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撅着腚点火点了十几分钟,熏了个鼻红眼烂,最后终于火着了起来。
由于防备火灾,火只点了小小的一堆。在黑暗的山沟小木屋里,这一点金色的火焰
立刻带来了温热和美丽。跳动的、虚虚实实、摇摇晃晃的火苗子,像是一种神秘的信号
发射,那火苗的跳动好像是一种与天地一样古老的却也是难解的语言。蓝火苗、黄火苗、
白火苗与红火苗交错转换,青烟、白烟与黑烟正在升腾和散开,立刻,迎头盖脸地扑来
了热得令人发痒的分子,一种莫名的、强大的、其强烈大概超过考上了状元或者当上了
国王的舒适感立即使我们陶醉了,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有一种得意洋洋的舒展。我开始
解开我的脖领子。图尔迪干脆脱下棉衣,露出他的脏污的红绒衣。他靠近火堆,轻轻地
添着柴,唱起一首我似曾相识的民歌。玫瑰花,红色的花,我听得出来的词只有这一个,
他的脸也变得红红的了。朱振田也无腔无调地哼哼起来了,声音像一个刚刚吸过血的快
乐的蚁子。艾利不脱衣服,向后靠了靠,倚在几根杉木上,对我说:
“火是冬天的花朵。你知道这维吾尔族的谚语吧?”
我点点头,补充说:“比花还美,它的形状每一秒钟都在变化。”“人也是火。我
们都是火。我们正在燃烧。火烧完了,剩下灰。人死了,最后变成土。”他变得饶舌起
来。
我挤挤眼,学着他们把手一摊。
“我在生活作风上犯了错误。”他的右手在耳边一拂,好像在赶走一个苍蝇,“噢,
伙计。人就是火嘛,有时候烧得太旺了……”
“有时候不烧,只冒烟。”
我其实是自思自叹,自言自语,虽然是接他的话茬。他却以为我的“冒烟”是说他
的“生活作风”。“冒烟?”他反问了一句,“冒了烟就坏了。”他哈哈大笑起来。
“老王说我是冒了烟。”他喊着告诉图尔迪,充满得意之情,一面叫一面笑,几乎笑出
了眼泪。
“该睡了,不要再添火了。”图尔迪说。
谁的话也不听的朱振田倒还比较听图尔迪的话,也许正是因为图尔迪的话很少。我
不放心,从寒冷的室外找来几块石头,把火炭压住,又用带来的铁锨就地培起一圈土,
以免我们睡后火的扩散。
各自打开自己的行李,各找一角,放到麦草上安歇,倒也宽敞清净。
躺下来才看出来,除了地面以外,木屋的其余五面都露风。从屋顶的缝隙处,我清
晰地看见了星星和天空。摘掉眼镜以后,不知道是由于散光还是近视,我一再强烈地感
到那星星已经从木房缝中落入了我们的屋子,已经变成了停留在我们室内空中的一盏亮
晶晶的灯。只是随着我的眼睫毛的眨动,这“灯”忽上忽下,忽大忽小,忽然长得像藕,
忽然圆得像茄子,但它始终分明。“睡吧,在这深山里。”星星好像对我说。
在落入木屋的蓝星的照耀之下,我熟睡入梦,完全忘却了此身何有,此身何处。渺
渺然如走在儿时的旧北平的小胡同,小胡同对于儿时的我却是无比漫长,每一步路如踏
在云里雾里。依稀在云雾中看到了垢面的疯女人和她的女儿,这母女乞丐经常活动在我
们的小学校门口。后来我给妻子打电话,我们在同一个城市,却因为接不通电话而不得
见面,我着急而又兴奋,似乎立刻就能见到她,却又那么难于见到她。电话铃响了,
她……
“老王,老王……”把我叫醒了,不是我在梦中电话里所期待的呼唤,而是朱振田。
朱振田探出了小半个身子,真行,他不怕冷,“你听,这屋顶的木头吱吱地响……”
“什么?”我迷迷糊糊,侧耳听了一会儿,周围一片漆黑,什么也没听见。
