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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今他看着许三多磨磨唧唧把水桶抹布之类从那堆钢铁部件下找回来,然后归心似箭地粘到自己身边,说真的,他也头痛。
史今仔细看着许三多做梦一样的笑容,从那笑容之下,他能看出伤心来。许三多现在是在逃避,逃避一种他无力担当的现实。“怎么啦?许三多。”
许三多:“没什么。”
史今:“有人跟你说什么了吗?”
许三多:“没什么。”
史今:“他们说什么,你别信,把手上事做好……”
许三多:“我来帮班长擦车。”
史今愣了愣,他揉了揉许三多的后脑勺,没能揉去那虚幻的笑容。
史今:“欢迎。大家一起干。进度已经滞后了。”
许三多连忙点了点头。而伍六一轻轻哼了一声。
大家又拿起各自的工具,许三多仍然像在做梦,史今心事重重,伍六一已经决定让自己做一个哑巴。
灯已经亮了,而活干得难以形容的别扭,史今和伍六一用各种沉重的家伙卸下各种更沉重的零件,而许三多总挤在一堆,用他的水桶和抹布进行完全无目的的拭擦。你回身会挤着他撞着他倒也罢了,你总担心手上的钢铁家伙会落在他的肉头上才是要命的。对许三多来说就一个目的,离唯一拿他当人的人更近一点。而进度仍是滞后。
伍六一终于放下手上的大锤,他做哑巴已经做到了极限:“这没法干。啥感觉?你手上机枪打红了管,前后左右炮火横飞,你旁边人在干吗?扫地!哈哈,战场上的清洁模范!”
史今也苦笑着挠挠头:“是不行。许三多,步战车不是窗玻璃,可不是这样维护的。”
伍六一:“许三多,去跟班里人玩好吗?我还想去呢。一副履带现在还没卸下来,往常多会的事呀!他们正在打扑克牌呢。”
许三多:“打扑克牌没意义。”
伍六一:“啊哈,意义!你会害这两个字消化不良的!求你告诉我,什么是你的意义?”
许三多:“我爸说,有意义就是好好活,好好活有意义。”
伍六一:“啥叫好好活,许爷?”
许三多:“好好活,就是做有意义的事情,做很多很多有意义的事情。”
伍六一目瞪口呆一会儿,气得只好对着车库门外嚷嚷:“真理啊!同志们,我今儿不小心撞上真理啦!”
史今把他拽回来:“你歇歇、歇歇!……许三多,进度得加快,你跟我们学习保养。”
许三多兴奋地提着他的水桶抹布。
史今:“那个放下……要用那个就不用学了。这是技术活,也是重活,就说这副履带,小一吨,得一节节砸出来清洗。装甲兵人人必学,你旁边看着学。”
许三多于是就瞪大了眼睛看,主要是脉脉地看着史今。没了许三多的干扰真是轻快许多,两个人进程明显加快。许三多忽然在旁边干笑,笑得两人干不下去,只好瞪着那个傻笑的人。许三多于是不笑了。
伍六一纳闷地问:“啥意思?我们很好笑?”
许三多继续傻笑:“不好笑。这活有意义。”
伍六一已经快被折磨疯了:“啊哈!有意义,但是,你干不来。”
许三多:“我能干,我来干。”
史今:“好,许三多你来替我,你来掌钎。试巴着来。”
许三多:“掌钎没意义,抡锤才有意义。”
史今:“行,你抡锤,我来掌钎。”
伍六一的笑声如被一刀切了,他常干这种活,知道这意味什么。
史今已经把大锤塞到了许三多手里,自己抓紧了钢钎:“许三多来吧!试试看这活班里能干的人不多,你能干好了这个,有些人会对你刮目相看的。”
伍六一慌张到语无伦次,因为史今一句话就把许三多怂恿得跃跃欲试:“我已经……已经刮目相看了!我掌钎,我来掌钎!要不许三多我求你,你接茬擦车吧!这车你才擦了半边呢!”
