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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都督容禀。”刘义双眉紧锁,深吸了一口气长长吐出,拱手道,“家父曾与小人有约定,此行吐蕃,必是凶多吉少。和亲若不能成,他必葬身吐蕃高原。若能成,三月之内必有书信回报大都督府。临行时家父反复叮嘱说,若是大都督府接到他的亲笔回书,须得仔细堪明真伪,谨防伪造。”
“伪造?”苏定方惊讶道,“你是说这封书信是伪造的?应当不会吧!我与刘鸿胪也算相熟,他的笔迹,我认得!”
“笔迹大有九分相似,但书信绝对是假的。”刘义十分肯定的说道,“家父是个外粗内细之人,临行时特别叮嘱我说,若有他的回书,第二、四、六、八句当是藏头之句,合起来应该是‘仁义两全’。但是这封信,没有。由此可以见得,书信,绝对是伪造的!而且,字迹虽然极像,但语气并不十分相似。家父虽是饱读诗书,但行事粗犷狂放不羁,哪怕是写公文,也是洋洋洒洒粗声大气,绝不会像这般低婉温文。”
秦慕白与苏定方各自惊异,拿起信来参照刘义所说的方法细细比对,果然如他所说一般,破绽百出。
“你父亲还对你说了什么?”秦慕白问道。
“家父曾言,忠义难两全,公私不可兼顾。”刘义的心情已是十分沉重,缓缓道,“朝中有人指名道姓要我父亲出使吐蕃,这当然也是有原因的。”
“我知道。”秦慕白说道,“十年前你父亲还只是河北相州一小县的区区主薄,后投入长孙无忌门下,才扶摇直上做到了四品鸿胪寺卿,朝堂大员。说到底,他是长孙无忌的人。”
“是这样没错。”刘义并不否认的点头,说道,“以往家父对长孙无忌一向是十分推崇并信任的。可是在这一次的战和之争中,家父却有了自己的想法,认为议和赐婚并不妥当。他在鸿胪寺供职多年,接触的吐蕃人不少,深知胡人秉性贪婪无信,深为厌恶。但又碍于师生之情,不好违逆长孙无忌之意,只得奉令而行。其实家父心中十分清楚,对吐蕃是战是和,在将军与家父这样的人看来是关乎国邦命运与百年大计的事情,可是在长孙无忌等人看来,却是党争伐谋的关键所在。家父痛恨朝中的党争,但又无力去改变……家父不止一次的对我说过,长孙无忌等人生活在狭小的长安与皇宫之中,渐渐的迷失了利益与权力的争夺之中,丧失了国士该有的眼界与主张。现在的长孙无忌,已经不是建国之初的长孙无忌了。其实,对吐蕃的战和问题无须争论,大唐与吐蕃之间的矛盾无法调和,争斗就将永远继续。因而从长远来考虑,只有凭借武装力量来进行征伐平定、再进行彻底的兼容并包才是唯一的解决之道。可是长孙无忌等人不愿意将兵权与权力外放,不愿意有人获取比他更高的功绩与威望从而在朝堂之上竖下强敌,于是……”
“你不用说了,我明白了……”秦慕白点点头,叹息道,“于是你父亲十分的为难。于公,他根本不愿意与吐蕃议和;于私,他不能违逆了恩师长孙无忌的意愿。他很为难,于是决定以死解脱,对吗?”
“不是解脱。家父虽是一介儒生,但却是宁可断头绝不屈膝的硬骨头!”刘义突然大声道,“家父,是抱定一颗必死之心,赶赴高原的!他之所以将我带来,一则是留待今日给将军报知实情;二则,也是希望让我能转请大都督相助,看能否迎回他的骸骨……落叶,归根!”
落叶归根,四个字,刘义说得伤至肺腑,潸然泪下。
“必死之心么……”秦慕白吟哦了一声,走上前拍拍刘义的肩膀,说道,“你父亲怎么就知道,他此行必死呢?”