“你不懂,这种雪松(云杉的俗称)木比较脆,但矿井里都用这种木头做坑木,因
为它有个好处,遇到快要断裂的时候,它前一两个月就吱吱地响。就是说,它是一种会
发警报的木头。我刚才听到咱们的顶木吱吱地响,说不定是要倒塌。”
朱振田放肆地大声说话,吵醒了两位维族同志,四个人一起竖起耳朵,除了流水声
以外什么声音也听不见。大家把朱振田埋怨了一顿。艾利甚至说:“我们的这位大哥除
了不知道害臊以外,天下的事,他都知道。”
大家笑了一阵,安静下来,准备再次入睡,忽然听到叭地一声脆响,我以为是放枪,
却又不像。
“这是什么,朱大哥?”艾利带着揶榆的口气问“什么都知道”的人。
“好像是打嘴巴。”朱振田不假思索地回答。
实在令人喷饭!不愧是“匪连长”,有生活,有体验。不愧是什么都知道!一切联
想、想象、比拟,都必须来自生活,信然。
可惜艾利不能把朱振田的回答与他过去的经历、亦即他的“历史问题”联系起来,
因而体会不到这“打嘴巴”的丰富的内涵与特有的幽默性。艾利告诉我们:“这是哈萨
克猎人下的夹响了,说不定打着了一只狼。”
……然后我再也睡不着了。凌晨的寒气从五面袭来。室内还有浓重的松脂味,烟味,
火炭却早已沉寂冰凉。我们干脆就像露宿在白雪覆盖的冬日的山头上,没有任何遮拦保
护。艾利关于此地有狼的谈话使我想象出一幅狼进了我们的木屋的图景,我时不时看一
看没有门的木屋出入口,会不会突然出现锯齿般的狼牙和绿光闪闪的狼眼睛。
艾利大打其呼,我坚信那种“呼”没有相当的福气是打不出来的。朱振田像孩子似
的咬牙齿,这声音简直像是发自一只已经进入了木室的狼。图尔迪发出一种闷气的呻吟
声,断断续续,如丝如缕,如走了调的琴弦。
寒气使我发抖,我的牙齿也要咯咯作响了。干脆我穿上了衣服,衣服上沾满了地上
铺着的碎麦草。碎麦草随着衣服沾到我的身上,使我全身刺痒。于是我又弯腰,歪脖,
伸臂,扭身,一根一根,除恶务尽地把领上腰上、皮上肉上的碎麦草一一挑拣出来。折
腾了一顿,再穿上短大衣,戴上帽子,放下帽耳朵,竖起大衣领子,全副武装走出了木
室。
原来已是满天霞光。在清亮的淡青的天之底色上,红黄黑三色云霞伸展如长絮,耸
立的山峰截去了云霞的两端,却又像支挂着这云霞的立架。林立的远近山峰仍然是黑幽
幽的。迎面最近、似乎伸手可触的山峰像一个巨大的仙人掌,顶峰似尖似圆,两侧挺拔
陡峭,前后却又呈一种扁薄芴状。山上的每一棵树,逆光中如一根根仙人掌的刺。而随
着晨曦的对于黑暗的驱赶,山体的颜色愈来愈绿。四周的山峰则如帽,如剑,如馒首,
如拐杖,如佛手,如刀劈,如断裂,如堆积,各呈怪态。右前方视野稍开阔,可以看到
平缓如波浪的远山,从那白皑皑的颜色上可以断定,其实那平缓如波的远山比我们的宿
营地还要高峭得多。
天大亮了,那几位还在睡懒觉,没有任何动静,好像这山里只有我一人一般。飞来
了一只黑褐色的苍鹰,它开展着两翅如打开了的折扇,停留在空中,偶尔动一动翅子,
似乎凝固在那里,似乎在向我凝视。
哦,鹰谷,你苍鹰才是这山与谷的主人。打搅了,请允许我们造访。
由于鹰的召唤的暗示,我向前走了几步,一直走到了峡谷边缘,低头向下一望,惊
住了,我完全惊呆了!
我何曾预期能见到这样的美景,俯瞰如自飞机的舷窗下眺。山谷里布满大大小小奇
形怪状的石头,如虎、如象、如猿、如鸟,如炮弹、如瓶、如鼓,又如卧、如立、如相
扑、相倾、相亲,如相离、相疏、相躲避。哪里来的这么多石头,莫非昨夜群星曾陨落
如雨?
