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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金炳窘得红了脸,一时手脚无措。他从战士手里接过第二支步枪,突然猫腰趴在地上瞄准远处的靶心。
麻脸师傅一旁大声喊道,你起来!你卧姿瞄准,万一枪管儿炸了不是无谓牺牲吗?
王金炳砰地放了第二枪,还是脱靶。枪筒冒出一股淡淡青烟。麻脸师傅脸色铁青大声说,你还是端着打吧。
王金炳接过战士递来的第三支步枪,仍然卧倒瞄准,砰地放了第三枪。
终于击中靶子。王金炳朝着麻脸师傅呲牙一笑说,我打中了!枪管儿没炸!
记者小伙子受到现场紧张气氛感染,冲到王金炳面前拍了一张照片。他继续卧倒射击,咣咣咣检验了十二支步枪,撞针全部合格。记者小伙子请他手持步枪站在靶前,又拍了一张照片。
麻脸师傅呼出一口气,开始校验步枪准星。他以标准姿式卧倒以标准姿式瞄准以标准姿势击发,一枪一弹地射击着,弹弹射中靶心。
真是好枪法。押枪的战士们啪啪鼓掌。麻脸师傅的麻脸上露出几丝笑容说,我实话告诉你吧我这一脸麻子就枪管爆炸留下的纪念品。
真的!王金炳拎起野兔递给麻脸师傅,您拿回家滋补身体吧。
你不知道我吃素哇?麻脸师傅好像遇到克星,躲闪着说我从来不吃肉的。
一个整天修理枪械的大男人食素不食荤。这让王金炳大长见识,看来谁都有禁忌,只是禁忌各不相同。白鸣岐的禁忌是不吃黄豆芽儿。
回到职工宿舍,王金炳蹲在院子里操刀开膛,从野兔肚子里掏出几只尚未成形的胎坯,顺手埋在树下。由此想起自己埋在华昌机器厂后院的白面馒头,他心头一沉。人活着遇到的事情,往往相似埃我怎么忘不掉过去的事情呢?他颇为苦恼地剥了毛绒绒的兔皮,将它紧紧绷在木板上晾着,寻思它够做一副手套的材料。
传达室老头儿跑来说,晚饭之前赶到李亦墩同志家里。他问明地址,换了一身新洗的夹裤夹袄,拎着一具光鲜鲜的兔肉找到李亦墩的院子。
这里就是过去的“九州寮”埃当年他拉着胶皮人力车载着老东家来找少东家。白小林就住在这座日式房子里。他看那棵属于“九州寮”时代的樱花树死了,变成枯木立在院里。
拎着一具兔肉径直走进前院,吓得小保姆迎面一声尖叫,以为他提来一具婴儿尸体。小保姆不敢接手,他只好亲自将兔肉放进厨房。他意外地发现李亦墩同志腰间扎着一条围裙坐在灶前腌制着一条大鱼。
坐在客厅里喝茶,这是王金炳极其熟悉的花茶,只不过那是华昌机器厂账房,这是李亦墩同志家里。
“九州寮”里“榻榻密”改为地板,散发着紫色油漆的剩余味道。身穿墨绿色列宁服的徐贰芬脚步噔噔走来,一看到王金炳便笑了,你是小王同志吧?我听老李说当年在华昌机器厂你半夜里协助他突围,很勇敢嘛。
平生首次有人叫自己小王同志,他不停地搓动双手,好像很庠的样子。
我是李亦墩的爱人,你就叫我老徐吧。徐贰芬坐在客厅沙发里,说小牟同志一会儿就到。
王金炳不知小牟同志是谁,就喝了一口茶水。花茶的香气带着往事的味道,被他咕咚一声咽到肚子里去了。
徐贰芬看见丈夫走进客厅当头就说,家里又不是没有保姆,你不要亲自烧菜了。李亦墩扎煞着沾满鱼鳞的双手说,保姆哪里会做我们家乡酸辣腌鱼呢。
说着,李亦墩一眼看见王金炳左手戴着玛钢戒指,脸色沉了下来。金炳,你是新中国工人阶级一员,手上戴着大戒指像什么样子!
徐贰芬同志和蔼地说,小王同志,旧社会老掌柜啊少东家啊,他们喜欢佩金戴银的,我们新中国工人阶级应当抵制这种低级趣味。
老徐同志,这不是金的不是银的,是玛钢的。王金炳一边解释一边捋下这枚戒指,塞进衣兜儿里。
一阵旋风似地走进一个姑娘,上身穿着碎花布衫下身穿着蓝布裤子脚下穿一双偏带黑布鞋,两条小辫子一条搭在胸前一条甩在背后,咯咯笑着。她眨着一双明亮的眼睛说,李亦墩同志扎着围裙变成家庭妇女,我还以为这是排演话剧呢!