“大都督难道忘了,家父曾在鸿胪寺供职么?早前的吐蕃使者就住在鸿胪寺里,家父早晚留意他们,深知尔等非但全无诚意讲和,而且对此前的大非川之败耿耿于怀并依旧垂涎三尺,也对大都督恨之入骨。他们所谓的主动提出要议和,一则是为了给高原赢得喘息之机休整兵力,二则也可赚取公主与陪嫁的财赋,全是净赚不赔的买卖。”刘义说道,“因而,家父对吐蕃强盗的奸险与伪诈知根知底并深恶痛绝。可他人微言轻,不敢、也不能凭借片面之言左右邦国大事,因此都将这些念头深埋于心中,不敢告人。此番出使吐蕃临行之前,家父就曾预言,吐蕃绝对没有半点诚意议和赐婚;负责接洽中原使团的高原统帅噶尔?钦陵城府极深、精通伪诈之术,又是高原之上桀骜不顺口衔天宪的巨枭奸雄,届时必有阴谋。于是,才有了接下来家父与小人的密谋约定——和盟若成,则是天意,信中便有藏头四字‘仁义两全’;若不成,噶尔钦陵必有阴谋诡计使出,派人诈献书信便是其中一途。家父深知噶尔钦陵精通汉学且麾下能人异士极多,伪造一两封书信必然不在话下。若是诈取了大都督或是江夏王父女前往吐蕃高原……后果不堪设想!”
秦慕白与苏定方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感觉到背脊一凉!
刘善因,这个此前丁点也不引人注目的小人物,现在却扮演了至关重要的一个角色——若非是他的正直、精明与慷慨大义,就连秦慕白也难保自己和李道宗会否中了噶尔?钦陵的这条毒计!
正如刘义所说,如果大唐一方依造信中的约定,秦慕白与李道宗携文成公主等人前往晴罗原大草场会晤盟约,不消多大工夫,噶尔?钦陵便可将他们一网打尽……
“少帅……这……实在出乎卑职意料之外!”一向最沉得住气的苏定方,吸着凉气道。
秦慕白双手背剪在后,紧紧捏拳剑眉紧锁,来回踱了数步,沉声道:“有请,江夏王!”
“是!”
“大都督……”刘义红着眼睛,面带微笑。
秦慕白走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刘义,我没什么可说的。这一次若非是你和你父亲,秦某与无数军民必定葬身高原!兰州休矣,大唐关西之地也有可能一溃千里尽丧吐蕃之手,邦国震动大唐危急……你父亲虽是弱不禁生的一介儒生,但他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秦某对他,对你,感铭肺腑——请受秦某一拜!”
“大都督休要折煞小人!”刘义被吓坏了急忙抢先跪下,一边磕头一边道,“小人只有一事相求!”
“你起来,请讲。但凡秦某能办到的都答应你,誓死不渝!”秦慕白看着他,一字一顿道。
“小人……只想完成家父遗愿,将家父的骸骨或是骨灰,迎回相州老家安葬,让他落叶归根。家父还说,忠义难两全,请将军不要对外声张他的一切言行举动,以免长孙无忌那一边……将军只说吐蕃背信弃义辱杀我大唐使者,便可名正言顺师出有名了。家父一番苦心,还请将军体恤、成全!”
“我答应你。”秦慕白牙根紧咬,沉沉的点头,说道,“其实,吐蕃未必真有胆量杀你父亲……”
“是,家父也曾这样说过。但我父亲,必定以身殉国。”刘善义双眼通红,嘴唇颤抖的哽咽道,“否则,我大唐天朝……师出何名?秦大都督,如何起兵?!”
秦慕白扼腕于背,闭上双目深吸一口气,沉吟道:刘善因,你了不起!泱泱大唐,终于有了让我秦慕白由衷敬佩的义士、国士!于公于私,我秦慕白这辈子欠你的……来世必还!
