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事,却又有一只公喜鹊跳到了母喜鹊的背上。赵二爷笑说:“乔先生,这功夫我耽搁不起, 你就等它们做完了好事,独自赏花吧!”舅爷连声说:“快了,快了!”赵二爷哂笑而去。
舅爷乐得一个人沿着荷塘赏花,却又看见一个农夫牵着牛犊儿从身边走过,农夫和牛犊儿 眼里都含着泪水,便问农夫:“你牵着小牛犊儿去做什么?”农夫说:“上宰锅。”舅爷说 :“哎呀,牛犊儿这么小,就不叫它活了么?”农夫说:“我娘有病,没钱抓药,要叫我娘 活,就顾不上牛犊儿了。”舅爷说:“你把牛犊儿卖给我吧,走,跟我拿钱去。”
舅爷回到赵二爷的家馆,拿钱送走了农夫,就把小牛犊儿拴在课堂桌子腿上。学童们摇 头晃脑地念书,小牛犊也摇头摆尾,“哞哞”不已。舅爷大喜说:“好,我又多了一个弟子 !”叫大 pia 和二 mia 去割了一篮青草,到讲堂上喂它。牛犊儿刚进学堂,还来不及学 会讲究卫生,吃了青草,竟在讲堂上翘起尾巴,“噗哧哧”拉了一摊臭烘烘的稀屎。pia、m ia、dia、tia 和他们的堂兄堂弟都捂着鼻子一哄而散。舅爷拍着牛犊儿的脑门儿说:“善 哉牛娃,读而不辍者,惟你而已已!我教你《三字经》如何?”便围着牛犊儿踱方步,摇头 晃脑地念起了“人之初”。
不多时,赵二爷来到课堂上,说:“听说先生又收下一个大弟子?”舅爷拍着小牛犊儿的 脑袋,喜形于色说:“我与此子大有缘!”赵二爷说:“怎么是个牛犊子?”舅爷说:“孔 子说,有教无类,教学生是不分类别的呀!”赵二爷说:“可是它一来,我家的学生都不敢 来了,叫我如何是好?”舅爷想了想,说:“那就把它拴到窗外屋檐下,叫它当一个旁听生 好了。”赵二爷说:“你不怕怠慢了它吗?”舅爷思忖再三,说:“那就在讲堂后墙上个 木橛子,给它一席之地就是了。”赵二爷说:“那也太委屈它了!”遂从袖筒里掏出几锭银 子,“请先生把它牵回去,在自己家里好好调教吧!”
舅爷把书布袋搭在肩上,乐呵呵地迈着方步,牵着牛犊儿回家,又发现卖牛犊的农夫凄凄 惶惶地跟着他走,小牛犊也眼巴巴地望着农夫。舅爷问农夫:“给令堂大人抓药了么?”农 夫说:“谢先生,家母见好了。可是,”他指着牛犊儿说,“它的令堂大人病了,不吃草了 。”舅爷忙问:“什么病?”农夫说:“想儿子想出病了!”舅爷拍着牛犊儿问:“你是说 ,它的母亲想它想出病了?”农夫说:“是啊!”舅爷叹息说:“那你就把它牵回去,让它 母子团聚吧。”农夫摇头说:“我没钱赎它。”舅爷说:“这就难办了!”又挠着头想了半 晌,说:“有了,你给我写一张借据就是了。”农夫再次摇头,“我怕还不上。”舅爷想了 又想,忽地把他拉到一边,用手掌搭了个遮嘴罩,为他献计说:“你怎么这样死心眼儿?借 据让我替你写,写上‘下一辈子还钱’,不就拉倒了么!”舅爷为这个两全之策感到无比地 欣慰,频频挥手,目送农夫牵着牛犊儿远去。
从此,人们给舅爷起了一个外号叫“乔神经”,并说这跟他有过一个羊妈有关。他发神经 时,眼睛就像羊眼一样瞪得滚圆,黄琉璃一般的眼珠散放着奇光异彩。他留的胡须也是山羊 胡。
一年以后,舅爷看见牛犊儿长大了,正在弓着身子拉犁耕地,牛轭在牛脊上磨出血来,苍 蝇嗡嗡地在牛脊上乱飞,牛眼漠然地看他。他又唉声叹气,悲伤不已,说:“牛呀,一年前 ,我发的什么慈悲?没让你上宰锅,却给你增加了拉犁的辛苦。你劳碌一生以后,还是要上 宰锅的呀!看来,我是假慈悲了!”对牛鞠了一躬,挥泪而去。
正是由于这个牛犊子,大户人家再也没有请他出任“家教”。
