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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蛇·李碧华-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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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听得许仙在道:“…我一生一世,都待你好,请放心。我许仙永远不会二志……”  

              哈,怎的这个男人,起誓成了习惯?我失笑起来。  

              这条叫“莲心’,但喝茶的二人,莲也是莲,并蒂的,剔去了苦心。话由他说尽吧,我无话可说了。  

              一生一世?  

              人的一生一世,才不过数十年。——最慷慨的男人,也不过爱你数十年;何况,“一生一世”那么重的赌注,有谁会全下了?但素贞,她的一生一世或许是无穷无尽的:千年、万年、十万年……?即使许仙付出了一生,他还是以小博大,抛砖引玉。 
             

              “相公请喝茶。”素贞被他看得羞涩了,只支使他喝茶,好等他的视线转移。这样的看下去,只怕她要昏了。  

              素贞也喝茶。心有灵犀的男女,不约而同地,连举杯的姿态都是一致的——他们自己一定不觉。只为旁观者清,我也看得怔住了,爱侣都心心相印,多美满。日子久了,不知如何?一生一世? 
             

              他俩又一齐放下茶杯,说着以后的日子。  

              “相公,此地出了一点事,令我心中不快,想你也体谅,我不想久留于此。”  

              “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到苏州去。”  

              许仙意外地道:“到苏州去?”  

              难怪他意外。一下子要他离开了亲人,离开了故业,离开了久居之地。不过是一个平凡人,怎禁得起变易。——何况,不是我刻薄,他有啥能耐另起炉灶? 
             

              许仙也算有骨气:  

              “我许仙虽穷,但也有养家活目的责任,清茶淡饭三餐不忧。娘子要是眷爱,我俩何不在此扎根。”  

              因他这样的一番话,我对他又改观了三分。别看他文质彬彬弱质纤纤,也不似个爱捡便宜的。  

              素贞比我聪明,且中间又牵涉到爱情,她高兴他这样说。  

              “相公请听我的,”素贞婉言,“我自小倒有点医事上之识见,会得治病开方。要开药店,一来此地全是你熟人,恐生嫉妒;二来,苏州离此不远,你在该处立业兴家,也好让姊姊姊先另眼相看……” 
             

              她还未说下去,我便代言:“三来,姑娘有近亲在苏州正有一药店出顶,现成的店子。”  

              素贞欢喜地朝我点点头。我俩同一阵线了。她很安慰。  

              许仙还有什么好顾虑呢?今天他送来了一把扇,对了,是异色影花藏香细扇。因这扇,把清焰按起。  

              许仙又不走了。  

              每个男人最终目的都是“不走”,只看他支撑到什么地步。每个女人最终目的都是男人“不走”,只看她矜持到什么地步。  

              我只好走了。  

              一直以来,她身畔是我,我身畔是她。同吃同睡,连洗澡都在一起,但此后,我要把这位置让出来了。  

              庭院深深,露湿霜重,我在二人世界以外,见他俩携手共八纱厨。素贞放出迷人声态,颠鸾倒凤。一条蛇,如何令得男人快乐,我明白了。  

              一个女子,无论长得多美丽,前途多灿烂,要不成了皇后,要不成了名妓,要不成了一个才气横溢的词人——像刚死了不久的李清照……她们的一生都不太快乐。不比一个平凡的女子快乐:只成了人妻,却不必承担命运上诡秘与凄艳的煎熬。 
             

              素贞依依送许仙出门,着他回家打点一切,好辞行往苏州。  

              我在二人身后,不是不羡慕。但我比素贞多了一重冷静。——素贞心底莫非也有隐忧?他可以一去不回,要是他不回来,素贞怎奈他何?天下女子都要吃这个暗亏。要是他回来,谁保他天天都深情若此? 
             

              是的,送的时候甚是忐忑:  

              “相公记得……”  

              幸好结果是在拱定桥边,上了一条船,三人顺风,抵达苏州。  

              谁知刚抵苏州,此地已有暴雨成灾。  

              大雨狂下三天,汇成巨流,发生激昂雄伟的雷鸣,大水滔滔,石子皆碎裂。  

              会又如伸着长腿,一蹬蹬到天涯。大水混着泥屑、砂石,向人间直灌。  

              屋子冲塌了,庄稼浸坏了。水深及膝,上面浮着猫狗和婴儿的尸体,发胀发臭。  

              病人和伤者躺在大木盆上,急急延医,但失救的太多了。  

              瘟疫蔓延。  

              老百姓染上了,全身都起红斑,还发热发冷。  

              我们的药店置在观前街,号“保和堂”。  

              店共三进。一进看病处方,一进作药栈,一进作住家。  

              市中瘟疫盛了,保和堂门限为穿,好像是唯一的生机。  

              素贞调了一缸药水,分发予各病人服用,轻的即取,重的病况减轻。因她与瘟疫的力战,使她名声更上层楼。因素贞的能干,连带许仙也门媚焕采。  


              锣鼓声由远而近,一面书了“妙手回春”的横匾管着红花,给送至药店外,停在“贫病施药,不取分文”的牌子下,看病的群众前。  

              送礼的人排众而出。  

              “我家夫人说,送予白郎中留念!”  

              大伙在夸耀:“郎中又漂亮,药又神!”  

