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鹰谷-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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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有的是嘛,这木头没人要嘛,一两个钟头就备齐了嘛。”
    见我们对他说得如此轻巧不甚相信,他招呼我们说:“跟我来。”
    我们随他走上了一个山包,他指给我们几处堆放木头的地方,都不太远。
    “就在那里吗?”我不免怀疑,那里不是已经堆好的木头吗?离公路虽说有些距离,
却根本不需要兴师动众、劳民伤力来寻找搬运啊。
    “你们就从那里搬好了,你们又要不了多少。现在什么都是乱的,你搬来就是你的。
到时候开票,算账,不就行了吗?”
    我们感谢他的指点,问他:“听你说话,怎么像是山东人?”
    “本来就是山东人嘛!山东出什么?山东出苦力呗!新疆林业厅专门去山东招的工
人,运木头。我们山东来的人,两个人就抬动一棵树!”
    “你们的肩膀,大概能担个二百斤吧?”我用敬佩的、羡慕的眼光看着他那紧凑的
身躯,连脸部的肌肉也像经过浇铸锻造的。
    “什么?二百斤算个吗!我们那里,小脚老太太也肩挑二百斤!”他拍了一下自己
的肩膀,“撂上五百斤,你直不起腰,就甭想混这个木头饭碗……计件的时候,我们谁
不挣个二百、三百?不出力,吃吗?”
    我们四个人互相看了看。包括朱振田,都深信不疑,深感佩服。这是进干校与朱振
田共事半载以来,第一次看到有真正能让他心服口服的人。
    在去林木堆放空地的路上,朱振田兴致勃勃地说:“山东人,那是没有说的,我在
队伍上……”我看了他一眼,他的脸红到了脖子上,因为他说的“队伍上”显然是指
“匪军”,但我马上把眼光挪开,作出毫不在意的样子。
    “……那个山东小子,我还记得呢。”他继续说,“我一直对他不服气。那天我们
一起抬石滚子,我注意地看着他的手脚。大绳,套在扁担正中,谁也没占便宜,谁也不
吃亏。起的时候,我们一起伸腰,他并没有抢先,可我硬是起不来了,脸憋得通红……
不知天高地厚呀,一个大石头碌碡呀!我本来说找四个人抬的,他说了一句‘要是我,
两个人抬富富有余’。人这个东西,吃葱吃蒜不吃姜(将)嘛。我非要和他两个人抬不
可,他冷笑了一声,我更急了……脸憋红了又憋白了,脑门子上全是汗,再挣,我知道
大事不好,我要撂到那里!不挣,这个脸……就这个时候只听他喝了一句‘让你起来’,
他向下一大蹲,我倏地站了起来,腰一直,立木顶千斤,站起来就没事了。他呢,蹲裆
骑马式,在我立起来以后他再起,这就多费了一倍的力气!唉,你哪里知道,真干力气
活的时候,是死是活,是直是弯,是腰折还是腿断,不是囫囫囵囵地拿下来,就在那一
下呀!有时候,你走得好好的,你的对手突然一挺腰,把腰伸长了五公分,你肩上突然
加了十斤的分量……你猜怎么着?你马上就能趴下,大口地吐血!”
    朱振田的话是真诚的,我们点头叹息。
    又来了几个山东工人,他们和我们同行了一段,拐弯以后分手了。最初那位山东哥
儿们特别嘱咐我:“看准了,你力气要是够使,就上,别含糊。要是力气达不到,就别
硬努,说死说话也不能上,努伤了,一辈子也缓不过来。”
    我感谢他的好意。然而,更需要保重的,不正是他们自身吗?
    果然,我们轻而易举地找到了我们所需要的木头。与大山相比,与巨大的原木相比,
我们所需要的木头不过是几根堆放着的火柴棍罢了。有山东林工的英雄形象在近边,我
们四条大汉抬一根细木头简直叫人害臊,两个维族同志抬一端,我与朱振田抬一端,抬
小头的把挂钩往里挪一挪,基本上四个人平均负担。只是朱振田每次都把绳套拉向他的
那边,缩小他那边力臂的距离,减轻我肩上的重量。受不了这种“侮辱”,我对他喊了
几句,他不理,照拨绳套不误。他拨过去的绳套被我一把拨了回来,觉得自己走起来也
威风些。头十分钟走得好好的,十分钟后便觉小腿肚子有点发软,腰腿动作与面部表情
都向不自然处变化,我拼命做出笑容,估计一看就知是苦笑,一面笑一面还龇牙咧嘴呢!
