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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在日记中作一番自慰式的发泄。“种种意见和我不合,我的计划又难融洽。我本来知道所谓爱,是肉体上的一部分……夜里计算一夜的生命之账,结果总是破产。我精密的判断——这是我恻隐之心太富的缘故,理想也被人道所支配了!现在想起,怕已绝了方法。唯一的路,走上周赧王所建筑的避债台了。”(1922年7月18日日记)
过年前两日到家,吴素瑛还在黄坛念书,家人火速传讯去,大年初一的早晨她回来了,脸让北风吹得红扑扑的。进入房门的一刻,他不由自主地紧握了一会她的手。待放好包裹,坐在床框,他迫不及待地拥抱起了她。她嘤咛了一声,你总是如此的,就红着脸跑了出去,扔下他一人对着屋梁发怔。他叹息了:唉,到底是浸惯于旧风气的女子,不知日间的拥抱,更甜美于夜半的亲吻。在家住的这些日子里,他再也没有在白天抱吻过她。
知道了妻子在黄坛念书的大概,赵平复心里忽然起了一丝感动。他说,还是我来教你吧。吴素瑛以为他说着不当真的,没想到接下来几天他真的编起了教材。他为她选的白话文是郭沫若翻译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古文是《春夜宴桃李园》、《秀州刺客》几篇。她埋怨道,这里一篇,那里一篇,翻也翻不着,怪讨厌的。话这样说着,心里却是喜欢的。他作发恨状,那就去抄起来!她抿嘴笑,你对学生仔也这么凶的?就不抄,抄是抄不起来的!她嫌“维特”里面的句子“如刺蓬般,扳来扳去,搞不清楚”,他便又依着她,找来了《红楼梦》。这闺房调笑的一幕在他们的婚姻里可算是最动人的了,但一下也就过去了,更多的时候,倒是隔膜着,两颗心之间忽近忽远的,像漂移着的大陆一样越来越觉着远了。
两种生活:一个现代“文青”的经济和爱情生活,以柔石为例“同未出嫁的姑娘通信是应该的么?”(1)
“半年所赚的钱,非但一文没多,倒要从家里汇去,并不见你买回好东西,不过几本书而已!”
这样的一连串诘问下,赵平复直觉得自己在家里成了一条灰头土脸的狗,直不起腰。后来的去上海,不管什么堂皇的理由,有一条就是想避开这个女人。在外两年多了,时间没有消去他对她的不满,竟至于说出这样的话来:“想想妻的不会说话,常是副板滞的脸孔,有时还带着点凶相,竟使我想得流出眼泪来。……冷静一些,旷达一些,朋友已说我现在能这样恬淡静默做人,和以前的多感、烦恼、处处发现情愫冲动,已相差很远了。但我的内心,火焚的内心,谁知道!”(1929年1月19日日记)而此时,他已在半冷不热的婚姻生活中捱过了近十个年头,并成了三个孩子的父亲。
大哥平西去上海看他回来,带来的消息是令人高兴的。家人也和吴素瑛一样,不知他一个人在外面做着什么紧要的事,但汇来的钱毕竟是看得见的。他托大哥给她带来的法兰绒外套和一方花帕、给孩子买的皮书包和乳粉,这一切让她相信,他心里还是有她的,有这个家的。可是她还是放不下心来,他在外头会不会有别的女人?这个念头一天又一天地折磨着她。
