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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离开敞开的窗户,拿起刮脸刀、毛巾朝浴室走去。他没有关上浴室的门,以便能听见有人进屋的声音。
他用凉水一遍又一遍地冲洗他那发热的面孔,接着刮脸,并仔细地察看面部各个部分,又细又长的鼻子,大大的嘴,薄薄的唇几乎没有血丝;两只凹陷的如同黑洞般的眼睛。原来古铜色的皮肤,现在因疲劳而变得灰白,满脸疤疹。
他冲洗掉脸上的肥皂沫,仍目不转睛地察看这张面孔。令他吃惊的是这张面孔对他是多么陌生啊!好象他从未见过这副面容。他转动头,看一看脸侧面。眼窝投射出深深的阴影,落在面颊上。他看见这双黑洞洞的眼睛里闪现出;种残忍、罪恶、黑色的微光。下巴坚硬得犹如野兽。他退后一步,伸手去掩盖镜面,不过,没有能触到玻璃他的手就落了下来,同时淡然一笑。
房间里寒夜似的阴森,冷气嗖嗖,空气中掺有奇怪的恶臭。他走过去关上窗户,臭味消失。他看看表,接近八点。他突然觉得心力衰竭、周身冒火。恶心呕吐迫使他不得不又坐在床上。原被阿斯匹林征服的头痛突然又开始吟吟地撞击他的大脑。他虽然怀着强烈可怕的欲望,但他确信耶金不会来,好象是失去了最后一线得救的希望。他感到寒气逼人,于是走到厨柜旁,取出绿色的军服穿上。又从空纸烟箱中取出那支匈牙利造的手枪,放进口袋里。他将所有的纸烟装进小手提箱中,接着是刮脸用具和多半瓶杜松子酒。
埃迪·卡辛把吉普车停在教堂前面,绕到侧门,奔上通往夹顶房屋的台阶。他敲敲门,无人回答。等候片刻,他又敲一次。就在这扇门的另;边传来了耶金的声音,出乎预料的清晰,“你是谁?”
耶金回答:“卡辛先生。”
耶金问:“你想干什么?”
埃迪说:“麦耶太太派我来转达一条消息。”
拉开门日,门打开了。耶金站在门旁,恭候埃迪进去。除掉屋角里有只昏暗的灯泡外,房间里一片黑暗。耶金的女儿拿本神话故事坐在灯下的沙发上,倚着靠在墙上的大枕头。“喂,什么消息?”耶金问。他看起来老多了,本来细长的身材现在变得更瘦了,不过面部表情仍是自信而傲慢。
埃迪伸出手,耶金抓住握一握。埃迪笑着说,“哎,我们相处的,时间也不算短了,在一块儿喝酒也不止一次,我再做一次东道主,你觉得怎么样?”
耶金勉强地笑一笑,“嗨,卡辛先生,我已非昔日在麦茨大街工作的耶金了,现在……”
埃迪态度诚恳,缓慢地说:“你了解我,我不会捉弄你,这次拜访是为你好。我的朋友莫斯卡想讨回他的钱和香烟,也就是他买你那失效的药支付的。”
耶金目不转睛地盯着埃迪,然后说:“那是理所当然的,我会还给他的,不过不能马上还,我不能办到。”
埃迪说,“他要你今晚去见他。”
“啊!不行,不行,”耶金连连回答,“我不去见他。”
埃迪注视着躺在沙发上的女孩。她直眉瞪眼地盯着他,目光逼人,埃迪感到不舒服。
埃迪说。“耶金,莫斯卡和我打算明天动身去马尔堡。我们回来之后就回美国,要是你今晚不去看他,他就到你家里来。要是让他一怒之下与你吵起来,那就会惊吓你的女儿。”
耶金心里明白会出现这种情况,于是他耸一耸肩,无可奈何地走过去,穿上大衣,又来到他女儿跟前。
埃迪站在一旁观看。耶金身着厚厚的皮领大衣,红棕色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神态庄重,严肃,恭顺地跪在他女儿面前,凄凄惨惨地对她耳语。埃迪知道,他在告诉女儿暗号。这样他回来时,只要照暗号扣门,她女儿就知道拔掉铁门日。他看见这小女孩失神的目光,越过她父亲的肩膀,呆呆地凝视着他。埃迪心想,要是她忘记暗号,那怎么办,要是她永远不应声开门又怎么办?耶金站起来,提起手提箱,他们一起走了出去。耶金停下来,一直等到清楚地所见铁门闩在木块上滑动的声音;一直等到断定他女儿已经锁起来了,远离这个世界为止。
他们走近埃迪的吉普车,在黑暗的大街上行驶。耶金说:“我们相会时,你一定要与我呆在一起。”埃迪回答:“一定,不要担心。”
他们驶近麦茨大街的士兵宿舍时,埃迪心中产生一种不明真相的担心,稍觉不安。他停下吉普,他们走出来。埃迪抬头仰望,莫斯卡的卧室漆黑一团。“也许他参加舞会去了。”埃迪大声说。
他们走近宿舍,登上第一个楼梯间的平台,埃迪对耶金说:“你在这里稍候。”他走近舞会,未见到莫斯卡的影子。当他从舞会中出来,走进门厅。他看见耶金面色惨白,突然,埃迪感到有种可怕的危险。他脑中迅速地闪过莫斯卡说的所有的事情,他觉得全是假的。于是他对耶金说:“跟我来,我送你回家,他不在。快点!”
