?”
“他们想出版。”
“他们要出版?”
“是的,他们要出版!”
“你捉弄人!”
“不,是真的。他们要出版你的东西,只要你同意。”
我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埃诺急忙给我斟满了杯子,我机械地抓起它,放到嘴边。我的律师把我停止破口大骂看作是我做出的一个友好姿态。我脑垂体里的姑娘们精疲力竭地倒在地上,一个个变得气喘吁吁。
埃诺抓住了这唯一的机会,活力又重新回到他的身上。
“我当然立即就同一位很亲切的……叫……嗯……”他在他的档案卡片里翻找着,“……叫浮士德博士的老先生草拟了一份临时合同。这位先生是主编,非常亲切,他建议把手稿送去付印。这位……嗯……浮士德博士先生自己已经看了手稿,他妻子也看了,他们都觉得很有意思。这位亲切的……博士说,这是一种非常新颖的女性文学。”埃诺额头上冒出了汗珠。
“浮士德?”我不知所措地问。
“是的,就叫浮士德。他很重视新的文学趋势。他说,妇女作品应与过去不同,要轻松活泼,不要那么严肃死板。严肃死板的作品已经充斥了整个市场。但是你的东西很有意思,他是这么说的。我们已经达成了协议,第一版出五万册。”
我大脑内部自由广场上一片寂静。
一只肥大的苍蝇在窗户上嗡嗡地叫着。
埃诺用充满期待的目光看着我。
五万册!我简直不敢相信。五万册呀,这不意味着将有五万个机灵的妇女要读我写的维克托·朗格和威廉·格罗斯克特尔的故事吗?
“不行,”我斩钉截铁地说,“这与别人无关。我要离婚,然后安安静静地过日子,我是为了这个才聘请你的。”
“可稿子还可以编辑加工呀!”埃诺说着,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到我的胳膊上。我用力推开了他。不要动我,你这个叛徒!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他们要下功夫把书中的名字全部缩写?就像报刊亭里出售的那些脏乎乎、皱巴巴的消遣书所做的那样?出身于K城、被人抛弃的母亲弗兰西丝卡·H讲述她同著名导演、出身于明斯特…布拉克罗的威尔·G的痛苦的婚姻故事。在封面照片上,我们的眼睛都用黑条条遮盖起来,孩子们哭叫着坐在肮脏的租房楼梯上?你为什么不马上同一家私人电视台联系一下呢?这样你就可以对着摄像机向我递上一束鲜花、唱《原谅我》的高调了!威尔·格罗斯就会从幕后走出,吻着我的面颊,泪流满面、结结巴巴地说,我们应该重归于好!而阿尔玛则坐在观众席上,捂着手绢嚎啕大哭!你一定为此拿了一大笔好处费吧?”
埃诺大惊失色。在他笨重的办公桌旁还从来没见过有人发这么大的火。不管怎么说,还从没见过有人向他这位性情温和的律师发过火!
太绝了,他的律师事务所终于有了一种气氛!
我觉得自己有些了不起。现在正是好机会,我可以借此机会把自己的性格表现得淋漓尽致!在大脑内部自由广场上的女权主义运动者热烈鼓掌,给予支持。
“要是你冷静下来,我就把编辑的建议告诉你。”埃诺冷静地说。
我决定冷静下来,我毕竟难以压抑我的好奇心。这位编辑的建议是什么呢?埃诺作为我的律师和经纪人对此又是如何反应的呢?
“我已经冷静下来了。他说什么了?”
“他想同你坐在一起商量商量。他说,凭你的天分和幽默感,你可以把这一素材写成一本很有意思的妇女小说。他说,这正好符合当代文学的发展趋势。”
“他是这么说的?”我问道。
“是这么说的。他还说了些别的事情。”埃诺又翻弄起他随身携带的小纸条来。“嗯……同老师的那一章……我记不得在什么地方了。我想,是同某个舞蹈老师……”
很清楚,埃诺本人对我的东西只字未看。我清楚他指的是哪一章,太清楚了。
“是德语老师。”我说。
“对,他对德语老师的那一章最喜欢。”
“为什么?”
“谁知道?他自己会亲自讲给你听的!你最好给他打个电话。”
他又把那张纸条推到我面前。
这次我拿起了纸条。当埃诺把手放到我的手上时,我也握住了他的手。
一部小说!一部小说!
