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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山-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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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才敢进去。但在此前的那些天,她经常站在门口向屋里看,就像一个被吸引到悬崖边缘向下张望的人。父亲盥洗台上的大水杯里装的水,一直没人动,最后自己蒸发干净了事。终于,她鼓足勇气,走进父亲的房间,坐在床上,把他做工精细的白衬衣、黑色的西装和裤子叠起来放好,一边收拾一边哭泣。她把门罗的文件,他的布道词、植物学笔记和普通的日记整理分类,装进箱子。每一件微小的工作都带来新一轮的哀悼和一连串空虚的日子,现在,这样的日子已经汇成一片。如果有人问,你今天做了什么?唯一的答案就是:什么都没有。这就是她目前所处的境地。    
艾达从她的床头桌上拿起一本书,来到旁边的门厅,坐进她从父亲的卧室搬来的单人沙发椅里,正对着亮堂的窗户。在过去多雨的三个月里,她经常坐在这儿看书,即便是在7 月,身上也要裹一条被子,来抵挡屋内的寒气。这个夏天她读的书,都是从门罗的书架上随手抽下来的,五花八门,小说读得不多,主要是新出的,许多诸如劳伦斯的《剑与袍》一类无聊的作品。这样的书,往往读过就忘,第二天就不知道讲的是什么了。而较为不凡的小说中那些注定遭受不幸的女主人公的凄惨命运,则只会使她更加忧愁。有一阵子,接连从书架上取出的几本书,每本都让她心惊胆战。内容大抵相近,讲某位满头乌发的女人因铸成大错,从而受惩罚、遭排斥、被孤立,落得一个可悲的下场。看完《弗罗斯河上的磨坊》,她紧跟着开始阅读霍桑所写的一本薄薄的小书。它的主题与前书基本相同,又是一个让人不安的故事。门罗显然没有读完,因为第三章之后的书页尚未裁开。艾达寻思,估计是他觉得内容太过阴郁了罢。但对于艾达来说,读这样的书似乎是一次很好的演练,使自己对未来的生活更有准备。不过,无论是什么书,里面人物的生活似乎都比她丰富多彩。    
最初,她喜欢在这里看书只是因为椅子舒适,光线又明亮,但几个月来,她越来越喜欢窗外的景色,可以让她从阴郁的故事中解脱出来,放松心神。经常,她从书上抬起眼睛,视线扫过田野,越过连绵而迷蒙的群山,望向远方冷山那高高隆起的蓝色山峦。坐在椅子里向外看,可以找到与她当前心境一一对应的所有主要色调与图案。一夏天,放眼窗外,通常给人昏暗和沉郁之感。从窗子飘进来的潮湿空气,满含着腐败和生长的气息,在眼前迷茫朦胧而又琢磨不定,那感觉好似用望远镜遥望远方。湿气对视觉的影响有如劣质的镜片,使距离和高度增大或缩小,空间感随时变换。透过这扇窗,艾达领略了湿气各种肉眼可见的形态——轻薄的阴霾、山谷中的浓雾、碎布片一般悬在冷山山腰上的朵朵云雾、还有整日不停地倾泻而下的灰色雨水,像是天上挂满了一股股的破麻绳。    
她发现,要喜欢上这片云拢雾绕的隆起的土地,远比学会欣赏查尔斯敦傍晚安详的声音——漫步在贝特利街头,远处是萨姆特要塞,背后矗立着一栋栋白色的房屋,海风徐来,吹动蒲葵的叶子簌簌作响——更为微妙和困难。比较而言,这片倾斜的土地上的声音少些温和,多些粗砺。那些山坳、山脊和峰峦似乎是个错杂的封闭世界,一个藏身的好地方。    
艾达今天拿在手里的是父亲的另一本书,一个边疆探险的故事,作者西蒙斯是查尔斯敦人,门罗的朋友。有几次,当他离开在艾迪斯脱岛上的农庄返回城里的时候,曾与艾达见过面。她想起西蒙斯,是因为刚收到查尔斯敦一位熟人的来信,里面提到西蒙斯因妻子不久前过世而痛不欲生,只有靠服用鸦片才免于疯狂。最后这半句话一直盘旋在艾达的心头,挥之不去。    
