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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蛇·李碧华-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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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原来又是那南极仙翁。  

              他先喝止自己的底下人,便是那鹤鹿双重。他骂:  

              “姓白的寻她丈夫,有什么不对?别管人家夫妇的事!”  

              那两个混小子,怎敢不听命老人,只好鼓腮败兴站过一旁。真是,自己都未开窍,懂啥七情六欲?南极仙翁转身一瞧两军阵势,心里明白,他一指素贞: 
             

              “这白蛇身怀有孕,是文曲星托世,请各位大人高抬贵手,免伤他骨。——且这人间爱欲纷争,不可理喻,不值得各位动气,浪费了时间精神,分不清是非,何必牵涉入小圈子中?” 
             

              众大汉一听,见他说得是。转念堂堂男子汉,原来插手入了家庭琐事,担了个大材小用之名,纷纷告退。水族们也离去。给足面子。  

              “仙翁,”素贞忙下跪。——这素贞,忠的也跪奸的也跪,真是作孽了。她恳求:“请代我救出许仙相公吧。’,  

              “哦,”仙翁道,“我是来劝架的,不是来打架的。有什么纠葛,还是你们自行解决好了。”  

              终于又只剩下我们四人。  

              扰攘了半天,一切也就还原了。这般滑稽的戏,还要不要上?  

              不,素贞疼痛难当。  

              “小青,我怕我要生了——”  

              我大吃一惊,手足无措。眼看罡风已靖,她老人家却要生了。  

              “怎办?”  

              “等生了再说。”  

              “许仙还抢不抢?”  

              “抢!要不我孩子没有父亲!”  

              她泪流满面:“我要我孩子有父亲。”  

              啊!枉她千织万纺,如今只余一根断线,唯一的愿望是“孩子有父亲”。这人间虚妄而无奈的责任。  

              “小青,”她真心地说,“此刻我只有你!”  

              她终于觉悟了!  

              “姊姊,”我扶持着她,“我们索性把姓许的忘掉吧。——要一个‘父亲’来干啥?这只不过是凡俗人的习惯吧,算了,我们自己把孩子提携。忘了他吧。” 
             

              她没有答我。疼了一阵,也许是想了一阵,她低下头来:  

              “回西湖去。”  

              然后她就一直沉默了。  

              女人连沉默也是撒谎。  

              我不管,闹攘了一段日子,终又回到老家来。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御风乘云,仓皇归巢。你看,我们到底得到什么?  

              又见那长堤,堤外有山,山下有湖。  

              过了这苏堤,经孤山绕道,重上白堤,一湾流水,半架石桥。是呀,我也曾在断梦中,忆起过这断桥。我对杭州的感情,对西湖山山水水的感情,原来是那样的牵肠挂肚。“江南好,风景曾旧港,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满载一身伤痕,两袖清风,我俩回到故地,相对凄然苦笑。——不要紧不要紧,改过自新,从头做起。谁没有绊过一做半跤,谁没经历一波三折,有什么大不了?有些人郁郁不得志,空有旷世才华,也寂寂而死;有些人终其一生,遇不上一个叫他心神颤动的人,也寂寂而死;有些人……嘿!我俩才不会死,顽强的生命力,叫我们除了互相嘲弄之外,再也没有比这更适当的事儿可做了。 
             

              素贞奔波市定,捧腹喘息。看样子也是时候了,兵来将挡,水来上掩,发生了才将就着应变便是。一边抚慰。忽然,一阵熟悉的呼唤传来,吓了我一跳。 
             

              “娘子!”  

              素贞无端地激动起来。忘记了腹疼如绞,她支撑起来,循声望去。  

              “相公!”  

              许仙气急败坏奔来,扶着她:“娘子你怎么了?”  

              我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一冲上前,把二人隔开。  

              “你这忘恩负义的狗东西,你来干什么?”  

              “小青,你让我说,是我的不对!”  

              “滚!”  

              “小青,”素贞拄着,“听他怎么说。”  

              “不,你滚不滚?看我不取你狗命——”  

              一怒拔剑出鞘,不由分说,横里一刺,被他逃过了,我再奋力劈下,他仆倒在地,不住地移退,双手乱摇,脸青唇白。我不肯罢手——但我没有什么壮举,以上也许只是一种姿态。素贞扑过来,横亘在中央,一手挡我利器,一手护住许仙,画面演变为一个滑稽的三角形。 
             

              “娘子救命!娘子救命!”  

              许仙充分发挥他的老弱斯文,他慌忙地为自己辩护:  

              “娘子,都是那法海,他挟迫我依从,到了金山寺,还把我锁在内堂,择吉剃度,我听得外面水声鼎沸,只知是你来相救,心中又喜又忧,都是那法海 
             

              我骂道:  

              “我不恨法海。我只恨你。你不是人!”  

              我放不下,又提不上,那剑,真无用:“你在此刻又来干什么呢?简直冤魂不散。”  

              意犹未尽,叹一声:“冤摩!”  

