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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箱为贫苦教友募捐时,她也早 早地把钱掏出来举在手上。寡妇却视而不见地从她身边越过。她就哭泣着离开了教堂。
我听不懂“浪三省”唱的什么曲儿,但她唱得太妩媚、太卖弄、太腻味了,一个字的拖腔 也会从喜棚里长长地扯出去,从屋檐上绕到树梢上,把树叶儿撩得飒飒乱晃,再从树梢上掉 下来,钻到喜棚的人缝里窜来窜去,在每个人的心口和耳膜上挠着痒痒。我有点儿哲学意味 地发现,她唱的与我们唱的不是一个物质世界里的精神产品。喜棚里的喜庆气氛与我们沉浸 其中 的“抗日情感”也相去甚远。但她毫无停下来的意思,她和贺寿的客人都没有发现我们的存 在。我开始感到焦虑和气恼,却忽地看到父亲也挤坐在喜棚的一角,把数年前他与宛儿姨共 同使用过的大书夹子放在膝上,捏着一支钢笔,一边两眼发直地听,一边满头冒汗地记。
我为父亲在如此浮华的场所如此煞有介事、如此偷偷摸摸地记录浪三省的曲文感到羞耻,为 了制止浪三省的演唱,也是为了打断父亲的记录,我暗自约好小伙伴,倏地跳到浪三省面前 ,忽啦一下,扯开了我们的锦绣红旗。喜棚里惊炸了。浪三省躲在乐师背后,抚着胸口喊叫 :“哎呀,我的老寿星呀,这是哪儿来的刀客?”老寿星望着大红被面说:“哦,募捐队, 是巧要饭儿的吧?”父亲站起来说:“高老先生,他们是本镇小学的学生,有几个是H大学 的教工子弟,错不了的。那一位是小李老师,他们也排练了很好的节目呢!”高老先生说: “恕老朽看花眼了,小李老师请坐!”小李姨说:“对不起,学生年纪小,冲了这位大姐的 场子,就让孩子们替她唱几支歌儿,给老寿星拜寿!”
我记得,我们刚唱了《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客人中竟有一个大汉子号啕大哭起来。高 老先生说:“李副官,我知道你是想家了,你不要难过,今天咱要善待这群娃儿们,好好表 表心意就是了!”我们受到哭声的感染,唱得更加动情。唱《四季歌》时,一个拉弦儿的也 跟着歌声调好了弦,给我们当了伴奏。我们最后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客人 中有人应和,父亲也站在远处挥着手臂为我们打拍子。
歌声刚落地,仆人就托着一个垫了红布的盘子跑过来,拖着长腔宣布:“高老太爷问女先生 跟学生娃儿们辛苦,为打鬼子捐献现大洋十元!”小李姨喜得眼睛一亮,躬身说:“多谢高 老先生!”我也喜得心里一颤,把邮袋口撑得大大的,眼看着白花花的银元丁零当啷地钻进 了邮袋。
浪三省也举着小筐,在喜棚里钻来钻去,不停嘴地说:“爷呀,赏个脸!”客人纷纷向小筐 里扔着零钱。仆人高声说:“喂!你咋又凑起热闹了,你是忙的哪一壶?”浪三省一脸委屈 说:“学生娃们脸皮儿薄,不会收钱,我是替娃们收钱哩!”她说着,泪水就溢出了眼眶, 继续端着小筐收钱,说:“谢谢,我替娃儿们谢谢!”她端着冒尖一小筐钱跑过来,对小李 姨说:“快收着,刚才怪我看花眼了。我也是逃出来的难民,俺有个兄弟还在前线打鬼子哩 !”她把筐里的钱倒进邮袋,拉着我的手说:“你别慌,小兄弟!”又从鼓架上掂起一 个肮脏的小布袋,倒掂着布袋一抖擞,把皱里巴叽的小票子和脏里巴叽的碎铜板一古脑儿倒 在邮袋里,说:“赏给我个脸,叫我也爱国一回!”
