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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如钦一直都劝他在陈则铭下葬前派人去查看。杨如钦如果不是确定陈则铭已经死亡,他为什么这么说。既然陈则铭真的死了,挖开坟墓看到的真是一具尸体,怎么办?
他不愿意去想象这样的情景,既然连想也无法想,当然更加无法真正地面对。
这样的他渐渐开始无法承担繁重的国务,虽然在病痛和臆想中过得浑浑噩噩,但大事萧定还是拎得清的。
不久之后,萧定开始考虑让太子监国之事。
敬王回京后受命开府纳士,时至今日身边已经聚集了一批出色的僚属,除了他原本从余州带出来的老部下,更多的是之前被匈奴遣返的那批大臣中的精锐之士。东宫实力渐长,萧定觉得是让他试试锋芒的时候了。
敬王这孩子不但相貌像他,性情上与萧定也颇有相通之处,每逢大事处变不惊。但比起萧定的阴沉冷硬,敬王似乎更多了些人情味,虽然还是个少年,可在朝中宫内已经是进退自如,颇得人缘。萧定对这个儿子期望颇高,才有放权的想法。
然而很快他便听到一个谣言。
谣言来自他身边的司礼监提督太监王厢用,这使得萧定无法忽视这个消息。
杨如钦死后,他曾经掌控的影卫死士被萧定交到了王厢用手中。影卫这个东西的用处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往小了说,萧定被囚的时候,险些就被影卫陈余救出宫去,可见其渗透力之深,往大了说,对治国安邦其实也没什么用处,就是多几个耳目。
萧定被囚后,影卫组织基本上处于一个蛰伏期,但萧定复辟后,杨如钦还是整理了仅剩的资源。他死后,这组织无人知晓更加无人可托,萧定只能将它交给了身边的人。
“太子曾暗中查问过当年火烧后宫的悬案,甚至找过几名老臣套问线索。”王厢用如是说。
萧定本来在书写的右手猛地停了下来。
与匈奴和谈之后,萧定渐渐养成撰抄佛经的习惯,每日一篇,几无间断。
王厢用说完这话,便不再开口,只是窥探观察天子的神色。
萧定沉默了很长时间,才再度提笔:“什么时候的事?”
王厢用恭敬道:“据说是从当初被贬到余州时候就已经有开始要追查的苗头,后来追击匈奴回京开府后,更是屡屡拜访老臣,私下问及此事。”
萧定将那个解字写完,将笔猛地抛到桌上。
墨汁被甩得满桌,将他方才抄了一半的那张佛经污得面目全非,他长叹一声,颓然倒入龙椅中。
王厢用还待再说,萧定不耐烦的低声道:“知道了,下去吧。”
萧定并没有立刻处置太子这件事情。
他依照陈则铭最后那半封奏章,派出人手勘察地形,在边关设置了三镇,并驻扎重兵把守。
黑衣旅便是在此刻慢慢重建起来,再度成就了威名。
在后来与匈奴的对战中,这支黑甲军团中屡屡出现名将,他们宛如夜空中的朗朗星辰,在之后不同的岁月里叱咤风云,名震一方。他们中有曾贴身护卫陈则铭的路从云,也有曾在宣华府大败中被敌军俘虏后又被遣返的江中震,甚至有曾与陈则铭极度不合闹得很僵的段其义。这些人也许各有各的阵营,彼此也并不都是朋友,更甚至相互未必都存着善意,但却是他们一起铸造了这支黑衣旅的辉煌,让敢于冒然进犯的蛮夷们为之心惊胆战,将这份建在数十万人生命之上的太平维系了二十年之久。
然而对此刻的萧定而言,那些都还是不可预见的将来。
眼下他烦心的事情并不在此。
十数日后,萧定找借口拿下了王厢用,重新提拔先前因为陈则铭说话而被撤职的曹臣予为司礼监提督太监。
被拖下去的时候,王厢用呼冤不止。
这一切被常入宫看诊的太医孟为先看在眼中,但他不明白,为什么王厢用的满腔忠诚最后却得到了这个下场。他还太年轻,摸不清这个君王的心中想的是什么。
偶然有一天,萧定与他谈话时候提及此事,笑着问他:“你奇怪我为什么拿王厢用?”