舅爷与一只百灵鸟的缘分,是他在自己家里兴办私塾以后。我父亲已经成了他的弟子。一 个叫小福的学童把一只百灵鸟带到了私塾,把鸟笼挂在屋檐下,百灵鸟开始表现它善于歌唱 的天赋。舅爷正在批讲《千家诗》,百灵的鸣啭使他怦然心动,他就放下书本,开始了启发 式教学:“啊呀,春回大地,鸟鸣不已。鸟在想些什么?大家听了,又在想些什么,能想起 与鸟鸣相关的成语么?”一个学童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它想媳妇了!”学童哄 堂大笑。舅爷不笑,连说:“好,好,虽说扯远了些,倒是学以致用了。”另一个学童说: “‘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咱的百灵比黄鹂唱得好!”舅爷拈须而笑说:“ 也好,百灵善唱,只是黄鹂对应着白鹭,不可用百灵攀比。”又一个学童说:“‘打起黄莺 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俺爹叫抓夫的抓走了,俺娘想俺爹哩!”学 童们又哄堂大笑。舅爷肃然说:“不要笑,难得他小小年纪就想着爹娘,好,很好!”他见 我父亲呆坐不动,忙问:“聪娃,你听见啥了?”父亲说:“我听见它在哭哩!”课堂上顿 时哑然无声。舅爷问:“它为什么哭?”父亲说:“它在林子里的时候多么自由自在,如今 困在笼子里像囚犯一样,怎能不哭?”舅爷惶惶然,又问:“有相近的成语么?”父亲说: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大家又侧耳细听鸟鸣,果然听出了柔细、哀婉的声音。舅爷 说:“可见耳朵与耳朵是不一样的啊!”小福说:“今儿清早,还有一只跟它一样的小鸟儿 飞来找它,它扑棱着翅膀,咋也飞不出去。它俩就隔着笼子,啾儿啾儿地说了老半天的话儿 哩!”舅爷怅然望着百灵,又问:“娃们,应不应该让它飞回林子里去啊?”大家齐声说: “应该!”小福也说:“我看也应该!”舅爷打开鸟笼,说:“鸟啊,你就谢谢我这一屋子 好娃子,走吧!”百灵“唧溜儿”叫了一声,扑闪着翅膀飞向天空,又翻了一个跟头折回来 ,欢叫数声,翩然远去。
次日,小福刚刚来到课堂上,他爹就踩着脚后跟撵进来,拧着他的耳朵说:“你跟我回去 !”舅爷赶紧跑过去,护住小福的耳根说:“你为啥拧我学生的耳朵?”他爹说:“你的学 生我拧不得,我的儿子我拧得!”舅爷说:“他咋惹着你了?”他爹说:“他的好老师把他 教糊涂了,他把我一石二斗麦换来的一只歌百灵也给放飞了!”
父亲问我:“你猜这个小福是谁?”
我摇了摇头。
父亲说:“就是你鲁伯伯呀!”
鲁伯伯是留德医学博士、H大学医学院教授。父亲向我谈到鲁伯伯时,也在H大学文 学院任教。父亲说,鲁伯伯留学德国最早的动力,就是来自那只飞向天际的百灵鸟。
父亲没有机遇和财力留洋。他能进入新铺乃至全县第一个乡间高级小学,继而能外出求学 ,都是我舅爷发了一回神经的结果。父亲由私塾考入高小到高小毕业,历次考试都名列第一 ,被一个在新铺开恒昌杂货行的族叔看上了。族叔没有儿子,想及早培养我父亲为他的杂 货 行支撑门面。我爷爷却希望儿子及早回到桑园里继承祖业。世上惟有桑园好,桑树浑身都是 宝。桑园又是在危难之中由老当家用血汗、用生命保住的祖桑。刘秀早把老张家的桑园忘在 脑后了,可咱自己不能忘。关二爷也只是对那棵“汉桑树”情有独钟,却连根带梢拔走了老 张家的地气。既然都说聪娃聪明,那就靠他在桑园里继承“桑杈张”的衣钵,再把老张家的 地气养出来。悠悠万事,惟此为大。读书识字无需多,看得懂契约文书,不会上当受骗、不 会像他一个族爷拿着抓自己当差的公文当成领赈灾款的条子去官府报到即可。不读书不行, 书读多了也不行。活人要是叫字儿管着,人就迂阔了,聪娃他舅乔神经就是证明。
父亲对以上两种方案都采取了断然拒绝的态度。他听说信阳有了省立第三高级师范,如能 考上一年预科,再转入三年本科,学校就管吃管住,图书馆里还有读不完的新书,执意要去 投考信阳师范,与我爷爷发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却只知道跟自己的肚子过不去,开展了旷 日持久的绝食斗争,这就心疼坏了我奶奶。她慌忙回娘家搬兵,请来的恰恰就是她的弟弟、 我爷爷“读书多了有害论”的理论注脚乔神经。
舅爷乔神经骑着毛驴儿,带着两只卤猪耳朵来到了张庵。奶奶切好了猪耳朵,就在桑树下 摆上酒肴,端上了一盘韭菜炒鸡蛋、一盘荆芥拌黄瓜、一盘拌香椿、一盘腌鳖蛋,就躲到灶 屋里去了。
喝了四两老白干、吃了一只猪耳朵以后,酒精已使人激动起来。
“咋着?你想把聪娃也捏成桑杈?”舅爷开始向姐夫发起进攻,“你看看,你把桑树都鼓 捣成啥样了?”
