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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蛇·李碧华-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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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位姑娘,我许仙来了。”  

              道士气得拂袖而去:  

              “呸!色迷心窍的睁眼瞎子,看你一阵如何懊悔!”  

              我正一路向素贞禀告,走到一半,硫磺苦热攻心,“吧随”一声倒地,已全身发软,呕吐大作。  

              好个素贞,临危不乱,即时把桌上酒壶倒倾,衣袖一挥,酒偏上天,念咒施雨。急雨一下,水流把那可恶的粉末冲走了。  

              空气变得清新。  

              我俩方才魂归原位。收拾身心,出门会客去。  

              素贞款款现身,仪态万干,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白姑娘,今天我来迟了。”  

              她若无其事地问:  

              “呀?一阵急雨把硫磺都冲走了?”  

              “这里有蛇吗?”  

              “防患未然,小青,你去着人明天再来洒一遍吧。”  

              我不惜不愿:  

              “吃过酒菜再去吧。——你不用我做媒?”  

              “先做正经事。”她有心把我支开,“许相公这儿有我。”  

              没辙。  

              我只得无奈地离场。  

              先缓步,后急走,再飞窜,直追道上去。  

              你以为我不知你干什么勾当么?——“说来话长了··,…”素贞一定微笑着,就着炉火,替许他把湿衣烘干。  

              “我俩刚搬至不久,家中没有男人,很不安全,怕被坏人打主意,遂制造流言,说屋子里有蛇,还特地请了道上来捉妖呢。”  

              她那么老弱、风情,却担惊受怕惶惶不可终日似的,谁不生同情,企图保护?  

              就趁着许仙心摇神荡之际,她必然伺机碰碰他这老实人的手:  

              “相公,这几样小菜味道如何?”  

              “很好呀。”  

              ““这都是我亲手做的。”  

              妩媚地为他布莱、举杯劝饮,把心事悠悠套问。  

              酒不醉人,女人施展浑身解数,男人根本招架乏力。  

              “真不敢劳你玉手。”  

              她又再强调:  

              “说来,也是因着家中没有男人,所以多请一个下人也不大放心。相公——”三脚的金兽香炉,飘出袅袅轻烟,像一根颤动着的心弦。  

              竹树的影儿在纱窗外点着头。  

              素贞喜地抓住他的手。  

              他讪讪地,没话找话说,还是老套:  

              “我……我是来取回那伞的。”  

              “哈哈”她恨恨。  

              脸上还是娇羞万状:  

              “哪伞,索性搁在我这儿吧?相公,我飘泊孤零,只求一位知心人,天天吃我烧的好菜——”  

              “我”  

              素贞见他沉吟,生怕他不肯。正色道:“相公,我之所以做此选择,主要是家中还有一点资产,并不贪慕升官发财,而且阅人之中,但凡甜言蜜语无事殷勤的,都不是心中所要。像相公那样,自食其力,沉静寡言,我才喜欢。” 
             

              我向空中暴喝一声:  

              “无耻!”  

              追上那臭道士臭道童了。  

              不知骂的是谁?——是骂家中那一对,抑目下这三名?  

              “你们干些什么勾当?”  

              瞎眼的道士嘎然止步,翻起白眼,竖起耳朵,决意跟我耗上了。  

              在桥边,走水道,他枉摇银铃念咒语,哪里是我手脚?  

              三个人咕略咕略的全被我扔下水中去。小惩大戒。  

              老实说,若我不是记挂姊姊与那男人不知进展如何,还真的一直玩下去。  

              他俩如今怎么样?  

              神仙下了凡,不也是凡人吗?凡人结得神仙眷属,自己也成仙了。  

              人说眼为情苗,心为欲种。  

              素贞宽衣解带,一层一层又一层,如同蜕皮。  

              许仙秉烛来窥看,呆住了。  

              素贞连忙一口气吹灭了火。  

              火在帐内烧着。黑暗中,只听见轻微的喘息。她把他纠缠着。  

              他在她耳畔软语。  

              她笑:“我不依——”  

              真选作!  

              我的身子卷在梁上,双目发出晶光,居高临下,好奇地偷看这一幕。  

              他们如胶似漆地摇荡和缠绵,动作斯到紧要处,我屏息观戏,随之目瞪口呆。  

              素贞在他身下,星眸半张,忽地发现了我,使在那儿用眼色赶我走。  

              我在他俩上面,目睹这发生在春天的、神秘的事件。他俩便是一对了,每朵花都有一只蝴蝶,我不知道我有什么?我的落力和热诚,有什么回报?一从未试过像此刻突然的寂寞。 
             

              两个喝过合党酒的人,双颊绯红,无穷恩爱,派如意。如是者我亘于梁上,僵持片刻。  

              我气闷地,非常无聊地拖曳着,脚步写上个长长的“一”字,不知何去何从。  

              走着走着,便被一阵耀目银光吸引了。  

              既是无所事事,穿墙入壁,一看究竟。  

              这一间密封的屋子,原来是库房,堆满白花花的银子。  

              想那世人,若命中有欠缺,一旦有银子填补,亦胜过两手落空。  

              如入无人之境,银子唾手可得。  

              它们整整齐齐,一式一样,起棱起角,却是人间瑰宝,买得一切。但给我银子,我想买什么呢?  