初冬的天气变化无常,两个孩子都病倒了,求医问药,端汤送水,搞得吴素瑛人都消瘦了不少。偏偏有一天在村头听到有人在说,她丈夫在上海和某某好上了。本就疑心的她,这下一心要赶往上海了。急得公公只好写信给儿子,让他无论如何回家一趟,安定家人之心。接到父亲来信,赵平复在11月26日的日记中写道:“弟妹均小病,景况萧瑟,药石为难,且年成荒歉,告贷不易。素瑛一心要外出,意不愿任我一人在外,逍遥自在。于是母亲叮嘱年内归家一次,以安家人之心。我读了信,心灰意冷!问自己不知如何解脱。”赵平复向朋友借了五十元寄回家,本来以为可以聊作安慰,没想到女人还真说得出做得到,就拿着这五十元钱作盘缠,抱着最小的儿子跑到上海来找他了。
见妻子大老远的跑来,赵平复自是好言劝慰。住了几天,她也觉得市尘嘈杂的上海远没有乡下来得清静。看丈夫那么老实相,也不像有女人的样子,再加住房狭小,儿子又是屎又是尿的,搞得日子很狼狈,她就想回家了。那天,赵平复一手抱儿子,一手提藤箧,送她去十六浦码头坐船。刚出门的时候天还阴沉着,到得码头,天竟下起了雨。怕她们娘儿俩淋着,他又折回去买了一顶油布伞。吴素瑛也是个容易满足的女人,看他一来一去跑得满头大汗的,她心里头又是甜蜜又是痛楚。
不幸的是,女人的直觉往往是对的。敌人果然已经出现,只是她一直蒙在鼓里罢了。那是个姓冯的女人,有个男性化的名字,冯铿,还有个女人味很重的名字,岭梅,广东潮州人,正当二十四岁的妙龄。这个文艺女青年长得也像她的名字,浓眉大眼,貌似男子,不喜装饰,而爱辩论,从不拿自己当女人看,据说很小的时候就立志要学秋瑾。冯女士在潮汕的时候本就有一个恋人,叫许峨,是一起做小学教员的同事,两人在那边因赤化的嫌疑呆不下去了,才一起跑到上海的。感情的事也真说不明白,冯女士跑到景云里蹭过一顿饭后,竟一门心思迷上了那个清清瘦瘦的江南书生。看起来柔石对她的印象不错,称她是“烈火般的性子与秋水般的心灵荟萃于一身”。就在吴素瑛来上海探夫之前,冯女士已经是景云里的常客了,不久前,他们还一起跑到杭州西湖玩了几天,用他们的说法是,“度过了几天欢快的时光”。
他们曾带着几枚产自广东新会的橙子去拜访过鲁迅。鲁迅对冯女士的第一印象并不佳,“她的体质是弱的,也并不美丽”。谈了一会天,鲁迅还是觉得这女子“很隔膜”。“有点罗曼谛克,急于事功”,这是鲁迅对她的初始印象,很不幸这印象到她死了也没有改变。而且他疑心,柔石那时候说要“转换作品的内容和形式”,要做大部头的小说,也是来自这女子的主张。他终于发现除了自己,还有一个女人能够影响他一向视作儿子的柔石了。
有谁能阻挡一个热情如火的女子向着爱情飞奔?除非她自愿停止这扑火一般的飞翔。冯铿这样向他倾诉,“自第一次碰见你便觉得给你吸引了去”,“你把我的精神占领了去”,“一种神秘的、温馨的情绪萦绕着我”,这如火的情话,哪一个男子听了不动心?柔石的小说《二月》完稿了,第一个给她读,她几乎把小说里的女主人公陶岚看作自己的化身,而他理所当然成了“萧涧秋”,那个“极想有为,怀着热爱,而有所顾惜,过于矜持”的青年才俊。这样的比附连她自己也觉得“不可救药”。真是个罗曼谛克的女子!他们经常见面,还一起开会,可她总嫌在一起的时间不够,坐在有轨电车上也没忘了忙中抽闲写个条子给他:“这是我要告诉你的零碎的话句:我的金鱼本来是黑色的,但这几天已渐渐变成红色的了!你看,多漂亮的信笺,我好像在你的心上写着一般,一坐下来,你便使我空虚;同时,把这空虚充实了的也是你。”过了些日子,甚至还弄出一首请托终身的七绝递给他看:
天涯何处托孤枝?清冷门前柳叶垂!
