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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日睡在被窝里吸吸纸烟,唱几句不合板的“小东人”便是他的日课。他在四五年
前回国之后,质夫看见报上天天只登他的广告。这一次质夫回到上海,问问旅馆里
的茶房,茶房都争着说:
“这一位先生,上海有什么人不晓得呢!他是某人的女婿,现在他的生意好得
很呀!”
质夫因为已经访问过M,同M的门房见过二次面,所以就不再去访问他这位朋友
了。
质夫在上海旅馆里住了一个多月,吃了几次和菜,看了几回新世界大世界里的
戏,花钱倒也花得不少。他看看在中国终究是没有什么事情可干了,所以就跑回家
去托他母亲向各处去借了三百元钱,仍复回到日本来作闲住的寓公。
质夫回到日本的时候,正是夹衣换单衣的五月初旬。在杂闹不洁的神田的旅馆
里住了半个月,他的每年夏天要发的神经衰弱症又萌芽起来了。不眠,食欲不进,
白日里觉得昏昏陶睡,疏懒,易怒,这些病状一时的都发作了。他以为神田的空气
不好,所以就搬上了东中野的旷野里去住。他搬上东中野之后,只觉得一天一天的
消沉了下去。平时他对于田园清景,是非常爱惜的,每当日出日没的时候,他也着
实对了大自然流过几次清泪,但是现在这自然的佳景,亦不能打动他的心了。
有一天六月下旬的午后,朝晨下了一阵微雨,所以午后太阳出来的时候,觉得
清快得很。他呆呆的在书斋里坐了一忽,因七月七快到了,所以就拿了一本《天河
传说》(The Romance of the
Milky Way)出来看,翻了几页,他又觉得懒看下去;正坐得不耐烦的时候,
门日忽然来了一位来访的客人。他出去一看,却是他久不见的一位同学。这位同学
本来做过一任陆军次长,他的出来留学,也是有文章在里面的。质夫请他上来坐下
之后,他便对质夫说:
“我想于后天动身回国,现在L氏新任总统,统一问题也有些希望,正是局面展
开的时候,我接了许多北京的同事的信,促我回去,所以我想回国去走一次。”
质夫听了他同学的话,心里想说:
“南北统一,废督裁兵,正是很有希望的时候;但是这些名目,难道是真的为
中国的将来计算的人作出来的么?不是的,不是的,他们不过想利用了这些名目,
来借几亿外债,大家分分而已。统一,裁兵,废督,名目是好得很呀!但外债借到,
大家分好之后,你试看还有什么人来提起这些事情。再过几年,必又有一班人出来
再提倡几个更好的名目,来设法借一次外债的。革命,共和,过去了,制宪,地方
自治也被用旧了。现在只能用统一,裁兵,废督,来欺骗国民,借几个外债。你看
将来必又有人出来用了无政府主义的名目来立名谋利呢。聪明的中国人呀,你们想
的那些好名目,大约总有一国人来实行的。我劝你们还不如老老实实的说‘要名!
要利!预备做奴隶’的好呀!”
质夫心里虽是这样的想,口里却不说一句话;想了一阵之后,他又觉得自家的
这无聊的爱国心没有什么意思,便含了微笑,轻轻的问他的同学说:
“那么你坐几点钟的车上神户去?”
“大约是坐后天午后三点五十分的车。”
讲了许多闲话,他的朋友去了。质夫便拿了樱杖,又上各处野道上去走了一回。
吃了晚饭,汲了一桶井水,把身体洗了一洗,质夫就服了两服催眠粉药入睡了。
六月二十八日的午后,倒也是一天晴天。质夫吃了午饭,从他的东中野的小屋
里出来上东京中央驿去送他的同学回国。他到东京驿的时候已经是二点五十分了。
他的同学脸上出了一层油汗,尽是匆匆的在那里料理行李并和来送的人行礼。来送
的人中间质夫认识的人很多。也有几位穿白衣服戴草帽的女学生立在月台上和他的
同学讲话。质夫因为怕他的应接不暇,所以同他点了一点头之后,就一个人清踽踽
的站开了。来送的人中,有一位姓W的大学生,也是质夫最要好的朋友。W看见质夫
远远的站在那里,小嘴上带了一痕微笑,他便慢慢的走近了质夫的身边来。W把眼睛
闭了几次,轻轻的问质夫说:
“质夫。二年前你拼死的崇拜过的那位女英雄,听说今天也在这里送行,是哪
一个?”