耶金说:“不,让我们结束这件事情吧。我不怕,不再——”但是埃迪·卡辛开始用劲把耶金推入阶梯。他确信,几乎完全肯定这可怕的危险性的存在。就在这时,他们听见莫斯卡在他们上方,以冷淡的口气,强忍愤怒的神态说:“你这个狗娘养的。埃迪,让他走。”耶金和埃迪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向上张望。
莫斯卡站在他们上方的楼梯平台上,门厅里灯光昏略,他的面色蜡黄,薄薄的嘴唇上起了两个很大的血红的疮疹。他静静地站着,穿着绿色的军服显得更加身材魁梧。
“上来,耶金,”他说话时,一只手藏在身后。“不,”耶金心神不定地回答。“我准备和卡幸先生一起离开。”莫斯卡说:“埃迪,闪开。上来。”耶金抓紧埃迪的胳膊。“不要离开我,”他说:“就呆在这里。”
埃迪朝莫斯卡举起手说道:“沃尔特,你千万不能那样做。”
莫斯卡向下走了两个台阶。埃迪力图离开耶金,但耶金的手紧紧地抓住了他,并大声喊叫:“不要让我一个人站在这里……不要……,不要……。”
莫斯卡又下了一个台阶。他黑黑的眼窝。目光呆滞,嘴唇上又大又红的疮疹在门厅的灯光下燃烧。突然他亮出了手枪。埃边突然离开,就剩耶金一人站在那里。他绝望地大叫,企图转身冲下楼梯。莫斯卡手中的枪响了。耶金倒下,跪在第一个台阶上,抬起头来,渐渐失去光泽的眼睛向上瞪着。莫斯卡又开了一枪。埃迪·卡辛奔上阶梯,从莫斯卡身旁跑过去,冲上顶楼。
莫斯卡把枪放进口袋。耶金的躯体躺在楼台梯下一个平台上,朝下在第一个阶梯上晃来晃去。
从下边的房间里传来滚滚的笑浪,留声机开始播放响亮的华尔兹舞曲,踩踏地板的脚步声一浪高过一浪,并怪声怪调地得大声呼喊。莫斯卡迅速地奔上楼梯,钻进房间。黑暗笼罩着他的窗户,他等待,仔细听着外面,他朝窗户走去。
没有警报,摇摆浮动的街灯点亮了即将来临的寒夜。他的脸上,身上一阵冷汗淋漓,开始颤抖。周围一片漆黑,闷得他作呕,于是他猛地推开窗户,等待。他现在能听见下面街上孩子们的嘹亮歌声。他不能看见的灯笼在他心中摇晃,随着歌声的消失,他内心的紧张、恐惧逐渐减弱。冷风抚面,吹走了他的阴郁。他拎起装好的手提箱,冲下楼梯,越过耶金的尸体,从闹声冲天的晚会旁边走过。一切照旧,没有任何变化。
他走出士兵宿舍大楼,开始翻越后面的废墟堆起的高岗,然后回头瞥了最后一眼。
四个巨大的灯光舞台投射出一个燃烧的光屏,抵制城市的黑暗和黑夜的侵袭,从每个舞台上传来了如潮的乐浪、狂笑。他就站在这个光屏外面的黑暗中,毫不后悔,只是想到他永远再见不到他的儿子、埃迪·卡辛、他的祖国和他的家庭,他永远见不到马尔堡周围的山脉。他终于变成了敌人。
他离自己翻越的那堆废墟越来越远,寒夜漆黑,阴森,他艰难地向前行进。他看见了孩子们打的灯笼发出红绿相间的光芒,但听不到他们的歌声。他远离了他们,朝着那能送他去火车站的有轨电车走去。
告别了他所熟悉的岁月、住所、记忆,他觉得惋惜,孤独。终于,在他行进的道路上没有一个与他谈话的人,唯有掠过这满目疮痍的大陆的寒风。他要永远离开。他看到了正前方有轨电车的头灯射出耀眼的强光,并听到车铃叮当叮当的响声。出于习惯,他开始奔跑,企图赶上。但是手提箱不停地撞击他的腿,只跑几步,他就停下来了。不管赶上这班车或下班车,对他都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