这时朱振田不动声色地挪动了一下肩膀,让出去一个扁担头。立刻,我肩上的分量减轻
了。我无法再逞英雄,便感激而友好地看了他一眼。他呢,两只眼睛看着别处,似乎全
无所谓。
    在第四次去堆放场运木头的时候,正碰上四位山东工人把一株新伐的、还湿着的、
三抱粗的大树运到我们的身边。“刘利华”模样的人领着号子:
    再加一把劲呀,
    哎哟,哎哟,
    众人一条心呀,
    哎哟,哎哟,
    向外甩一甩呀,
    哎哟,哎哟,
    向前进一进呀,
    哎哟,哎哟……
    完全用号子鼓气,完全用号子指挥。他的声音质朴甜美,婉转悠扬,听后令人振奋
不已,堪称是令贪者廉、懦者立、耍花枪者返朴、迷机巧者归真的歌声。直到他的号子
唱完了,巨木放好了,众人松了一口气,他也显示出憨厚的笑容,他的嘹亮的号子声似
乎仍然在群山中回响。
    “真‘牌子’啊!”艾利称赞说。“牌子”,本来是个汉语词,被维语借去后,意
思转宽,表示“漂亮”、“得意”、“呱呱叫”之意。
    图尔迪感叹地摇着头,他感动得眼角里噙着泪花。
    山东林工哼着悠扬摇曳的家乡小调又走了。我们注视着他们的背影,欣赏着。
    朱振田“嘎”地一声怪叫,说老鹞不像老鸽,说猫头鹰不像猫头鹰,倒像是一木棒
打着了一条狗,大家愕然,过了一会儿,才弄清,原来是他想学着叫叫号子。
    美好的情绪全遭破坏,总还剩下了幽默,我们三个捧腹大笑起来。
    “唉,老了,嗓子不行了。”朱振田谦虚地解释说。说完,吸了吸鼻子。这种谦虚
的表情也是不多见的。山东劳动者的榜样的力量,确是大啊!
    我想问朱振田他究竟什么时候嗓子“行”过,另外,即使嗓子还可以,他的怪调与
人家优美的劳动号子相去何止癞蛤蟆与夜莺之别。但想起劳动中他对人的照顾,我便没
说什么。
    两个小时运完,对于我们这四个人来说是瞎话,但如果稍稍抓紧一点,如果拿出一
点初到干校时干活拼命的精神,有一整天是蛮可以完成任务的。但“临时负责”同志艾
利还是有章程的,上午才十一点,他宣布休息,坐在横倒的杉木上给图尔迪和我大讲阿
凡提的故事。其中有一段是说国王见了阿凡提,问:“墙头的白雪为什么这样厚呢?”
语中讥刺阿凡提已是满头白发。阿凡提也用隐语给以巧妙的回答,使国王肃然起敬。这
个故事我听起来不算精彩,大概是由于我对维语和维吾尔人的生活风俗的一些细微的幽
默感还体会不到。艾利自己边讲边笑,笑个不停。朱振田一再催他干活,他置之不理,
只顾谈笑风生,滔滔不绝。朱振田火了,一个人向一根木头走去,我和图尔迪站起身来,
被艾利厉声制止。朱振田找了一根细一些的木头,又找了找重心,一搬一挪一扛,居然
一个人把一根木头扛了起来。
    “一个人扛得动的木头不合规格,扛了白扛!”艾利从眼角瞥了朱振田一眼,轻蔑
地予以否定。“急啥呢?”他问我们。“我们劳动,我们休息,我们玩,我们在‘五·
七’大路上奋勇前进。急啥呢?汽车要三天以后才来,‘五·七’道路,还要长期走下
去。急啥呢?这样的人太小气!我们维吾尔人最讨厌啦,心胸狭窄,不管别人……图尔
迪,是这样吧?”
    图尔迪笑一笑,不置可否。
    吃过午饭以后,艾利宣布,下午就地休息,活动范围以木房子为圆心,半径二百米。
“要注意安全保卫,群众纪律,护林防火。阶级斗争这样尖锐复杂,绝不能出问题。”
他一板正经地说。
    见他说得认真,我们都点头称是。
    履行完他的“负责”职能,他又是吊儿郎当的了。午睡之前,他又说了好几个格调
不高且有黄色嫌疑的笑话。
    我刚要睡着,被艾利用草棍捅鼻孔捅醒。他向我作了一个手势,我随他走到了室外。
    “走,咱们找哈萨克帐篷去做客去!”他兴冲冲地说。
    “他们呢?”
