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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比赛正赶上怀孕。厂里领导问牟棉花能不能参赛。她说既能上天也能入地。厂长乐了,放假十天让她做好参赛准备。她一天也没歇,说我还要保持产量冠军纪录呢,歇班就泡汤了。
为了掩饰肚子她特意穿了一身宽大衣裳,迎着秋风呼呼啦啦走出家门,好似一只大风筝。天色朦胧,她站在公共汽车站候车,感觉饿了。孕妇就是容易饿,俩人吃饭呢。打开布兜里的饭盒,她掰了半个白面馒头,嚼着。想起饭盒里的煮鸡蛋,没舍得吃。
天阴着,憋雨。首班公共汽车来了,有空座。四个多月身孕,显怀了。她挺直腰板坐着,忍不住从饭盒里掏出一只煮鸡蛋,悄悄剥皮儿吃了。她也说不清楚这是为了肚里胎儿还是为了自己参赛,反正增加了营养。路不近,她接连吃了两只煮鸡蛋,口干想喝水,那渴劲儿就像一条离了水的鱼儿。一路颠簸终于到站了。她起身下车。口渴,水迎面就来了——这是一场悄然而至的秋雨。她心里连呼倒霉。立即撑开红色油纸伞,挺胸拔腰走向国棉十九厂大门。
风很大,雨点斜刺里劈来,专门攻击下半身。进了厂她变成“半只落汤鸡”。走进车间遇到副厂长,全国擂台赛你浇病了怎么代表咱厂出马啊?
湿了两条腿的牟棉花一下露出性格楞角儿,笑眯眯冲着副厂长说,既然你怕我浇病了怎么不派小轿车去家里接我呢?你是副厂长还挡不住老天爷下雨呀!
副厂长被她噎住了,只好把这两句见角见楞的话咽进肚里,当早点吃了。
更衣室里喝了一杯水,打了两个喷嚏出了一个虚恭,好像有点感冒。牟棉花不担心感冒担心肚子。打开更衣箱她找出一大块细纱布,叠成一尺多宽四尺多长的样子,脱了裤子一圈儿两圈儿刹在腰上。微微隆起的小腹平坦了几分。
委屈你啦孩子。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刹了刹。太紧了不成。太紧肚里孩子有意见。她从更衣箱里拿出无檐工作帽、围裙,还有一双平底胶鞋,这是今天参赛的全部行头。她特意换了一条肥大的裤子,上身穿着花布小褂儿,后背贴着参赛号码“57”。看到这个号码她不由想起一九五七年也就是去年秋天,徐贰芬同志由于同情右派言论犯了错误,被免去国棉十九厂党委副书记职务,贬到市总工会劳保部去了。
一会儿出场了。少想败兴事儿,多想喜兴事儿。她告诫自己稳定情绪,别慌。
好像除了挡车织布没有喜兴事儿了。去年党校听讲课,老师说共产主义按需分配,劳动不再是谋生手段而是人类第一需求。那时候人类不劳动活着就没意思了。想到这里牟棉花暗暗笑了。我不用等到共产主义,现在不让我挡车织布我就活着没意思了。
临近八点钟,来自全国各地的操作能手集体出常车间人山人海,参观者挤得水泄不通。技术监督宣布抽签结果,上海的许金娣第三个出场,青岛的陆根萍第六个出场,牟棉花第十五。她乐了,这样就有机会提前观看两位全国著名的特等劳模的挡车技术了。
纺织工业部规定,一名织布挡车工看车九台,一名操作能手每分钟接头二十一根。许金娣和陆根萍的接头速度,达到每分钟三十八根。被称为“金手指”。
一位领导同志宣布全国纺织系统操作表演比赛开始,九位评委入常牟棉花在观众人群里发现了白小林——这位国棉十九厂的“另类分子”光天化日之下佩戴墨镜,因此目标很大。
从远处一手手传过来一架日式军用望远镜,三传五递到了郝二黑手里。这个当年的小伯役笑着交给牟棉花。她看到望远镜上贴着小纸条儿写了几个字:牟,注意看接头儿动作。
这是谁给我的?牟棉花四处张望。好啊,有了望远镜任何选手的接头儿动作便看得清清楚楚。一时顾不得多想,她举起望远镜将目光投向机台。
首先出场的无锡国棉一厂选手,人称“巧织女”,她的接头速度达到每分钟三十八根,与上海许金娣和青岛陆根萍并称“三驾马车”,共同保持最新全国纪录。