质夫听了只露了一脸微笑,便慢慢的回答说:
“在这里么?我看见的时候指给你看就对了。”
二年前头,质夫的殉情热意正涨到最高度的时候,在爱情上碰跌了几次。有一
天正是懊恼伤心,苦得不能生存的时候,偶然在同乡会席上遇见了一位他的同乡K女
士。当时K女士正是十六岁。脸上带有一种纯洁的处女的娇美,并且因为她穿的是女
子医学专门学校的黑色制服,所以质夫一见,便联想到文艺复兴时代的圣画上去,
质夫自从那一天见她之后,便同中了催眠术的人一般,到夜半风雪凛冽的时候,每
一个人喝醉了酒,走上她的学校的附近去探望。后来他知道她不住在那学校的寄宿
舍里,便天天跑上她住的地方附近去守候。那时候质夫寄住在上野不忍池边的他的
朋友家里。从质夫寓处走上她住的地方,坐郊外电车,足足要三十几分钟。质夫不
怨辛苦,不怕风霜雨雪,只管天天的跑上她住的地方去徘徊顾望。事不凑巧,质夫
守候了两个多月,终没有遇着她一次;并且又因为恶性感冒流行的缘故,有一天晚
上他从那地方回来,路上冒了些风寒,竟病了一个多月。后未因为学校的考试和种
种另外的关系,质夫就把她忘记了。质夫病倒在病院里的时候,他的这一段癞虾蟆
想吃天鹅肉的故事,竟传遍了东京的留学生界。从那时候起直到现在,质夫从没有
见过她一面。前二月质夫在中国的时候,听说她在故乡湖畔遇见了一个歹人,淘了
许多气。到如今有二个多月了,质夫并不知道她在中国呢或在东京。
质夫远远的站着,用了批评的态度在那里看那些将离和送别的人。听见发车的
铃响了,质夫就慢慢的走上他同学的车窗边上去。在送行的人丛里,他不意中竟看
见了一位带金丝平光眼镜的中国女子。质夫看了一眼,便想起刚才他同学w对他说的
话来。
“原来就是她么?长得多了。大得多了。面色也好像黑了些。穿在那里的白色
中国服也还漂亮,但是那文艺复兴式的处女美却不见了。”
这样的静静儿的想了一遍,质夫听见他的朋友从车窗里伸出头来向他话别:
“质夫,你也早一点回中国去吧,我一到北京就写信来给你。”
火车开后,质夫认识的那些送行的人,男男女女,还在那里对了车上的他的同
学挥帽子手帕,质夫一个人却早慢慢的走了。
东中野质夫的小屋里又是几天无聊的夏日过去了。那天午后他接到了一封北京
来的他同学的信,说:
“你的位置已经为你说定了,此信一到,马上就请你回到北京来。”
质夫看了一遍,心里只是淡淡的。想写回信,却是难以措辞。以目下的心境而
论,他却不想回中国去,但又不能孤负他同学的好意。质夫拿了一枝纸烟吸了几口,
对了桌上的镜子看了一忽,就想去洗澡去。洗了澡回来,喝了一杯啤酒,他就在书
斋的席上睡着了。
又过了几天,质夫呆呆的在书斋里睡了一日。吃完了晚饭出去散步回来,已经
九点钟了。他把抽斗抽开来想拿催眠药服了就寝,却又看见了几日前到的他同学的
信。他直到今朝,还没有写回信给他同学。搁下了催眠药,他就把信笺拿出来想作
口信。把信笺包一打开来,半个月前头他写的一张小说不像小说,信不像信的东西
还在那里。他从第一句“我近来的心理状态,正不晓得怎么才写得出来。……”看
起,静静的看了一遍,看到了末句的“……啊啊年轻的维特呀,我佩服你的勇敢,
我佩服你的有果断的柔心。”他的嘴角上却露了一痕冷笑。静静的想了一想,他又
不愿意写信了。把催眠药服下,灭去了电灯,他就躺上他的褥上去就睡,不多一忽,
微微的鼾声,便从这灰黑的书室里传了出来。书斋的外面,便是东中野的旷野,一
幅夏夜的野景横在星光微明的天盖下,大约秋风也快吹到这岛国里来了。
一九—二年七月改作
(原载一九二二年八月二十五日《创造季刊》第一卷第二期,据《达夫
短篇小说集》上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