她开始看书,尽管故事的情节跌宕生动,她心里却总是冒出吃点东西的念头。自打寻找鸡蛋出师不利,她还一口早饭没吃上呢,眼看着上午都快过去一半了。只翻了几页,她就把书揣进口袋,下到厨房,在碗柜里踅摸,看看有什么东西能弄出一顿饭。忙了将近两个钟头,给炉子生火,试着用她能找到的唯一的酵母——苏打粉给小麦面发酵,等把那条东西从烤炉里取出来一看,模样就像一大块没烤好的面饼,外皮干裂,里面却黏糊糊的,味道和生面团差不多。艾达咬下一小口尝了尝,实在没法吃,就扔到院子里任鸡啄食了。晚餐她只吃了一盘小西红柿和黄瓜,用刀切好,上面洒了些醋和盐。吃完的感觉,也不比喝西北风强多少。    
艾达把脏盘子和叉子留在桌上。她从沙发上拿起揉成一团的围巾,抖开披在肩膀上,走到门廊上站着向外看。天上无云,但迷蒙的雾气使蓝色的天空透着苍白和单薄。她瞧见那只大公鸡在下面的牲口棚旁边,它的爪子在地上扒几下,伸头啄一啄,然后耀武扬威地踱来踱去,分明不可一世。艾达离开房子,走到大门外的小路上。近来门前冷落,两趟车道沟当间已经长出一溜高高的紫菀和狗尾草。路两侧的篱笆上星星点点地开着黄色和桔色的小花,艾达走过去用手轻轻一碰,看着它啪地裂开,种子弹了出来。    
——蹦蹦草,她出声地说道,很高兴总算有一样东西她说得出名字,哪怕这名字是她自己取的。    
她沿路向前走了一英里,出了布莱克沟,转向通往河边的小路。她沿途采了一束野花——飞蓬、白芷、金鸡菊、万灵草,只要觉得好看就摘,不管是什么花。来到河边,她向上游的教堂走去。这条路是社区的干道,车辙深陷,已经沉降到水平面以下。低洼处被过往的牲口踩出一个个没膝深的大泥坑,遇到这样的地方,为免靴子陷进泥里,行人就从旁绕过去,走得多了,又在路边踩出一条条的毛毛道。路旁的树木压满了沉甸甸的绿叶,似乎经过一个漫长的夏季,它们已经厌倦了生长,一棵棵垂头丧气。但并不是由于干旱,这一夏雨水充足,路边河水深沉,悠悠流淌。    
15分钟后,艾达来到过去由门罗主持的小礼拜堂。和查尔斯敦那些漂亮的石头教堂比起来,它建筑之简陋还赶不上一只捕鸟器讲究,但它各部分的格局——那斜斜挑起的人字形屋顶、长宽高的比例、简单的尖塔——都明显地透出大方和雅致。门罗对小教堂生出了深厚的感情,它简洁而一丝不苟的造型正好迎合了他晚年淳朴的心境。许多次,当父女二人从河边走向这里时,门罗会说:这正符合神在本地的独特表达方式。    
艾达爬到小山上教堂背面的墓地,站在门罗的墓前。黑色的泥土上刚长出稀疏的野草。还没有墓碑,艾达没有按照当地的风俗,在坟前安置一块平滑的卵石,或竖起一根栎木牌,上面浅浅地镌刻着死者的姓名和生卒年月。她从县城订购了一块刻好铭文的大理石墓碑,但尚未运到。她把野花放在坟头,捡起先前放置的一束。它已枯萎,被雨水浸得湿溻溻的。    
门罗去世的那天,是在5 月。艾达带着一盒水彩和一张画纸,准备去小溪下游临摹刚刚开放的杜鹃花。她走出房门,看见门罗正靠在梨树下的一把条纹帆布凉椅里读书,就停步随便聊了几句。门罗似乎有点儿疲倦,他说可能连坚持看完这一页的精神头都没有了,很快就得睡着。他让艾达回来时把自己叫醒,他可不想一直睡到傍晚潮气起来,还说恐怕他已经到了得有人搀扶才能从这么矮的椅子里起来的年龄。    
艾达离开不到一小时,走回院子的时候,她瞧见门罗四仰八叉地躺在椅子里,嘴巴张着。许是打呼噜呢,她想,吃晚饭时可以打趣他,竟然青天白日的让自己露出这么不雅的姿态。她走上前想叫醒他,这才看见他的眼睛睁着,书也掉到了草地上。她跑上最后几步去推他,但手刚一接触到他的肩膀,她就知道父亲已经死了,因为他的肌肤没有丝毫生气。    
她出去求助,跑几步走几步,尽力快赶,抄近道跨过山脊,沿坡而下来到河边的大路,不远就是斯万哲家。在这条路上,他们家是最近的邻居。斯万哲一家人是她父亲教堂的会众,艾达刚搬到山里来不久就和他们认识了。赶到门口,艾达已经气喘嘘嘘,泣不成声。没等艾斯科。斯万哲把马车套好,雨就从西边过来了。当他和艾达一起赶着马车绕道返回山坳时,天色已晚,门罗全身精湿,脸上落着几片山茱萸的花瓣。艾达丢在梨树下面的水彩画,被雨水淋得绿一团粉一团,成了看不清眉目的大杂烩。    