              偌大的库房,我显得渺小。托着头,孤单寂寞地,任由银光在脸上反映。几乎可在上头畅泳。我淀地一推,它们哗啦哗啦倒下来,是的,包围了我,淹没了我,仿效着素贞的种种媚态,仿佛听到冷硬的嘲笑。 
             

              我站起来,意兴阑珊。  

              随手拈走一些,回家去了。  

              难道就在银子堆里过日子么?  

              那开了草的素贞,精神有了寄托,开始思念起他了。  

              才不过一两天,她熬不住。  

              “小青,随着来,找我的许仙会。”  

              美得她!  

              屈居次席的伟大的我,只好备只小艇,帮她找男人去。  

              小艇漫过水乡。  

              刚好在印刷书坊的后面。  

              许他在阶下,木板上有观音像,他正心不在焉地动着刻刀。妖统的观音坐在莲座上,活脱脱便是我那亲爱的姊姊。  

              看来他心中也是她了。  

              近黄昏,微妙的紫橘色流入西天,观音的脸绊红。  

              一个年轻的印刷工人哭丧着脸,闷闷不乐地来了。  

              “今天何以那么迟?”有人问。  

              “不要提了,我真命苦。”  

              大伙围上来。  

              “你不是奉父母之命去相亲吗?”  

              他带着界音:  

              “兄弟们,可怜我要与一个陌生女子结成夫妇了  

              “恭喜恭喜!”  

              他木然地,自语,如同呻吟:  

              ““我不想做‘丈夫’,这包袱太重了!”  

              看他的痛苦表情,一定联想到一个平凡资淑的妇人,脂粉不施,不苟言笑,把热腾腾的场吹凉,送到他跟前,侍候着。孩子爬在脚下,一个两个三个,丈夫不悦,妻子一把抱去,又打又骂,哇哇的哭声,惊破黄昏的霞彩。 
             

              他叹息一声。又一生了。  

              “唉”  

              只见许仙也在叹息:  

              “唉”  

              但,许仙的心事,是因为他在越趄,好不好去找她?他的愿望飘飞在水面。  

              水面有小巧玲殊的彩灯,是青春好色的少年,给写上了芳名,放在水面,随着流向万花楼,妓女们一一抬起,争相调笑,过一个你追我逐的风花雪月夜。 
             

              许仙持着刻刀的手止住——  

              他见到我俩。  

              在一个意外的时辰。  

              他心念一动,她就出现了。  

              不相信这是真的。当下,最老实的人也鼓不过此般诱惑。什么也扔下不顾,在同僚的目送下,他赶紧赴一个注定的约会。  

              许议原来那么一本正经,德高望重,知书识礼,文质彬彬,但。他跳上我们的船儿。  

              “你们看,”大伙在诧异,“许仙这厮找到他的活观音了!哈哈哈!”  

              新月下的西湖。鼓乐声大作,都是游人玩赏助业  

              素贞道:  

              “船地划到湖的那边去好吗?”  

              他忙不迭:  

              “好,越远越好,人越少越好。”  

              “多少人比较好?”她笑。  

              “只我们两个吧。”  

              素贞看看我:  

              “我们两个,还有小青。”  

              “——我不去了!”我道。  

              他十分自责:  

              “我只是一对口快说错。又怎会扔下你一人呢?你别小气了。”  

              小气?你去算一算,我与素贞相依为命有多久?如今你一个新人,成了新欢,还回头来说我“小气”?才不过三分颜色,便上了头脸,气得我:“我不去!” 
             

              许仙连忙过来作揖:  

              “小青,我说错了,诸多多包涵,请与我们一道游湖去。”  

              一我不去。  

              在唐代以前,民间活动只限白天,夜里常宵禁,闷得很。唐末五代以来,直至今日,家室南渡后,夜市相当兴旺。坊巷市井,酒楼歌馆,常闹至四鼓后方靖,而到了五鼓,又有趁早市的人开张了,所以最热闹好玩的,便是在本朝。 
             

              但这些都不是我的娱乐。  

              三人仍是困团在一样的瓜皮小艇上,我百感丛生。  

              舱口亦两条木板作凳。  

              时移世易,这一回,轮到他俩共坐一条,我坐一条。  

              几天之间,我沦为了素贞的次选。真叫人坐不住,便跑到船头上去。  

              并没有谁造出来招呼我。  

              船慢慢地,慢慢地沿苏堤流去,荷叶刚长出来,还很嫩,因是初长,分外用心,神秘而新鲜,容不得分人惊扰。很自觉地细意暗展。  

              新月爬上中天,把黑色的湖照得冷冷亮亮,心意澄明。虫声如繁雨急落,发出它们也不了解的鸣叫。  

              我曾在西湖倘佯五百年,今天晚上,厌倦它的陌生。是我先厌倦它,抑它先厌倦我?一切都分不清了。我只忆从前的懒散,无法接受今日之忙通。  

              当我回过头去,便见素贞与许他喝喝细诉,她不知预备了什么措词,总之是甜言蜜语,这又不需要本钱,二人交换得密不透风。  

              自我姊姊的神情,阅读得她之快乐。她从没如此快乐过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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