望远镜里,牟棉花看着“巧织女”灵巧的手指,好像不停翻飞的玉色蝴蝶,精巧轻盈,妙在其中。巧织女的操作表演,赢得一片喝彩。牟棉花知道这是偷艺的大好时机,左手举着望远镜,腾出右手偷偷模仿人家的接头儿动作。
第三位选手出唱—大名鼎鼎的上海选手许金娣。这位创造了“分段分节换棱,合理计划巡回”操作法的著名劳动模范,一登场便显出大将风度。
她的巡回看车,步履轻盈;她换梭装纬,姿态优美;她的查看布面,身段潇洒;果然拥有“挡车芭蕾舞”的艺术魅力。牟棉花情不自禁叫了一声好,差点儿欢呼起来。许金娣的操作真美啊,一台台高速织机化作一件件舞台道具,一个挡车女工竟然把这种又苦又累的机器操作变成一种又轻又柔的艺术表演,令人心悦诚服。牟棉花紧紧握着望远镜,忘了肚里孩子忘了自己是参赛选手,完全沉浸在“挡车芭蕾舞”的艺术享受之中,久久不能自拔。
许金娣打破全国纪录,一分钟接头四十一根。现场掌声雷动。
牟棉花仿佛没有听到掌声。她全心全意回味着许金娣的接头动作,猛然悟出这位上海特等劳模创造的“五步工作法”的精髓:首先将两根线头拉在一起,对准之后完成绕头、掖头、拉实一系列动作,关键是一气呵成不容丝毫停顿。
好啊!有了醍醐灌顶般的体会,牟棉花满头大汗,两手冰凉——激动得几乎难以控制自己。这时场上再度响起热烈掌声,青岛选手陆根萍出常牟棉花静下心来,举起望远镜注视着陆根萍的操作表演。这时身后有人传来一张小纸条,分了牟棉花的心。她展开纸条看到一行字:应当清醒,日本纺织业即将使用第二代织机了。
字条儿没有落款。牟棉花估计这是白小林写的。因为国棉十九厂只有白小林研究日本企业管理而且头头是道。白小林不光研究日本,还娶了一个日本战争遗孤为妻。所以人们都说他走火入魔了。
她不认为日本第二代织机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举起望远镜专心致至观察着陆根萍的操作。望远镜这东西真好,远处的景物一下变得近在咫尺。哦,这位来自青岛的陆根萍在上海许金娣“五步工作法”的基础上,接头动作有了令人难以察觉的改进。这改进的妙处,恐怕只有许金娣本人看得清楚。
牟棉花寻思着,既然陆根萍在许金娣的基础上做了改进,那么我要是把陆根萍的最后两个掖头和拉头动作由中指改为食指,两个动作合而为一同时完成,这样节省一个动作啊!
陆根萍的操作表演进行着。牟棉花双手收起望远镜,不由抬头注视着车间顶棚,好像从宇宙深处得到了启发。
我要是节省一个动作就缩短了操作环节,这样接头速度肯定提高。牟棉花的目光穿越迷雾看到真相,大脑处于真空状态。她双手将望远镜捧地胸前,闭目养神。脑海里放映着“电影”——无锡“巧织女”的接头儿动作,上海许金娣的接头儿动作,青岛陆根萍的接头儿动作,一幕幕重现,一幕幕回放,好像入定了。
不知过了多久,广播喇叭里宣布57号选手牟棉花出常她打了一激灵,从一幕幕“电影”里走出来,仿佛一下增加了五百年阅历。
浑身一派轻松。牟棉花起身走向机台。她忘了现场评委,忘了现场观众,忘了肩负为国棉十九厂争光的使命,忘了这是大跃进擂台赛,忘了肚里孩子忘了所有应当牢记的东西,只记得“把最后两个掖头和拉头动作由中指改为食指,这样节省一个动作”。
牟棉花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开始操作的,也不记得自己怎样换棱怎样装纬怎样查看布面,更不记得自己是怎样接头的。她只记得身边响起一片掌声,只记得喇叭里宣布“牟棉花同志打破全国接头纪录……”幼儿园孩子们跑上来献花,牟棉花低头一看是女儿王莹。她懵懵懂懂对女儿说,今儿是谁给你梳的小辨儿这么漂亮埃女儿呲牙一笑说我自己梳的。
之后是领导同志接见、合影留念、接受记者采访。回到更衣室牟棉花清醒了,悄悄解开细纱布,解放肚子。她长长呼出一口气,说了声谢谢孩子。
现场工作人员把那架望远镜给她送来,叮嘱她注意保管珍贵物品。她说了声谢谢,询后问每分钟接头多少根。
工作人员笑了说,你不知道自己创造全国纪录啦?四十五根!