史今夺过被伍六一抢过去半拉的钢钎:“谁都有第一次,想想你第一次抡锤时的样子。”
伍六一看起来很想骂人,或者死活由你,我不管了,可他做不到,当许三多费了点劲才把那锤拿起来时,伍六一看上去想给他打晕了把锤抢过来。许三多比画,你说不准他在比画钢钎还是史今的脑袋,他自己也吃不大准。锤子在将落未落之时被许三多放下,他的手抖得厉害。
史今柔声地说:“许三多,我这等你呢。等着有这么一次你没跟自己说,我不行,然后你就知道,其实你很行。听说你在三连一个人修了条路,那不是谁都能行的。”
许三多愣了愣神,仅仅是史今眼里的责备让他有动力把锤举了起来,然后他试图相信自己行。
史今教着许三多要领:“只有一个点,你要砸的这个点。试试,除了这个别想别的。”
许三多紧张地点了点头,然后飘飘忽忽地一锤下来,第一锤便擦着钢钎的边落在史今手上,那种痛是从骨骼里爆发出来的,史今一下跪倒了,将手夹在两腿之间。
伍六一一声不吭扑了过去,许三多被他冲撞得弹在墙上又倒在地上,伍六一揪起他半拉身子,半点犹豫没有,打算把一只捏得死死的拳头迎接过去。
史今及时叫道:“过来扶我!”
伍六一且住了,看着史今痛得惨白的脸。他松开许三多,小心地扶史今起来,他看起来很沮丧,比史今还要沮丧。
史今痛得有些怅然,愣了愣神,向许三多走一步。后者还保持要被伍六一揍时的那个姿势,双手捂了眼,瘫在地上。
史今有点迷惑:“许三多,起来。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起来。”
可是许三多一动不动,给人的感觉是他在梦呓,完全在他个人狭隘的一个小世界里。许三多自言自语:“是做梦……睡一觉起来,啥都好了。”
史今看看伍六一,伍六一张了张嘴,想骂而没骂,他甚至已经懒得蔑视。
史今:“是我让你干的,是我的错,是我太着急。你先起来。”
许三多还在催眠着自己:“睡着,快睡着。”
于是史今的神情也渐渐变得和伍六一一样了,一样的蔑视,还要加上深重的失望,如果你见到一个人真的像鸵鸟一样,把头扎到地里逃避现实,你又能怎么样呢?
史今:“我失望了。我没见过人像你现在这样……自欺欺人,逃避现实。没多大事,用得着吗?……许三多,我非常失望。”
许三多没有动。史今苦笑,一个人发现自己把全部精力用在一件不值得的事情上,就会那样苦笑。
史今:“我已经很难做了,从来没有这样难做……我想我是在自作自受。”
史今这回顺从地被伍六一拉着,两人去了医务室。
再也没有人看许三多一眼,容忍终于过了它的极限。许三多又一动不动地待了会,终于拿开捂在眼上的手,看看周围的空间,他真的像在做梦一样。而后拖拖拉拉地挪进步战车里,里边没亮灯,是漆黑的一团。许三多蜷在中间的钢制底板上。把后舱门关上并上了锁。对一个只会想自己心事的人来说,可防炮弹的全封闭装甲车体实在是再好不过的地方。
现代车场的路面干净得能反射路灯的映光,也映着一小队没入库的战车剪影。一个愤怒的班副和一个情绪复杂的班长从那中间走过,史今把伤到的那只手塞在裤袋里,竭力让自己显得又轻松又自在。
出了门伍六一才发现,史今痛得脸都变了颜色了,伍六一抓住史今的胳膊要看看伤势,史今反而甩开了他走开了两步,看着那条路想自己的事情。
他看看路灯初上的开阔车场,还未落黑的深蓝天穹,竭力让自己觉得轻松,长叹一口气:“早该轻松了。”
伍六一:“可算轻松了。”
史今急于确定地点了点头,却发现自己一直下意识地走在夜影里,路灯把车场哨兵的影子投得很长,他根本不敢走进那片开阔地。
史今坐下来。伍六一立刻站住,小心地看着:“很痛吗?”
史今:“给我……给我棵烟。”
伍六一很诧异地拿出烟,当发现史今是用左手来接时,干脆点上了塞进史今嘴里,史今吸了第一口,立刻剧烈地咳嗽起来,在咳嗽中他的话全被崩成全无伦次的碎语:“人哪……兵哪……六一,我有得选择吗?”
伍六一忽然明白了什么,他深吸了口气,然后对他的班长和挚友吼了起来:“你魔障了!你疯啦?”