              是的,闻风而至者日增,有病的来看病,没病的来看人。歌功颂德,永志不忘。  

              素贞渐渐的,成为杏花烟雨苏州观前街上一位贤慧女强人。  

              每个人都喜欢她。  

              她更忙碌了。  

              许仙自是沾光不少。  

              他回头望她一下,只能在群众中间,情不自禁地抚抚她的手,牵牵她的衣袖。  

              素贞体谅地一笑。她用手擦擦额角的汗。依然美丽,但变得凡俗了点,药在炉中发出蒸汽氛红。  

              许仙忽地端详了好一阵。她娇嗔:  

              “怎么了?”  

              “奇怪,”他道,“你从前没有汗的!”  

              他用指头点点她的汗滴,送到嘴唇。背人打情骂俏。无意地:  

              “凉的?”  

              我看见素贞即时脸色一变。——她不是人!她的血凉!  

              但许他径往柜台撮药去,非常满足安分的样子。  

              某一夜,他体贴地为素贞盖好薄被,蹑手蹑足出来关窗户。  

              我看见他,向着月明星稀的夜空,忍不住暗暗得意地笑了。  

              一个一无所有的人,一下子什么都有了。  

              是的,是她先爱上了他。他心里明白。一见他这副表情,我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在这样的因缘里,谁先爱上谁,谁便先输了一仗。他太明白了。他也爱她。但比起来,他那么平凡,她竟毫无条件送上了一切。 
             

              他除了给她温柔体贴之外,还给得上啥?也只好如此。难怪他踌躇满志得意洋洋。——但,男人都有难以容忍之处。  

              渐渐地,许仙便有风言风语可听。  

              “说是连人带店一并送上的。”  

              “女人能干,是男的‘光荣’吧?”  

              “哈!我亦希望得女人提携。”  

              寄人篱下的日子,过十天半月倒也没有什么,但长此以往,便难过起来。  

              一般的老百姓,都是长日寂寥,无所事事,甚是希冀有些嚼舌的报由,搬弄他人是非。毫无目的地伤了别人的心,顺理成章巩固了自己一家人的融洽——饭后培养感情,最好是互相贡献这家那家的短长,交换了心得,便有感于自身实是幸福。 
             

              许仙成为左邻右里不大看得起的男人。  

              他憋不住:  

              “娘子,我想,如果你太累了,不苦暂时休止,免致自己也积劳成疾。”  

              “那日中便太闲了。”  

              “你可以设计三餐菜式,剪裁四季衣裳,这些也足够你忙的了。”  

              “相公,我这一身本事,岂不丢荒了?”  

              他握住她的手抱怨:  

              “娘子眼中只有病人,但病人好了,便不回头,有听过病人与郎中长相厮守的么?”  

              素贞决意好好向他献媚,把贤慧女强人的外衣脱去,变成柔情万缕的妻,依偎着男人。降低身份,诸般抚慰:  

              “相公,我是你手底下的一名雇员,请你勿把小妻子辞退。”  

              许仙见状,便扶素贞共坐:“妻子一职,还没辞退二字可言。除非你死了,除非我死了。……”——最后许仙依旧饰演他小丈夫的角色。  

              人人的妻子都“敢谓素姻中馈事,也曾攻读内则篇”。她们致力于三餐菜式,四季衣裳,就终此一生。如果大夫心有外骛,她们更觉时间不敷使用,要拨一点出来悲哀。——但,这何尝是妖精的生涯? 
             

              妖精要的是缠绵。  

              她要他把一生的精血都双手奉上。她控制了他的神魂身心。她一手提拔,一手兜托,他是她的。  

              有时,我也向素贞探问一下:  

              “许仙好不好?”  

              “当然好!”她说。  

              “男人有什么好?”  

              “——怎么说呢?对了,那是叫人软弱无能,万念俱灰的快乐。……你不要问了,说了,你也不明“白。”  

              素贞骄傲地道。她觉得比我优胜的,除出多了五百年道行外,还有她已经拥有一个男人。  

              她见我像孩子等待糖果的神情,等待她告诉我她的快乐,更是难掩跋扈。甚至有一点儿轻视。——别怪我多心。她从前待我那么好,在湿冷的洞穴中,我们自彼此得到暖和,直至春到人间。 
             

              自从她与许仙成了眷属,我原想不怀念,又不可以。原想不探问,又忍不住。  

              我提出一个天真的要求:  

              “一场姊妹,把他让给我一天好不好?”  

              “哈!”她失笑,“开什么玩笑?”  

              “好不好嘛?只一天?”  

              她一直把我当作低能儿。她不再关注我的“成长”和欠缺。她以为我仍然是西湖桥下一条混炖初开的蛇。但,我渐渐的,渐渐的心头动荡。  

              幸好她没时间去知道。  

              她的一颗心全放在许仙身上。见他人言可畏,闷闷不乐,不无歉疚。  

              她不要看男人的苦脸。笑,买不到,便制造。  

              素贞最是善解人意了。  

              一见形势不妙,急做话般补偿。好不容易赢得一个男人,万不能大意失荆州。  

              素贞安排虎丘之游。  

              我们来了苏州,置业安居,还没好好瞧上一眼。只知城内河道,南北方向的有七条,东西方向的有十四条,一街一河,居民店铺,大都前门临街,后门临河建筑。粉墙照影,台窗映水。水巷中舟揖如梭,我们由小船载过海涌桥。 
             

              “根公,”素贞近乎取悦,“你可知虎丘如何得名?”  

              “据说是丘如蹲虎,所以叫做虎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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