我的天,这比我平时成绩提高一大截!牟棉花换了衣服心情趋于平静。她寻思今天要是没有这架望远镜,许金娣和陆根萍的接头动作我统统看不清楚。这望远镜是谁传过来的?拿出白小林写的“应当清醒,日本纺织业即将使用第二代织机了”的纸条跟贴在望远镜上的“牟,注意看接头儿动作”的字体对比,她笑了。字体完全相同。看来这架日本军用望远镜是白小林特意为我预备的。一股莫名的热流涌上心头。
国棉十九厂中午给牟棉花摆了庆功宴。你怀孕啦小牟?国棉十九厂党委副书记很有革命资历——延安大生产运动中摇纺车人称“葛大姐”。
将近五个月。牟棉花拍着肚皮说,葛书记您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赢了?娘儿俩参战啊!
好!今天擂台赛你放了一颗卫星,我祝你生个大胖小子,再放一颗卫星。
牟棉花抄起筷子说,我饿了,你们要是不吃我可吃啦!说着夹起一块回锅肉放进嘴里,从盘子里抓起一只白面馒头大吃起来。
葛书记,您说今天我是不是超水平发挥?一分钟接头四十五根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这位来自延安的老大姐说,这是大跃进的形势鼓舞你嘛。小牟,你知道市里要盖一座“劳模楼”吗?就坐落在“市长楼”后面,中间隔着一大片草地。
牟棉花乐了说,这又放了一颗大卫星,载着我们上天了。
天黑之后,牟棉花走进棚铺区那座低矮的小院,偷偷看望靳大姑。一间西屋亮着一盏小灯泡。靳大姑嘴上仍然叼着一根永远也不点燃的烟卷儿。
牟棉花从兜子里拿出两瓶直沽老白干,墩在窗台上。靳大姑撇着嘴说,你这社会主义劳协模范看望我这个日伪时期的考工头儿,不怕受牵连啊!
我当然怕受牵连,所以偷偷摸摸来了。牟棉花毫不掩饰说,我获得全国挡车接头冠军了,感谢您把手艺传授给我。
嘿嘿,挡车这活计全凭悟性。你卖傻力气,没用。这是四两拨千斤的巧劲儿。靳大姑伸手把烟卷儿夹在耳朵上说,哎哟,你又怀上了?你生了一闺女一小子,怎么没完没了呢。
牟棉花连忙解释说,我忙,金炳也忙,十天半月不弄一次,可是弄一次就怀了,寸劲儿!生了这第三胎我一定去结扎,不受这份罪啦。
你抱养谷香儿子这些年没露馅儿吧?靳大姑关切地询问,打开老白干喝了一口酒说,我从小让人家抱养,后来养母一打我,我心里就说反正不是你亲生自养的,你打死我吧。
我对大朝比亲儿子还亲!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没捅过一手指头!牟棉花挺身坐上炕沿打开话匣子说,白小林告诉日本就要改用第二代织机了,这是什么意思呢?
你跟白小林还有来往?靳大姑古怪地笑了。操!这一换织机等于换一代人埃怎么换一代人?牟棉花警惕起来。
你怎么听不明白!早知道你这么笨不收你做徒弟。靳大姑撇了撇嘴说小骚货。
您爱收不收!牟棉花反唇相讥说,徒弟笨,当师傅的光荣啊?您老骚货。
师傅被徒弟噎住,只得迂回进攻说,你知道猪姥姥怎么死的?笨死的!
哎!您老人家不是活得挺好吗?没死啊!牟棉花立即反攻,毫不吃亏。
两个人一捧一逗,好似说相声的。靳大姑给自己下台阶,说师傅不跟徒弟一般见识。牟棉花继续追问,你说一换织机等于换了一代人,为什么?
靳大姑拉开教课的架式。比如你是拿鞭子赶车的把式,有一天马车换成汽车,你能开吗?不能。那就换别人开呗。这不是换了一代人嘛。
噢。牟棉花低头寻思着。别说换了汽车,换了飞机我也敢开。只要我活着挡车工就缺不了我!
你不用跟我表决心。赶紧回家准备坐月子。靳大姑撵着牟棉花说,无论生闺女生小子,千万别随你这驴脾气,逮谁跟谁较劲。操!
抢白、嘲讽、揶揄、挖苦,从东洋纱厂到中纺五厂到国棉十九厂,十几年过去了,嬉笑怒骂维持了两个女人之间的极其特殊的师徒友谊。
肚里怀着孩子拿了全国接头冠军。牟棉花名气大了,成为尽人皆知的著名劳动模范,还被誉为“棉纺战线一面旗帜”。
肚子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