    “他们?他们不是‘江契’呀!我已经说过,他们只能在二百米范围之内活动。而
我们是自由的。”
    我不知道他说得对不对,便随他去了。
    他说上午运木时已经选好了目标,翻过一道山去,在一个比我们这里低些的地方有
哈萨克牧人之家。
    他要带我走一条近路,结果,走着走着没有路了,连山羊走的路都看不见了。我们
伏在大山的阴坡上,到处是一小片一小片的雪,大概远看雪如鱼鳞吧,我们每脚下去踩
一个深坑。多亏了这雪,再加草根、灌木丛,形成了一个又一个的仅够支持一只脚丫、
一只鞋的台蹬,我们才没有滑坡。这山地势陡峭,有的地方,雪、草等提供的落脚点只
有上马时登的马镫那样大小,只够踩着一个脚尖,把雪花蹬落一点,才容下了半个脚。
这样向下爬,实在太费力了,我建议说:“干脆咱们往下滑、出溜,再不然干脆包起头
来往下滚算了?”
    “不行不行,”艾利的眼睛瞪得老大,警惕地看着脚下,“告诉你,老王,我们有
可能遇到危险!”
    “什么?”
    “在这种地方,最容易有哈萨克人下的猎夹,只要打上,至少得折一条腿!”
    “啊!”我惊呼起来,脚一趔趄,几乎出溜下去,我的左手立即抓住一把枯草,枯
草经不住我的体重,我听到了草根的断裂声,我感到了草在我的手里摇摆出土,我的右
手就在这个时候伸到了雪里泥里,像铁爪一样地抓进了泥土,与此同时,脚也找到了吃
力的地方。
    我出了一身透汗。
    “注意,找有动物脚印的地方走,千万别走新土新雪……”艾利喝道。
    我只是大致明白了他的意思,更加手忙脚乱。
    见我那慌乱的样子,艾利断然下令道:“你等一等!我在下面,你在上面,由我开
路,你走我走出来的路,猎夹绝不会打着你!”
    我顾不上分辨也顾不上推让,按他的指挥一步一步地下爬。
    终于,我们落到了“平”地上,看看表,用了一个小时零五分钟,好一个近路!总
算化险为夷,面前是石头铺成的路,类似我们前一天晚上推水的路那样。经过了那一小
时零五分钟的锻炼,我真想为山中的每一条路和修路的人赞颂和祝福。
    两面是高耸的云杉。走着走着,听到了银铃般的儿童的笑语声。
    “同志,同志。”我听到了招呼声,那声音就在我们的头上。
    可能是方才太累了,我的眼睛有一点花,抬起头来,看了半天,才在至少有三层楼
那么高的树顶的枝叶里发现了两个孩子。艾利早与他们搭上话了。
    两个哈萨克儿童一男一女。女孩穿得层层片片,花花绿绿,圆圆的像皮球,头上戴
的帽子也是鲜艳而浑圆的。男孩穿得十分单薄,依我看来,他像是只穿着单衣裳。他的
样子十分灵活,像个猴子,对于这样居高临下与我们谈话似乎颇为得意。
    他们回答完了艾利的问题,我依稀听出是告诉艾利他们的家在哪里,有什么人在家
之类。
    我问:“你们爬这么高做什么?”
    我的维语他们听不懂,于是艾利把它们翻成蹩脚的哈语。
    “去折干树枝,做柴火。”他们回答。
    “为什么不从低处折呢?”我又问。
    “低处的已经折过了。”
    “那么,为什么不去折另外的、低处有枯枝的树呢,在树林里,你们还愁没有柴烧
吗?”
    艾利翻译过去以后,他们咯咯地笑了起来。艾利插嘴解释说:“也是玩嘛。山里哈
萨克的孩子,再不爬爬树,你让他们玩什么呢?没有俱乐部,没有游戏场,也没有幼儿
园……”
    我点点头。“要当心喽!”我在准备离去的时候大声关照他们。
    他们又笑又叫。不用艾利翻,我就明白,他们在嘲笑我的少见多忧多怪。这些山里
的孩子!
    走出去不远,在一个避风的山凹里,我们找到了哈萨克牧人的帐篷——毡房——孩
子的家。只有女主人在,她听见狗叫出来迎接我们,我们没说什么话径直进了毡房。她
也没说什么话,就去给我们做了奶茶,拿来馕,铺上饭单,耐心地一小碗一小碗地从她
的铜茶饮里给我们倒茶,加奶,加盐,调制好再双手端给我们。她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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