受到咯咯笑声震荡,王金炳以为来了什么大人物,慌忙起身等待接见。
徐贰芬同志主持大局说,我给你们介绍一下吧,这位是国棉十九厂织布车间先进生产者牟棉花同志,这位是503厂修械所的优秀青年工人王金炳同志。从今往后你们就算认识了,一个织布一个修枪,一个军工一个棉纺,互相帮助取长补短共同进步!
王金炳从牟棉花脸上看到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想起迎接解放军进城的那只白面馒头。心里将信将疑。这时牟棉花端起茶杯,咕咚咕咚喝了起来。
今天咱们吃老李腌制的酸辣腌鱼,我们结婚六年老李很少下厨呢。小王同志拿来新鲜兔肉,你们说怎么吃?徐贰芬同志极其民主地征求着意见。
李亦墩说清蒸。王金炳心里附和着清蒸。徐贰芬也倾向于清蒸,温和地说清蒸味道比较鲜美嘛。
不!清蒸没滋没味的,不好吃。红烧红烧红烧。牟棉花一口气说出三个红烧,无拘无束地否定了两位领导同志的清蒸方案。
小王同志,你还没发表意见呢。徐贰芬催促王金炳表态,要么清蒸要么红烧。
客随主便。既然男主人女主人均倾向清蒸,王金炳自然附和“清蒸”的,心里想着“清蒸”嘴里却说出“红烧”二字,神差鬼使一般。
他“红烧”一出口,局面顿时改观。牟棉花朝王金炳伸了伸舌头,笑了。
清蒸与红烧,二比二,我们尊重青年人的意见,清蒸改成红烧吧。徐贰芬大度地吩咐保姆对兔肉实施红烧方案。
还是我去做红烧兔肉吧。牟棉花起身,一阵旋风似地去了厨房。
我说小王同志,你看小牟这姑娘多有主见,说红烧就红烧,性格开朗思想坚定。她在国棉十九厂外号牟大胆儿,敢想敢干敢做敢为,你深入接触就了解啦。徐贰芬同志趁机向王金炳介绍牟棉花详细情况,好像推销优等棉纱。
王金炳试探着说,那天欢迎解放军进城牟棉花塞给李亦墩同志白面馒头,还染着红点儿呢。
李亦墩解下腰间围裙表情迷惘地说,是吗?欢迎解放军进城人山人海,无论染没染红点儿我也记不住一只白面馒头啊!
一大盘子红烧兔肉端上桌来,一时香气扑鼻。徐贰芬同志表扬牟棉花烧菜又好又快,我们应当以这种速度建设社会主义。李亦墩同志问牟棉花怎样学会的烧菜。徐贰芬代替牟棉花回答,说解放军进城号召恢复生产,小牟同志带头去食堂帮厨,半夜把饭菜送到机修工段第一线,她的猪肉炒香干儿大受欢迎呢。
王金炳抓住这个机会问道,那天欢迎解放军进城你塞给李亦墩同志一只染了红点的白面馒头,你还记得吧?
牟棉花停住筷子回忆着说,那么多解放军,那么多馒头……王金炳提供细节说,那天还有人踩了你的脚呢。
牟棉花表情茫然,好像从来不曾经历似的。看来她是一个健忘的人。
王金炳寻思着,我怎么忘不掉过去的事情呢?伸筷子夹了一块酸辣腌鱼,他埋头吃饭,心里开始怀疑自己。你不会是我记错了吧?记错了比记不住更糟糕。记不住就是忘了,等于没有。记错了就严重了,明明是东你记成西,明明追狗你记成撵鸡,这就完全颠倒了。
这样想着,他被吓出一头汗。牟棉花给他夹了一块红烧兔肉随口做出自我批评说,我这人属耗子的撂爪儿就忘,记性不好。小王同志你不要见怪。
金炳觉得风风火火的牟棉花性格直来直去,挺可爱的。
这顿饭很快吃完了。徐贰芬同志把剩余的腌鱼和兔肉盛了满满一饭盒,让牟棉花带回家去吃。牟棉花也不推辞,大大方方拎在手里。
徐贰芬同志嘱咐王金炳送牟棉花回家,小声说男同志应当积极主动嘛。
天黑了。王金炳替牟棉花拎着饭盒,恢复了小伙计身份。牟棉花一路走着一路说,说她的工厂以前叫日商东洋纱厂,光复之后叫国纺五厂,解放了叫国棉十九厂。解放前我是扫厕所的清洁工,解放了我在织布车间做档车工,这几天正跟靳大姑学习接头儿技术。靳大姑的技术全厂独一份。
王金炳贡献出一双耳朵,一路听着。牟棉花继续说,解放前纱厂是两班倒,工人累得臭死。解放了工人翻身当家作主,现在是三班倒,还有四班三运转,等于一个星期休息两天呢。我明天上早班,早班是早晨六点半钟上班,过午两点半钟下班。我下了班不回家,打扫女厕所。我们国棉十九厂总共二十五座女厕所。我义务劳动干到傍晚五点半钟。谷香姐姐也参加义务劳动,没有我经常。