“啥样?”爷爷说,“直到眼目前,我捏的桑杈还没人能挑出毛病来!”
“桑树生出来,是为了叫你捏桑杈的么?”
“嘿!那我养桑树是为了啥?”
“我不是说,你养桑树是为了啥。我是说,桑树自己是为了啥?”
“嘿!桑树就是桑树,它还能为了啥?”
“对了,桑树就是桑树。”舅爷“吱”地啜光了满满一盅酒,“桑树是天然自在之物,桑 树有桑树的本性。它扎根泥土,汲取大地之精华;迎风拔节,承受雨露之灵气,青枝绿叶, 浑然天成。它活着就是活着,它啥也不为。”接着又是“吱”的一声,“你要把它捏成桑杈 ,就要用剪子剪它、用刀削它、用绳捆它、用火烤它。你叫桑树受尽痛苦,失去了桑树的本 性,桑树已经不是桑树了!”
“那……那……”爷爷的脑瓜儿被舅爷的宏论搅得一塌糊涂,“我不捏桑杈,叫你姐吃啥 ?叫聪娃吃啥?去喝西北风!”
“这只是你的事情,不是桑树的事情。桑树没有叫你捏、叫你砍、叫你捆、叫你烧的本性 。还有桑葚儿,吃桑葚儿是你的事情,它也没有叫你摘、叫你吃的本性,那是它传宗接代的 东西。你违背了桑树的本性,它不会向你叫苦,不会跟你吵架,不会不吃饭跟你怄气。它只 会流泪,那也是它天然生成的眼泪。它不要刘秀的金牌,它不会为自己没挂上金牌掉泪,金 牌也不是它本性里的东西。”爷爷嘴上格外响亮地“吱”了一声。
“你带上猪耳朵找我,就是说这?”
“我是说,聪娃就是一棵桑树苗苗,绿茵茵的桑树苗苗,你别把他也捏造成桑杈,那不是 他的本性,叫他自己长吧!”
酒盅“叮当”一声响。
爷爷说:“这酒不敢喝了!”
“咋啦?”
“说不清酒的本性是个啥了?”
“酒的本性就是醉,喝,喝!”
两个酒杯格外响亮地碰了一下,两张嘴格外刺耳地“吱”了一声。
“娃他舅,有话你就明说吧,你是不是想叫聪娃去信阳上学?”
“不是我想叫他上,是他自己要上,就像小桑树自己要长个儿一样。”
“叫他上了学干啥?”
“你咋老是‘啥啥啥’的?”舅爷两眼望天,立时在天上找到了雄辩的例证,“你看那只 老鹰,风托着它,在云彩底下旋过来、旋过去;你看,它扑闪翅膀了,飞呀、飞呀,云彩裹 着它,飞高了,飞远了,飞到云彩顶上了。老鹰飞呀飞,到底为了啥?它啥也不为,飞是鹰 的本性。”
多年以后,爷爷才恍然大悟,对我奶奶说:“我看聪娃不是鹰。”
“他是啥?”
“你忘了?那年夏天,你在白河滩捡回来一个白鹭蛋,搁到鸡蛋罐里就忘了。老母鸡暖鸡 娃,暖出来一个长腿货,是个踩高跷的,也混在一群鸡娃儿里,跟着老母鸡一扭一晃,等它 晃大了,就扑棱一下飞了。它就是咱聪娃。”
恒昌杂货行老板张金锁却说家父是千里驹,而且是由他发现的千里驹。我爷爷跟我舅爷吃着 猪耳朵打嘴官司的时候,他穿着丝绸长衫,摇着檀香扇悠然而来,还带来了比猪耳朵高了几 个等级的五香酱牛肉、一坛子据说是诸葛亮隐居卧龙岗上的家酿老酒“卧龙液”,向我舅爷 侧目而视说:“幸会呀,舅官儿!”又向我爷爷拱手说:“兄嫂好!我是三顾茅庐,请聪娃 来了。”
“你别吓着我!”爷爷说,“一个十四五岁的娃子,又是你的晚辈,咋能这样劳你的大驾! ”
“你不能小瞧了聪娃!”恒昌行老板开始了长篇演说,“前年,聪娃去货行买纸,正碰上 西村开杂货铺的刘二能来货行赊账,写了一张长长的赊账单。账仙儿看了赊账单,就要让刘 二能把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