孟为先呐呐不敢答。
萧定看着他,道:“太子追查这流言日子这样久了,之前机会重重,如果要有异动早该动了,何必等到今天。王厢用明知道如此,却还是来报给朕听,挑拨天子与太子的关系,用心何其险恶。这人看似忠厚却不是良善之辈,为得一点小小的恩宠如此不择手段,放在身边将来必然是大患。比较起来,曹臣予的干儿子曾得陈则铭相助,他在对方失势之时还愿意为陈则铭说话,却称得上是有情义有良心的人。”
敬王很快得到消息,知道自己无意中已经在生死间走过一遭,想着不禁满身冷汗,立刻赶入宫中请罪。
萧定仔细打量自己这个儿子。
敬王更加惶恐,伏地不起。
萧定心中突然有些心痛,眼前的儿子还不过是个十五的少年,居然就这样的城府深沉了,哪怕对自己的父亲也是如此。
他回忆自己当年,自己十五岁还在为杨梁的事情闹得满后宫不得安宁,或者这便是长江后浪推前浪。
萧定拿下王厢用的目的便是要警示敬王,朕已经知道了这事情,告密的人我也拿下了,我的能力现在还能制住你,但我选择信任你。敬王的回答亦是同样的隐晦,他虽然追查过这些事情,但已经知错。
这事情就这么放下了。
到此刻,虽然父子两人都还不曾明言,但彼此都已经明白对方的意思。
萧定觉得很累,这些勾心斗角他搞了一辈子,到头来居然跟自己的儿子也要来这一套。
敬王离去前,他叫住他,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心里恨父皇吗?”
这是这次对话中最直白的一句话了。
敬王明显呆住,站在殿中沉默了半晌,才低声道:“父皇儿臣已经不记得母亲的样子了,儿臣只是想如果如果还能见一面,那该多好啊”
萧定心中沉下去。
敬王没有辜负父亲的直白,他也认真回答了萧定的话。
敬王不说恨,也不说不恨,那就还是恨的。他杀了他的母亲,敬王不可能毫无芥蒂,或者敬王终其一生并不会做什么,可他到底在怨他。
他会怨他一辈子。
他儿子要怨父亲一辈子。
他猛然挥手让敬王下去,敬王望着父亲似乎还想再说点什么,萧定等待着,敬王却返身离开了。
殿中突然便安静下来。
萧定静静靠在龙椅中,觉得筋疲力尽。
他突然想起陈则铭,想起自己那些荒唐的念头,那些让他总还有些期望夜不能寐的念头。
这一刻,他终于相信了,相信陈则铭是死了,死在战场上,死在那弩箭下。自己一生对人毫不留情,老天又怎么会对自己留情。
萧定带着人返回静华宫。
这废弃的宫殿,他复辟后从没来过,也无人打扫,满地落叶都有些腐烂了,踏上去如同踩在泡足了水的泥浆里。
殿门被打开后,里面的桌椅还是象当初那样摆放着。
他记得他曾在这里与陈则铭喝过很多次酒。陈则铭真是个奇怪的人,和一个阶下囚为什么要往来这么亲密。
他回过头看那两扇宫门,他也记得杨如钦领兵踏进来的样子。
曹臣予赶紧叫人来打扫,萧定站在院子里,看着众人忙碌。他曾站在这里很多次,那时候他虽然被囚,却从没气馁过。
他耳边隐约传来鼓乐,他漠不关心地听着,心中却渐渐出现那一夜陈则铭用牙筷敲奏的曲子,舒缓处如水遇浅滩,急骤处如暴风骤雨,那牙筷点在桌子上的声音那么惊心动魄,每一击都象是直接敲在他心上。
突然,萧定醒悟过来。
他凝神细听,这居然不是幻觉,耳边分明就是陈则铭当初敲的那调子,有人正在奏。
他吃惊地跨出宫门,左右张望,那节奏铿锵的敲击声因为在宫墙间不断回荡而更显分明了。
身后曹臣予追了出来,那种迭声呼喊万岁的声音让他觉得厌烦。
萧定猛地停步,回身怒道:“住口!”