哦,再看这涧水的飞扬激越,已经天寒地冻,山水仍然是生意盎然,天光明灭长流
不息。它顽皮喧闹地爬上众石又落下,如小儿纠缠着自己的俯就的父兄,一会儿上膝,
一会儿搂颈,一会儿跳下绕圈。还有迸裂的银瓶如碎玉、如雾,绽放的白花如雪,还有
温热的水在寒冷的初冬早晨蒸腾着氤氲……
还有无数黄的、绿的、褐色的乔木和灌木。浅水处石缝里也生长着葛藤野草,一会
儿水洗过它们,一会儿水绕过它们,它们永远新鲜洁净,随时改变着它们在急流的、闪
闪发光如活动的镜面中的倒影。
看啊看啊,这一切之中最使我心动的还是那水中水边水上的石头,越看我越是相信
它们来自天上。它们大概还保留着对于天空、对于宇宙无涯、对于永恒、对于幽深久远
的光与色的记忆。如今,时过境迁,它们大概是相约聚首在新疆天山北麓的鹰谷,闲话
叙旧,各自述说自己的灿烂辉煌、有声有色、纵横亿万光年、上下亿万劫的往事。也许
在交谈当中它们能逐渐平忽冷却,那就是它们历尽沧桑的报偿和安慰么?
而雪一样的水花呢,那就是它们的谈锋、它们的情感波澜、它们的青春的返照?流
水的声音便是它们的闲话声?它们正在梳理水纹,扬起无尽的涟漪……
还有山岭上的曲折飘荡的公路,形状似舞蹈者手中扬起的红绸,似乎只要抓住其中
一点,便可把整个公路提起……
而所有这一切是那样新鲜,又那样熟悉。为什么我丝毫也不觉得陌生?我从来没有
进过这样的深山,仍然觉得一切都是那样亲近,好像我们早已相识,早已相互向往和等
待,相约相许。好像我们前生便已互相找寻,现在总算见了面——好不容易!
我们究竟曾在何方相识?是在传统的山水画里吗?这风光似乎曾出现在《高士图》
《山径图》、《流泉图》或者《听松图》里。是在安徒生的童话里吗?它使我想起了神
秘的《冰姑娘》。也许,是在脍炙人口的唐诗里,“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山
中无日历,寒尽不知年”,“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
上”……
也许这一切早已埋藏在我们心的深处,早已贮存在我们的每一个细胞、染色体、遗
传基因里?也许千万年来,我们的河山,我们祖国的每一块奇妙的土地早已把她的信息
印到了她的每一个儿女身上,这祖国的每一个角落都早已与我们心心相印,处处相知,
永不陌生,永不离弃!
我向后退了一步。我晕眩。山鹰又缓缓地扇动它的翅膀。我真想像鹰一样地展翅飞
起,不是向上飞,而是向下飞到山涧里,飞到众石之中,飞到灌木丛里,变一朵水花,
变一株小树,变一粒沙……如果不会飞,我就跳下去!我已经看到了那奋然跳起、飘然
下落的我自己的身影。
我坚信我就要跳下去了,再有一秒钟,我就永远地留在这山涧里了。我坚信这山涧
是我的,而我也是这山涧的。我向后退了,我再不敢多看这山涧一眼。
鹰缓缓地飞起了,越飞越高,变成了一个越来越小的黑点子,在朝阳中终于消失了
踪迹。
汽车司机留话说的是,他估计我们备齐这些木头最多用三天的时间,他准备第四天
开车来装木头,并把我们接回去。
“三天行吗?”我们没有底。校部给我们分配任务的时候,给的期限是五——七天。
“用不了。”司机是这样回答的。他不再征求我们的意见。司机向来是说一不二的,
一方面一路上全部得靠他的,听他的;另一方面,他自觉比我们这四位“战士”与“非
战士”地位高一些。
早晨我们几个人在木屋外合计,到哪里去找所需要的木头去呢?朱振田拿起工具就
走,艾利喝住了他。这次艾利不客气了,义正词严地告诉他,根据校部的指示,这里的
任务由他负责,朱振田必须听他的指挥,不得自作主张与擅自行动。
朱振田干脆蹲下,冷眼斜视,一副莫名其妙地怒气冲冲、死狗不上轿的表情。
还没等艾利履行他的“临时负责”职能。公路上过来一位汉族林工。林工身穿黑色
小棉衣和黑绒裤,袖口和腰身都扎得紧紧的,短打扮如京剧《三岔口》中的刘利华。他
个子虽不高,但精壮外溢,观之令人一振。
“早(班)啊,大哥,”他很礼貌地主动亲热地与我们打招呼,“你们几位是哪里
来的呀?”他问,口音像说“快书”的高元钧。
“×××干校的。”我们答。
“来找木头的吧?”他显然事先有所闻,“你们要吗规格的……”
“直溜溜不弯不结,小头直径二十厘米以上,长度四米五以上……”我们回答。
“那有的是嘛,这木头没人要嘛,一两个钟头就备齐了嘛。”
见我们对他说得如此轻巧不甚相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