我要出小说了!
这正是我梦寐以求的东西!
一种奇妙的、压倒一切的成功后的喜悦抓住了我。我脑垂体广场上的姑娘们从挂钩上扯下监狱的钥匙,为其他姐妹打开了牢房的大门。然后,她们欢呼着互相拥抱起来。
乌拉!乌拉!我们这些思想上受到压抑、作用得不到重视的低能儿终于走出了脑垂体这一小小的天地,要为改变社会政策做出我们应有的贡献了!到目前为止,我们的视野太窄了,只是围着锅台打转,只知道洗晾衣服。可现在,我们要扩大视野,要写小说,而且是在两个孩子同时呆在家里的时候进行创作。那位绝顶聪明的退休老头弗里茨·费斯特对此会有什么高招呢?噢,他一定会说:为两个捣乱的小家伙装两部漂亮的微型游戏机,这简直易如反掌,用两个鞋盒子和四十四块同样大小的小石子就可以做成。然后,再给他们一些未经漂白的再生纸、无毒的彩笔、去了尖的回形针和几个娱乐题目,然后在“父亲”——以下称之为“提案反对人”——的办公室举行一个快乐的聚会。
这一要求不予同意,拒绝举行!
应该把两个可爱的小淘气鬼交给律师的母亲,她反正已经自讨苦吃,照顾过其中的一个了。
我觉得这个主意富有创造性。弗里茨·费斯特决不会想到这一主意的,是的,他不会想到的。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
埃诺如释重负地对我笑了笑。
“咱们讲和吧?”
“讲和就讲和。”
“太好了!”我的律师说,并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埃诺?”
“什么事?”
“我还可以请求你做点事吗?”
“没问题。”
“请你的胡子重新长起来吧,我对它已经习惯了。”
三天后我登上了飞往汉堡的飞机。
这是一架很窄的小飞机,在冬季早晨的大风面前显得有点招架不住。另外,当飞行员拉起机头离开跑道的时候,没有人鼓掌,没有哪位空姐给我或其他什么人戴上一顶有趣的红色船形帽,也没有分发彩笔什么的。
我坐在座位上,夹在两个商人之问。他们既没有穿夏威夷的衬衣,也没有把啤酒瓶放到脖子上。不,完全相反,他们把一些似乎很重要的文件摊放在文件箱上,在里面饶有兴致地翻腾着。两位老兄顺手搅了搅他们半满的咖啡杯,对飞机猛烈的摇晃似乎毫无察觉。我悄悄地抓紧座位扶手,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要是哈姆弗雷·博格或其他某个这种类型的年轻人在这儿,他现在一定会贴近我的耳朵,用动人心扉的浑厚嗓音对我说:“你感觉不舒服吗,宝贝?”然后一定会递给我一块手帕或一杯矿泉水。要是查尔斯·布鲁森在场,那就一定会递上一瓶烈性酒了。
坐在我旁边的两位商人可不是这样,他们对我的满头大汗和突然发出的祷告声丝毫不加理会。当我穿着认识埃诺·温克尔时穿的那身衣服从他们中间挤过时,他们除了随口道声“早安”算打招呼外就什么都不说了。既没有对我的漂亮衣服吹一声赞赏的口哨,也没有问我今天晚上打算在汉堡做什么。对此我感到异常惊讶。
就在大风稍稍减弱、飞机爬到一定高度以后,他们也没有让我有机会进行一次生动诙谐的交谈。比如:
“请允许在下作个自我介绍。我是比约尔·恩霍尔姆,退休政治家。我现在乘飞机去钓鱼。”
“认识您很高兴。我叫赫尔,是作家。我同出版社约了日期,去谈小说校样的事。”
甚至当空姐走过来问我们还想喝点什么时,这两位老兄也没有趁机递给我一小瓶香槟。这着实令人遗憾,因为我曾想像着,我们一定是唱着歌、摇头晃脑地在汉堡着陆,然后在提行李处大家热烈拥抱,交换地址,依依不舍地告别。而这一切都发生在正焦急地等在玻璃门后面的出版社代表团的眼前,为首的是那位动人的浮士德博士先生和他的夫人及母亲。编辑、女秘书、司机和行李员列队站在后面……
我们着陆时天气刚刚放晴。
我胃里有一点儿不舒服的感觉。我的大衣从飞机行李箱里往下掉,快要落到地上的时候,有人将其接住递给了我。
“是您的大衣吗?”