曹臣予吓得立刻闭嘴。萧定抬起头,那节奏还在他头顶盘旋,不曾消失,萧定难以置信地听了一会,忍不住追逐而去。
直到那鼓声越来越重,渐渐已经近在咫尺,萧定才放慢了脚步。
他已经分辨出那声音来自宫中乐府,全然不是自己以为的臆想。
那敲击声是鼓声,而且是大鼓,隔墙听起来其声震耳欲聋,气势磅礴,雄风烈烈。全然不是自己之前以为的如梦如幻。
这太真实了,真实到他竟然有些惶恐。
那扇门似乎有千钧之重,萧定始终推不开。
他站在门外,将手扣在门环上,却紧握住了那鎏金铜环,唯恐发出任何一点声音。里面的鼓声迈过高潮,似乎是水流渐缓,又突然急促起来,如抽刀断丝一样到最激烈处骤然无声。
萧定愣住,这时候门突然开了。
迎面而来的人看清萧定打扮,骇了一跳,立刻跪倒下来,连声称罪。
萧定恍然不觉,只往门里看过去。见场中立放着一面大鼓,鼓前敲击的汉子赤着上身满身是汗,正将双手鼓槌交到一处,也朝他低头跪下来。
那人面目陌生,从来没见过。
萧定满腔激动一脚踏了空,竟然瞬间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听不清楚,片刻后醒过神来才听面前的人正道:“这是太子为迎接路将军得胜回朝,设宴所用的舞曲,臣等正在勤加练习”
他仔细看,发觉这是乐府一名官员,自己也曾见过的,这时候却无论如何想不清姓名。茫然片刻后,萧定低声问道:“这是什么曲子?”
那官员道:“这本来是用于震慑敌人的阵前军乐,太子特意叫人新改了,名唤《将军令》。”
这一夜,萧定睡在了静华宫。
曹臣予自然不敢多话,连忙让人把此处清扫干净,再拿了被褥给萧定铺上。自己在地上打个铺盖,至于其他小内侍,当然就只能睡门外或者偏殿了。
这宫殿破旧,少人修缮,当年关萧定的时候,独孤航曾派人来修整过两次,此后就再没人光临。到了深夜,冷风从窗缝里直往殿内灌,房子里虽然燃了火盆,却并不怎么暖和。
萧定倒在床上,听到窗子嘎吱嘎吱地响,还不时被风吹得洞开,不禁喃喃道:“这窗子到底还是没来得及修”
曹臣予边拿东西抵住窗页边道:“奴才明日派人来修修便是。”
萧定并不答话,他并不是在与曹臣予说话,他臆想中的那个人英挺俊朗,是天朝最出众的将军,并不是这样应声应气的下人。
朦胧睡到半路,萧定觉得冷了起来,冷得他半梦半醒,想睁开眼却又动弹不得。
他闻到屋子暗暗地多了股酒香,那香味真熟悉,他似乎能马上叫出酒名,偏偏却想不起来,萧定很懊恼,自己现在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这到底是病的还是老了?
他觉得有人掀起了自己床前的锦帐。那只手沉稳异常,指腹上有些老茧,那是多年习武得来的,萧定其实很少仔细观察对方,但这些细节他却都清楚。
那个人就这样站在床前,站了许久。
萧定强要睁目,却怎么也睁不开。
帐边的流苏一荡一荡的,似乎在默然地观望这一切。风就是此刻幽幽的吹了起来,冷得萧定恨不能缩成一团。
正在这寂静无声处,猛地一声窗响,萧定几乎要惊跳起来。
他睁开眼,一时间分不清楚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他坐起来,愣了一会,掀起帐帘,看到窗子早被曹臣予用木杆顶得严严实实,哪里有开过的痕迹。
可刚才那种感觉太真实了,真实到他觉得不可能是梦。
萧定突然迷惑了,或者其实自己还是在梦里?你是不是就在外面,你到底夜访过多少次?
他跳了起来,奔到门前。足下踏着的白玉石板寒意入骨。萧定觉得这个梦境好真实,在他的梦中,宫殿的地面总是这样冷凉的,一点暖意也没有。他确定自己的梦还没有做完,伸手猛地拽开了那两扇门页。
狂风猛地从空隙中挤了进来,萧定还来不及回头,桌上的灯光已经被压灭。
曹臣予被这突如其来的寒流吹醒,看到门前的身影,吃惊地叫万岁。
萧定迈出门,身前身后都是夜色独有的漆黑。
他转过身来,试图看清楚窗前的屋檐下到底有没有人。可那些黑暗遮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厉声叫起来:“曹臣予,掌灯!掌灯!!”
曹臣予被他声音中的急切惊惶吓到,连忙摸索身旁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