海燕年年来话别,多情唯有托相知。
一个女人向着男人敞开自身的时候,总是会絮叨她生命里一些小小的物事,小小的快乐。她想,我变得多唠叨了呀,真是此情无计可消除!连她自己也觉得了欲念的可怕,它会让你抛开广大的人群,只想和爱人住在一个荒岛上。在情欲的煎熬中,她给他写信,问他:所谓爱情,是不是一定要离开群众的、神秘而玄妙的东西?一边又在矛盾的心情中,自责沉溺于缠绵幽婉的儿女之情的这样一种“可耻的心情”。
爱情让女人变得细心。她一直记着他的生日,只是埋在心里不说,到了他生日的那天,她出其不意地来了,只是想给他一个惊喜。没遇见他,只好留下字条,怏怏回去。他回来了,惊喜之情是不难想见的,把一个个空吻印在了她留下的纸条上。他连夜给她写信,称她“梅”,“我的小鸟儿”。安慰她“我们有明天,有后天,有永远的将来的晚上”。他说他现在相信了真理是单纯的,唯一的。两人都明白,这真理,就是两个人的爱情。
两种生活:一个现代“文青”的经济和爱情生活,以柔石为例“同未出嫁的姑娘通信是应该的么?”(2)
已婚男人赵平复要有所行动了。他要努力做得像一个绅士,而不是一个卑劣的横刀夺爱者。第一步是给她的前情人写一封信。他称那个见过三次面的男人为“亲爱的同学、许峨兄”:你现在或者在怨我,在骂我,我都接受……一月前,冯君给我一封信,我当时很踌躇了一下;继之,因我们互相多于见面的机会的关系,便互相爱上了。在我,以于事业有帮助,但同时却不免有纠纷;这是事实告诉你我,使我难解而且烦恼的。在这封不长的信中,这个恋爱中的男人一面理直气壮地告诉情敌,“我是一个青年,我当然需要女友”,一面晓谕于他:你若爱冯君愈深,你亦当顾冯君有幸福愈大,如果冯君与你仍能结合,仍有幸福,我定不会再见冯君,相信你不会强迫一个失了爱的爱人,一生跟在身边,我也决不会夺取有了爱的爱人,满足一时肉欲。
赵平复带着胜利者的高姿态劝他,我们的全副精神,都应该放在和旧时代的斗争上,我们的前途是光明的,我们所需要做的是事业,恋爱,这不过是辅助事业的一种“次要品”。
上海,真是个好地方,有革命,有恋爱。恋爱是为革命,因此愈是革命就愈是要恋爱。连大先生都与他的“广平兄”住到一起了,还有什么好顾忌呢,这就是开化,这就是文明社会。信发出没几天,左翼自由撰稿人赵平复(现在圈子里的人都叫他柔石)就和文艺女青年冯铿在静安寺泰利巷找了一处秘密的房子,正式同居了,时当寒风彻骨的1930年隆冬。
两个月后,在上海城外的龙华,一阵排枪洞穿了他们的爱情之舟。两人的血流在了一处。
夜色如年老的瞎眼的母亲,
抱着我感到一溜紧贴而凄凉的温存。
而我却几次地像一支白白小飞蛾般挣扎,
愿扑向那灯光自寻到了殒灭。
这几句谶言般的诗,正是柔石自己、也是那个时代无数青年的命运的一个寓言。他们不甘于黑屋子里的沉闷,为着对光明的渴望和找寻,终于不愿仅仅流连于小我的安稳而走上了一条更为危险莫测的命途,直至青春殒灭,韶华永逝。他们的生命如流星一样划过黑暗的天幕,留给生者的是永不忘却的记念。
两种生活:一个现代“文青”的经济和爱情生活,以柔石为例附记:柔弱与坚硬
我和柔石最初的相见,不知道是何时,在那里。他仿佛说过,曾在北京听过我的讲义,那么,当在八九年之前了。我也忘记了在上海怎么来往起来,总之,他那时住在景云里,离我的寓所不过四五家门面,不知怎么一来,就来往起来了。大约最初的一回他就告诉我是姓赵,名平复。但他又曾谈起他家乡的豪绅的气焰之盛,说是有一个绅士,以为他的名字好,要给儿子用,叫他不要用这名字了。所以我疑心他的原名是“平福”,平稳而有福,才正中乡绅的意,对于“复”字却未必有这么热心。他的家乡,是台州的宁海,这只要一看他那台州式的硬气就知道,而且颇有些迂,有时会令我忽而想到方孝儒,觉得好像也有些这模样的。
看他旧作品,都很有悲观的气息,但实际上并不然,他相信人们是好的。我有时谈到人会怎样的骗人,怎样的卖友,怎样的吮血,他就前额亮晶晶的,惊疑地圆睁了近视的眼睛,抗议道,“会这样的么?——不至于此罢?”……后来他对于我那“人心惟危”说的怀疑减少了,有时也叹息道,“真会这样的么?……”但是,他仍然相信人们是好的。
他的迂渐渐的改变起来,终于也敢和女性的同乡或朋友一同去走路了,但那距离,却至少总有三四尺的。这方法很不好,有时我在路上遇见他,只要在相距三四尺前后或左右有一个年青漂亮的女人,我便会疑心就是他的朋友。但他和我一同走路的时候,可就走得近了,简直是扶住我,因为怕我被汽车或电车撞死;我这面也为他近视而又要照顾别人担心,大家都苍皇失措的愁一路,所以倘不是万不得已,我是不大和他一同出去的,我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