“是我的。”
我看了一眼递大衣的人,脑子里迅速闪过一个念头,他是不是对我这个作家以及去编辑部的事感兴趣呢?可他已经转过身,又埋头读他的报纸去了。
这就是我的经历。
我目睹了有钱人乘飞机的情况。连极为普通的商人在飞机上都衣冠楚楚,目不斜视,或把脑袋扎在报纸里。谁要是转身对人笑一笑,就准会露出他那皱巴巴、脏兮兮的脊背。
我把地址告诉了出租车司机。他微微点点头,也没有问:“您是作家吗?您叫什么名字?叫赫尔?听起来像‘先生’那样的称呼!这很好记!我要把这个名字讲给我老婆听听!”或者诸如此类的话,而是绷着脸驶进清晨上班的车流中去了。
出版社大楼位于普拉哈特大街,就在阿尔斯特湖对面。
我昂首挺胸地走进前厅。喂,女士们,先生们,我来了。脑垂体里的姑娘们不得不留在门外。可她们挤在入口处,示威性地举着拳头,祝我成功。但愿她们可别挤破玻璃。
在一间玻璃房里坐着一位保养有方的女士。她看到我后,把身体往前倾了倾,对着装在玻璃后面的话筒问道:“您有何贵干?”
我故意先不回答,以一种期待喝彩的表情向正在把鼻子贴在玻璃门上的“战友们”望去,然后语出惊人:“弗兰西丝卡·赫尔。”
这下好了,她一定会跳起来,赶紧系上上衣扣,从洗手盆里拿出一束鲜花,跑出玻璃房,再三向我道歉,并发誓说,她没有马上认出我,然后带我去领导的房问。
然而我期待的事没有发生。女士用疑问的目光看了看我,然后又俯下身子说出了下面的话:
“这儿没有这个人。”
“是没有,”我抬高嗓门冲着玻璃说,“因为我本人就是!”
我又用期待喝彩的表情向门外的姑娘们望去。她们赞赏地向我点点头,并做了一个威胁的表情,意思是鼓励我不要被人吓唬住。
“噢,是这么回事。”那位女士说,然后又重新凑到话筒上问,“我能为您做点什么?”
“是浮士德博士约我来的。”我向这位不知情的可怜的看门女士解释道。她似乎还不明白,她所在出版社的老板请来的可是一位社会知名人士。
“浮士德博士先生正在度假。”这位女士对着话筒说。
说完,她就算交差了,又重新用北德人所特有的镇静忙着她的私活,即擦她的眼镜片去了。
“我把我的书稿交了。”我喊道,真想用拳头去砸那面玻璃墙,可那竖眉下逼人的目光使我放弃了这一念头。
“很多人都交了。”她冷冷地说,不想再听我继续解释。
“浮士德博士看了书稿!他想出版!”
该死的!我还要更严厉地训斥她吗?外面的姑娘们从口袋里掏出了防身喷雾器,想穿过门口递给我,以助我一臂之力。
“我早晨六点就把两个孩子托给朋友照顾了,我这样做该不是为了踏进你们宫殿的大门就打道回府吧?”我冲着这位女士所在的玻璃宫殿的窗口喊道,“您以为我是来消遣的吗?”
这句话起作用了。那位女士赏脸地按了按蜂鸣器,通往玻璃房的门打开了。
“请问您贵姓?”
“我过去、现在、将来都叫赫尔。”哼,你这愚蠢的臭看门婆娘,我要对你采取更加严厉的态度才行。
那位女士拿起楼内电话,用装腔作势的标准话说道:“是安妮格蕾特吗?一位赫尔(咳嗽,故意停顿)女士(故意停顿)同你们约好时间了吗?”
再次故意停顿,然后她放下了话筒。
安妮格蕾特显然是高兴地予以证实了,因为这位女士没有进一步刁难就让我继续往前走。她指了指通道尽头的电梯说:“在第六层!”
“多谢了。”说完,我拔腿就走,去见某个叫什么安妮格蕾特的。她一定正高兴地站在电梯门口迎候着我呢。
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