              “相公,”素贞见我恨意稍减,便问:“你是怎样来的?镇江离杭州路程遥远——”  

              “啊!莫不是法海派你来陷害?’”我道。这男人信不过,他已名誉扫地。  

              “不,请听我说。我是乘水漫金山形势混乱之际,就在寺下一个洞逃出来的。那洞壁上有撰刻,写着‘白龙洞’,我见一道很深的石缝,仅容一人侧身而过,不管一切,便逃走了。” 
             

              我也听过这样的一条通道,不知在哪一朝,哪一个仙人所成,不知为什么原因,总之,他用了那捷径,自镇江闪身来了杭州。  

              为什么逃离法海魔掌?难道我不明白吗?他这样狗尾巴上的露水,经不起摇摆,说不定是以为金山寺必遭没顶,又赶来投奔素贞了。  

              我看扁了他,再也不肯记挂他一丝好处。变了心的女人,最是顽固,根本不肯回头。现今叫我回头看他一眼,沈腰潘鬓?我也不屑。  

              一个男人,好应该像磐石一样,贯彻始终,任凭风风雨雨,不屈不挠,目空一切,傲然挺立。——像法海便是了。  

              不不不,我怎么可以拿敌人来作榜样?真犯贱!  

              我把自己的灵魂招回来,对许仙喝道:  

              “不管你怎样来,如今只要你走。我们都不打算再要你,就当作从来不认识吧。”  

              回头问素贞““是这样吧?”  

              她含泪道:“是,你还是走吧。”  

              许仙手足无措:“娘子,别这样。干差万错,都是我不好。但说实话,我不再三心二意了,我会像最初最初那样爱你一  

              最初最初?可以吗?谁可以旋身就回到最初,把错失萎败都一笔勾销?  

              “我要当孩子的好父亲!娘子,我向你赔还不是!”  

              素贞泪流被面。她心软了。  

              她彻底地原谅了一个不值得原谅的男人。女人就是这点犯钱!  

              许仙也忏悔痛哭。  

              一夜夫妻百夜思,任凭他反复地变卦,她又反复地原谅——无论她多口硬:“不要他不要他!”到头来,她还是原谅他。一切都是枉然。我枉作小人。 
             

              这就是缘。  

              太玄了,缘来,木相干的两个人走在一起。她当初不过碰到什么是什么,谁晓得是他呢?如果是另一个男人……何以选中了他?是的,无论如何,人人都被动,做不了主。 
             

              许仙在素贞耳畔轻轻地抚慰:  

              “我们回家去吧。”  

              他在她耳畔软语,一时间,整条断桥整个西湖,都是他的软语,在氛围荡漾了,叫世间女子六神无主,一种含蓄的威胁。  

              回家。  

              ——世上有许许多多的人,陪着回家的,只能有一个。  

              发生了任何大事,传宗接代,生死攸关,也只能有一个。  

              只能仍是他。  

              素贞脸上苍凉安静。这是凄酸的一回事,究竟还有点渺茫。男人爱女人,也是在一段特定的日子里罢了。她不是不明白的。只因为新鲜呀。  

              她最大的罪过是爱得太凶。我就比她冷静——他决非从前的许仙。即使他假装是那把异色影花藏香细扇,都没可能了。  

              “哎——”素贞突然又疼起来。  

              “是时候了吗?怎办?怎办?”  

              许仙团团乱转。  

              我抢白:  

              “怎办?枉你是开药店的。到了紧要关头就靠不住!”  

              经这番的惊喜交集,孩子终也到瓜熟蒂落的时候。  

              素贞强忍着,下唇给自己咬出一排白色的牙印子,冷汗津浦而下。  

              我把许仙赶过柳树底,然后扶素贞到断桥下。我从来不知道生孩子会那样疼,只是见到素贞的挣扎,就像肚中的动物,在里面翻天覆地似的捣乱着,把五脏六腑和花花肠子的地位都搅弄错误,分部割裂。她在呻吟: 
             

              “哎……哎……小青,我很疼!你会不会?  

              一声紧似一声。我用手按住那跳动的肚子,我不会,但基于本能,也许会。  

              真的,她如今只有我了。在她最虚弱的一刻,我非得最坚强不可,我是她的靠山,她的信仰。我怎么也可以如此伟大?  

              噗略一声,她倒下来,大腿无穷无尽地伸张着,拳头换得好紧,仿佛要握着生命中的某项错失,不肯放。血流成河。  

              见到孩子的头了,我惊吓得像个呆子。我们都在等他呢。他知道大伙在等,偏偏在那儿苦苦拖延,越趄着:好不好面世?  

              “我求求你!”心乱如麻,手足抖颤,又强装镇定,我对他说,“快点出来吧……”  

              素贞被无边的痛楚折磨着,突然,全身挺直了,咬紧牙关,发出难听的惨叫。  

              他出来了。怎办?是手先出来!急急把它塞回去……  

              他在微微地抖动。  

              林中狂风卷过,树叶纷飞,心焦如焚。  

              终于哇然一哭。  

              他全身血污。脆弱而疲惫,承受着重担,不情不愿。刚自前生逃过来,带着不可告人的哀伤!谁知他前生有什么莫名的爱恨呢?反正每个人都是如此九转轮回。 
             

              见到这红通通的、柔弱乏力的物体,扑扑地跳动的脑囱,是的,我的心也软了!  

              “姊姊,姊姊,是一个男孩!”  

              突然眼前黑影疾奔——  

              啊,正是法海!  

              他手持一盖钵,望素贞头上直盖。  

              那盂钵精光四射,银灰色,是那种万念俱灰的颜色。素贞简直措手不及,无法逃躲。浑身颤抖。  

              我抱着她的骨血,婴儿啼哭。这是血淋淋的现实。  

              “孽畜,看你这番往哪里跑?”  

              “师傅,”素贞挣扎道,“你听,我儿子刚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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