当天,艾达在斯万哲家过夜。她没有一点困意,躺在床上,欲哭无泪,久久地想着要是自己能死在门罗前面就好了。不过,她心中明白,受自然青睐的是另外一种次序:父母先去,然后才轮到子女。但这是一个残酷的安排,并不能使痛苦减轻,让人安慰,因为遵照这一规律,就意味着幸存者将成为孤儿。    
两天后,艾达把门罗葬在鸽子河的支流小东岔河近旁的小山包上。上午天清气朗,从冷山吹下阵阵和风,整个世界都为之舒展起来。空气也临时转性,湿度极低,所有物体的色彩和轮廓都异乎寻常地鲜亮真切。四十个身穿黑衣的人几乎把礼拜堂坐满了。布道坛前,打开盖子的棺材放在一张锯木台上。门罗的面孔在死后整个萎缩了,松弛的皮肤受不住重力牵扯,面颊和眼窝都陷了进去,鼻子显得比活着的时候更窄更长。一只眼睛没有完全阖上,缝隙中透出惨淡的眼白。    
艾达把一只手拢在嘴上,扭身隔着过道对旁边的一个男人轻声说了几句话。他站起来,伸手到口袋里摸零钱,叮当几声脆响后,掏出两枚铜币。他走上前,在门罗的两只眼睛上各放一枚,因为,如果单放在睁开的那只眼睛上,就会显得不伦不类,让人想起独眼海盗。    
追思悼词都是即兴而做的,因为附近再没有别的和他们同一信仰的正式牧师,而当地各浸礼教派的牧师都拒绝主持葬礼,只因门罗未能和他们一样,信仰一个耐心和仁慈都极其有限的上帝。门罗宣讲的教义实际上是,神不可能有和人一样的弱点,决不会因性情残暴而肆意地践踏人类,直至我们鲜血喷涌,浸透他的白袍。相反,神以同样疲惫而无奈的目光怜悯地注视着所有人,不论是最好的还是最坏的人。    
所以,葬礼只能由会众中的几位男士致悼词,应付过去。他们一个接一个忸怩地走上布道坛,下巴几乎抵到胸口上,省得直接面对会众,尤其是坐在女士席第一排的艾达。她的衣裙,是头一天才染的,颜色墨绿,像公鸭头上的羽毛,染料的香味还没散尽呢。艾达面容沉痛,脸色煞白,像被抽出来的筋。    
布道坛上,大家笨嘴拙舌地赞扬门罗的博学多识和其它的优点,说自从他离开查尔斯敦来到这里,就像一盏明灯一样照亮了社区;他们讲起他做过的许多琐碎的善事,他为人提供的通达的建议。艾斯科。斯万哲也站起来发言,与其他人相比,他更健谈一些,但紧张则是一样的。他提到痛失亲人的艾达,说等她返回查尔斯敦,大家都会非常思念她。    
之后,会众中的六位扶灵人将棺榇扛到墓地,并用绳子把它放到墓穴中。棺木放妥后,大家站在墓穴旁,另由一人致最后的悼词。他回顾起门罗超凡的精力,他如何为教堂和会众不知疲倦地服务,以及他突如其来的衰老,并最终投入死亡永恒的睡眠。发言者似乎从这些简单的变故中看出了生命的无常本质,神的意旨是使其成为对所有人的一个启示。    
向墓穴中填土的时候,大家都默立在一旁,但中途艾达不得不转过头去望向山谷,才能忍住悲痛。墓土填实并垒起坟丘后,大家才转身走开。莎莉。斯万哲抓着艾达的胳膊肘,拉着她一起下山。    
——你就先住我们家吧,直到准备好回查尔斯敦,她说。    
艾达停下脚看着她。我不会马上回查尔斯敦的,她说。    
——天!斯万哲太太说,那你要去哪儿啊?    
——布莱克沟,艾达说,我会留在这里,至少呆一段时间。    
斯万哲太太眼睛干瞪了半天,把到嘴边的话又收了回去。那你打算怎么生活呢,她问。    
——我也不是特别有数。    
——今天可不许你一个人回到那栋黑乎乎的大房子里。到我们家吃晚饭,住到你准备好了再走。    
——真要多谢你,艾达说。她在斯万哲家住了三天,然后一个人满怀恐惧地回到空荡荡的家。三个月之后,恐惧感多少淡了一些,但艾达并不觉得好过多少,因为现在的新生活似乎只是悲惨未来的一个序幕,她从中可以预见到,有朝一日自己将成为一个精力日衰的老妇人,被孤独的浪潮淹没。    
艾达离开坟地,一路下山,回到大路上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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