把牟棉花送到棚铺区小巷口。她突然说,我还忘了,你有手艺给我做两把扁铲,有了扁铲女厕所地面就戗干净了。
王金炳点头承应。牟棉花满意地从他手里接过饭盒说,那天解放军进城浩浩荡荡,多么伟大的场面。你非盯住一只白面馒头不放。我记不住一只馒头,可我记住了一筐馒头,嘻嘻。
说罢,她笑着跑进小巷深处。王金炳仿佛灌了一脑袋糨子,迷迷糊糊的。当初遇到的那一双春水荡漾的眼睛,也仿佛变成夜空里的星星,远不可及了。
一定是我记错了,这双眼睛不是那双眼睛,这只馒头不是那只馒头。王金炳这样想着心里反而没了负担。没了负担,心情松弛下来。他抬头仰望夜空,心里渐渐明白了。繁星满天,有谁记住其中一颗星星呢?没有。于是,心里那一双春水荡漾的眼睛也变成星星,高高挂在夜空里了。
转身离开小巷口,他荒腔野板地哼唱着京戏,犹入无人之境。这是偷偷跟老东家学的一句唱腔:骑马离了西凉界!
第二天《滨河日报》头版右下角登出一篇通讯,大字标题《勇士验枪记》,还配发王金炳手持步枪的照片。头版左下角是国棉十九厂召开女工忆苦思甜大会的报道,文中提到牟棉花“一根脚趾的控诉”。
王金炳出了名,《勇士验枪记》使他成为503厂的先进人物。国棉十九厂党委副书记徐贰芬同志邀请王金炳参加纺织女工座谈会,介绍验枪勇士的先进事迹。
走进国棉十九厂遇到牟棉花。她眨着一双又细又长眼睛小声说,我告诉你吧小王同志,就连我奶奶都说红烧比清蒸好吃!
你奶奶?王金炳一时忘了兔肉事情,只好敷衍着笑了笑。她趁机抓住把柄说,你一只白面馒头记得清清楚楚,一盘红烧兔肉倒忘得干干净净!
哦。终于想起红烧兔肉,他诚恳地笑了。看来谁都有记不住的事情,譬如白面馒头、红烧兔肉、一个人踩了另一个人的脚,还有那一双变成星星的眼睛。
这次座谈会开得很成功。王金炳与牟棉花的关系有了进展。他主动邀请她看电影,并且约定在和平电影院。然而时间一拖再拖。不是王金炳工厂加班,就是牟棉花工厂加点。
终于能够会师了。这天傍晚,王金炳提前来到和平电影院门前排队,掏钱买了两张电影票。售票员说可以自由选择座位。他选择了15排10和9号。
他穿了一件黄色军式上衣,很像光荣退伍的军人。新中国了,交朋友搞对象谈恋爱——革命军人配城市姑娘,成了一道普遍风景。只是这件黄色军式上衣有些长,透出几分衣裳大于人物的意味。
去小摊上买了一串糖葫芦,他郑重地举在手里,想起老东家也爱吃糖葫芦。这时电影院传出《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的音乐,提示观众入场了。
牟棉花满头大汗跑来,身穿毛蓝大袄腰间系着“国棉十九厂”的围裙。他递过糖葫芦说咱们进去吧。她解下围裙拿在手里说来不及换衣服就跑来了。一前一后走进和平电影院,找到15排10和9号。牟棉花坐10号,王金炳坐9号。临近开演时间了,电影院关了大灯,只亮着一排小灯。这时候15排11号来了一个身穿黑色风衣的青年男子,不声不响坐下了。
一会儿看什么电影?坐在10号座位的牟棉花举着糖葫芦嘎吱咬了一只红果儿,咀嚼着问。坐在左边9号座位的王金炳小声回答,说买票的时候忘了问啦。
是纪录片《日本投降》。坐在牟棉花右边11号座位的青年男子主动解答。
牟棉花觉得声音熟悉扭脸看着右边11号座位说,默西,你是白小林啊!
坐在11号座位的白小林依然戴着一副墨色眼镜说,你也来看电影啊牟棉花?
听到白小林的名字,王金炳顿时一愣,随即侧身朝着右边投来一瞥。他看到白小林身穿一件寻常少见的黑色风衣,不由疑惑起来。本埠风俗大家子弟服丧期间身着黑衣。莫非白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