小李姨领着我们依次向高老先生、向全体贵客、向浪三省鞠躬道谢。向浪三省鞠躬的时候, 她受惊地打了个愣怔,蹲在地上大哭,说:“受不起,我这种人实在受不起!”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哭,可我的鼻子发酸,心里和邮袋一样沉重。
我们离去时,又听见女艺人哭着说:“爷呀,我的曲儿唱不出口了!我心里堵得慌,叫我缓 口气儿……”
小李姨把我们募到的款项张榜公布,贴在平浪宫的门脸上,引来众人的围观。有人问,榜上 这个王翠香是谁呀,我咋没听说过镇上有这么一个人?有人嗤笑着回答,就是那只花野鸡、 浪三省嘛,她这钱正好臊臊小鬼子!我发现,我已经不能容忍对浪三省的侮辱,就躲在一块 大石碑后边,用弹弓瞄准口吐秽言者的臀部,发射了一颗愤怒的弹丸。这个弹丸只是瞄准“ 花野鸡”这个秽词发射的,当时,我还弄不明白“浪三省”是什么意思,因此,至今还欠着 他一颗弹丸。
小李姨委托南阳的报馆把捐款转交给抗日将士。报纸为此发表了一篇《古镇小儿郎,募捐打 东洋》的报道。小李姨用红笔把报道圈起来,贴在平浪宫的门脸上,又引来众多的读者驻足 观看。父亲也把眼镜凑上去看报,却发现同一张报纸的“大众信箱”栏目还发表了一位读者 的来信,对南阳地区一些地方在大敌当前的危急时刻“弦歌声不绝于耳”的现象进行了猛烈 抨击,其中也有涉及家父的一段话:“呜呼!犹有学者名流发表启事征集淫曲秽词者,如不 幡然省悟,不惟国将不国,吾等亦将死无葬身之地矣!”信尾,又以杜牧诗《泊秦淮》相赠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父亲看了报纸,大为恐慌地就地踅了几个圆圈,急急走进平浪宫,向小李姨郑重说明,他之 所以出现在高老先生的堂会上,仅仅是为了记录王翠香女士演唱的《陈妙嫦》中《月下来迟 》一折。试想,如果你曾多方寻求此曲而未果,终于在荆紫关的茶馆里与此曲邂逅相遇,也 一定会跟踪到高老先生的堂会上以完成记录的。这样的天赐良机,怎能再让它失之交臂呢? 你说对吗?但它绝对不是什么什么“淫曲秽词”,其真挚的情致、活泼的语言是无数民间艺 术天才所创造,是文人闭门造车万万造不出来的呀!而且,他之所以征集鼓子曲稿,正是为 了在民族存亡系于战火的危急关头,要抓紧保护我们中华民族的民间文化啊!万望不至于引 起小李老师的误会。等等等等。
小李姨贴报纸时并没有注意“大众信箱”,愕然不知父亲之所云,好不容易弄清了原委,跌 脚笑道:“看把你急的!怪不得宛儿姐说你有时像个大孩子呢!我压根儿没看见那篇文章, 贴报纸不是冲着你去的,我把报纸扯下来就是了!”父亲急忙拦住说:“哎呀,万万不可! 那是正义之呐喊呀,对于‘弦歌声不绝于耳’的批评,可以说是入骨三分,我也深有同感的 呀!再说,你领着‘古镇小儿郎,募捐打东洋’的义举,是应该公诸报端,昭示世人的。怎 能把它扯下来!” 小李姨说:“那么,先生记下来的《月下来迟》,能叫我欣赏一下吗?” 父亲连连摇头说:“不,不,等打败了鬼子,再送你过目吧。”
半个世纪以后,我在父亲的记录稿中找到了这段曲词,摘句如下: (鼓子尾 ) 妙嫦说:天色晚了安歇吧,二人双双入红绫。
红绫被上风浪起,忽听得金鸡哽哽咯儿咯儿、咯儿咯儿哽哽叫个不停。
妙嫦闻听心上恼,她只把苍天埋怨几声:“闰年闰月朝朝有,为什么、为什么没有闰五更 ?”
我虽然不敢担保此曲为不朽的传世佳作,但也似乎不能认定是“淫曲秽词”。父亲对女艺人 追踪数日而终获此曲后,却还收到过一封简明扼要的匿名信:“浪三省不是好鸟,劝先生保 重身体!”父亲抖着信纸,向他的好友、留德医学博士鲁教授郑重质询:“请问,他要我保 重身体是什么意思?”鲁教授说:“大概是请你提防梅毒一类的性病吧!”父亲陡地跳起来 ,“什么?王女士唱的陈妙嫦也染上梅毒了?”鲁教授笑得前仰后合,说:“有人开开你的 玩笑罢了,看把你急的!”
不管是不是沾染了梅毒细菌,我已经把邮袋还给了父亲。父亲又把曲稿连同刚刚到手的《月 下来迟》装进了邮袋。不知是不是出于卫生方面的疑虑,父亲好久没有打开过邮袋。H大学 也 大伤了元气,没有再开课。父亲似乎对《劈破玉》再也不敢问津,又无别的事情可做,便在 福音堂的葡萄架下,以英文版《圣经》为研究对象,就教于大不列颠的安格尔牧士,并用毛 笔书写英文《马可福音》以修炼“柳体”英文书法,终成正果。安格尔称赞他是举世罕见的 英文书法家。父亲志得意满,毛笔一挥,为安格尔书写了一幅“柳体”英文“横幅”:
“The true; the good and the beautiful” (真善美)
笔酣墨饱,曲里拐弯儿,果然是笔舞龙蛇。
安格尔请当地中国木刻门神版画专家精心装裱了“横幅”,悬挂于西式客厅,仰视而赞叹说 :“主啊,多么奇妙的文化!”