车舱里本该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但一只被许三多一并关进车舱的流萤给这里带来一线微光。许三多仍然蜷着,看着那一线微光。远远的军令和军号声,远得像在另一个世界,远得似乎与他完全无关。
那天我发现战车的另外一个用处,你可以把自己关在里边,假装世界上除了你没有别人,假装你已经死了。我不再想爸爸、哥哥、班长、老马。像我这样的人,就算想想他们,也会造成他们的负担。
我后来常想起那个失败的晚上,我想,如果我不出来,我的人生会是另一个样。
那只流萤终于坠下死了,它早该死了,只不知这之前飞了多远的路程。许三多沉浸在彻底的黑暗中。然后战车咣的一声大响,是被人在外边踢的,然后又是狠狠地一脚。史今的声音在车外,是从没有过的震怒:“出来!滚出来!钢七连的车不是给你干这个用的!”
许三多没动,也没打算动。史今似乎在外边拉舱门,但舱门已经被许三多从里边锁死了。但他没锁顶舱盖,外边的史今跳上了车顶,在上边重重地走了两步,重重地跳了下来。空间太小,他干脆就踩在许三多身上,然后打开了后舱门,冲着许三多大喊:“出去!把家伙拿起来!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许三多还是蜷着不动,史今跳出去,然后伸过来一只左手,他用左手把许三多整个人拖了出去。
许三多被灯光晃得睁不开眼,史今猛推了他一把,许三多险些摔倒,脑袋在车体上撞出一声大响。然后那把大锤塞了过来,是史今塞过来的,许三多茫然接住。
“许三多,你给我听着!”
许三多好像没听过班长的声音这么重,吓得站住了。
“你那一锤子伤得我不轻!我不想白挨这一锤!招兵的时候我王八蛋想要你,是你死乞白赖地要来!来干吗?来吸他妈的鼻涕流他妈的眼泪?我跟你说白了,我这个班带得不错!我还指着它提干!我不想回家种地!你就真打算一门心思拖死我吗?”
这一吼,把许三多吓愣了,他看着史今,最后摇摇头。
这头摇得让史今高兴了一些了。他说:“别再吸鼻子了,也别抹眼泪!跟我抹眼泪的人太多了,我跟谁抹去?我不是你爸,不惯你的毛病。你容易紧张,紧张是好事,能让你绷紧了认认真真去做事情。可一紧张就跑,这兵是逃兵,你吸鼻子和做逃兵同义。你给我记着,从现在开始,每吸一次鼻子,你就放弃了一次,放弃十次以上的人不能好好做人,放弃三次以上的士兵根本做不了士兵!”
“你放弃吗?”
许三多摇摇头。
“那就把锤拿过来。”
许三多拿过锤,看着掌着钎的史今。
“别让你爸叫你龟儿子。”史今盯着许三多说道。
这一句,果然让许三多为之一震,他抡起了锤。这一次,他竟砸准了,他心里一下就来了信心了,但每一锤下去,都像是砸在伍六一的心头上,也像是砸在史今的心上,慢慢地,几锤过后,许三多自己都激动地流下了泪来。
夜里,熄灯号吹响之后,连队的灯光便齐齐地灭去。
月色从窗户外照进来,许三多呆呆看着自己的上铺,听到有些轻微的声响。史今明显又是没有睡着。许三多于是轻声喊道:“班长?……班长?”
过了一会儿,史今才吱了一声,说:“我睡着了。”
许三多说:“你没睡着。班长,还痛吗?”
“不痛了许三多,别让人听见。睡吧。”
“班长,我一定好好干。”
“别说这个!睡吧。”
可许三多歇了一会儿,又说话了,他说:“我睡不着。”
史今说:“那你闭上眼,数山羊。”
许三多说:“我老家没那么些山羊,我数坦克车。一辆两辆三辆……”
许三多问:“班长,你也数什么呢?”
史今说:“我数兵,一个兵,两个兵……”
许三多说:“班长,你认识好多兵,里边有我吗?”
“当然有你。”
黑暗中,许三多满意地微笑着。
许三多:“我会好好干,不落在别人后边。明年你不会走人。”
史今无声地苦笑:“好。你会为别人着想了。”
许三多:“你不是别人。”
史今呆呆地看着很近的天花板,这真是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