我在庆幸,父亲好像摆脱了《劈破玉》的幽灵。
安宁的日子却没有持续多久,小李姨又要我充当信使,正要把信交给我,却又把手缩回去, 说:“不行,让你爸亲自来取。”父亲应命而来。小李姨说:“张先生不必不安了,你还有 一个始终不渝的支持者哩!”她把信交给父亲说:“宛儿看到过你的‘启事’,她要我把这 封信交给先生。”父亲急急取出信笺,背过身子看了,狂喜说:“啊,她通过她的父亲找到 柳二胡琴了,《劈破玉》果然在柳二胡琴手中,且已许诺以此曲相赠,她就要去南阳记谱了 呀!”父亲向小李姨连连躬身说:“谢谢,太谢谢了!”小李姨说:“你这是谢谁呀?快去 找你的‘玉’吧!”
神秘的宛儿姨伴着神秘的“玉”再次向父亲走来。父亲好像有点儿提心吊胆,他把宛儿的信 交给母亲过目,母亲推开说:“找到‘玉’就好,我不看了。”父亲给宛儿写了回信,又交 给母亲过目,母亲又说:“我不看了,不要忘了替我问好就是了。”父亲寄出回信,又心神 不定地研究宛儿的来信,说:“可惜呀!还有《双玉》、《听琴》两个曲牌已经毁于战火, 从此失传了。它们在我心中引起的痛苦不亚于被鬼子掠去一块土地呀!《劈破玉》决不可再 丢掉了!”又向母亲试探说:“只是……只是记谱工作大不易,要反复演奏,反复记录 ,再 按照记录反复试奏、反复校正,一个人是很难完成的呀!”母亲说:“不要嗦了!拿上 你避邪的手杖、吓狼的雨伞,抓紧上路就是了。不过,还要提防着天上的炸弹!”
母亲不幸而言中。父亲登程第二天,安格尔就用“四声”错位的中国话告诉母亲:“张太太 ,你不要‘进账(紧张)’,一定不要‘进账’才‘号(好)’!今天早上,我从收音机里 听 到……听到……哦,你‘进账’了吗?这是一个不‘号’的‘笑戏(消息)’,日军进 犯‘ 难样(南阳)’,先头部队已经交火,作战十分惨烈。你一定不要‘进账’才‘号’!你学 会‘气到(祈祷)’了吗?哦,让我们‘气到’吧,保佑张先生‘乒暗(平安)’!”
母亲不会祈祷,只会在胸前乱七八糟地比比画画。我知道母亲是想画出一个比较标准的十字 ,却画成了一个不合标准的圆圈。我和哥哥、姐姐陷入突来的恐怖,也都乱七八糟地跟着在 胸前画圆圈。在十字架上吊着耶稣的那一个塑像前,安格尔声若洪钟地开始了我听不明白的 祈祷:“路平安当颂主名,路黑暗有主同行,路危险主必保护,安稳在主怀中。阿门!”
我确曾看见十字架上有灵光一闪。接着,我就看见一拨一拨的逃亡者,如热锅上的蚂蚁从东 河滩上急急惶惶地爬过来。经历了潭头劫难的H大学师生也急急惶惶地加入热锅蚂蚁的行列 ,逃亡陕西去了。
只剩下母亲和她的五个子女守候在耶稣受难的十字架下,等待下落不明的父亲。那位热心于 慈善事业的寡妇大妈来到母亲身边,随着挂钟的“滴笃”声,反复低吟着同一首赞美诗:“ 我的心啊,平稳安静,专心等候基督。我的心啊,平稳安静,如卧慈母怀中……”
我终于看见,父亲撩起长衫下摆,手杖一摇一晃地向“慈母怀中”走来。
父亲的手杖总是这时在我的记忆中凸现出来。还是那一根对狼没有产生威慑作用的手杖。父 亲在夸耀手杖上那一个天然弯曲的把手。在南阳城外卧龙岗上激战正酣的时刻,父亲就是利 用这个弯曲的把手勾起了一篮热腾腾的大包子,又把手杖扛在肩上,加入了南阳民众支援前 线的行列。那是父亲第一次“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一篮肉包子热腾腾、香喷喷地在他的 背上打着滴溜,随队到了武侯祠内,诸葛亮和众百姓同时发现慰劳队里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