深夜,大都督府书房中灯影摇曳。在场的人其实并不多,仅有秦慕白、苏定方、李道宗与侯君集四人而已,但却仿佛有千百人一同屏气凝神一样,气氛紧张而压抑。
“大家各抒己见的说了半天,争论委决不下,不是个办法。”李道宗说道,“慕白,兼听则明,你已经听取了我们大家的意见,这很好。但毕竟你才是兰州之主,陛下将关西这半壁江山交给你父子,这种时候,该是由得你来拿主意。”
“等一下!”侯君集打断李道宗的话,抢道,“我并非是认为我的主意才是最好的,但是说到底,与噶尔?钦陵那个混蛋会有一战,是早晚的事情。与其这样,不如将计就计——他不是要骗取少帅与王爷你们去晴罗原一网打尽吗?咱们何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侯君集,你休要轻敌。”李道宗说道,“别小看了那年轻的噶尔?钦陵。非是本王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噶尔?钦陵十岁从军十五岁挂帅,弃宗弄赞能平定各部一统高原,离不开噶尔家的这对父子。其中,噶尔?钦陵军功第一,而且他从小与弃宗弄赞一起长大,亲如兄弟深受信任与倚重,他甚至敢于代替弃宗弄赞行使邦国大权。还有,盘踞在昆仑山脚下二十万吐蕃铁骑,噶尔?钦陵就敢把他们像自家奴隶一样的自由挥使——试问,你侯君集敢么?秦慕白,你又行么?”
侯君集表情僵硬无言以对,瞬间哑了火。
李道宗这话切中了要害,也击中了秦慕白与兰州的软肋。两相对比,噶尔?钦陵兵力占优能力丝毫不输秦慕白,他的优胜之处还在于绝对的权威与自由度;反观己方,朝廷对兰州缺乏信任与支持,秦慕白被盯得极死,办起事来处处掣肘——如果并不事先知会朝廷并获得首肯就善自与噶尔?钦陵开战,秦慕白与兰州,将面临极大的压力甚至是制裁。
说得严重一点,这是典型的拥兵自重目无朝廷了!
“我就还真就有点羡慕和嫉妒噶尔?钦陵了。”秦慕白自嘲的微然一笑,说道,“诸位不必再争了,我已有决断。”
“怎么办?”众人一起问道。
秦慕白双眉略沉看了在场其余三人一眼,沉声道:“就算将来被朝廷砍头,我也不要、不敢、也不能在这时候当乌龟太守,紧紧的缩在壳里装死。我决定了,就在会盟之日与噶尔?钦陵——决、一、死、战!”
第391章 盼父
“决一死战”四字一出,不说石破天惊,着实将李道宗等三人陷入了沉默。!
良久后,李道宗道:“慕白,你最好三思。”
“不必三思了。哪怕四思、五思,我也是这个决断。”秦慕白面带微笑眼神坚定的看着李道宗,说道,“王爷,个中的利害曲折,不劳您给我详细的剖析。在座都是明白人,能明白在下做出这个决定肯定不是出于一时之冲动。可以说,从我入仕的那天算起,我一直都谨小慎微唯唯诺诺不敢越雷池半步,乖乖的扮演着好好先生的可怜角色。今天,是我唯一为自己感到骄傲与自豪的一天。因为,我终于可以昂首挺胸的做一回我自己,哪怕是从此步向灭亡,也无怨无悔。”
三人不约而同的凝视着秦慕白,神色各异。唯一相同的是,他们仿佛不认识秦慕白了。
“有种。”侯君集嚯然站起,破天荒的主动对秦慕白正式一抱拳,说道,“侯某这条贱命早已不值钱,就随你去了!剩下的废话我已不愿再听,就请告辞!秦慕白,何时要用到侯某,知会一声。侯某,提着脑袋跟你玩——告辞!”
秦慕白看着他微微一笑,点了下头:“请走好。”
侯君集走了,大步流云。出门之后,畅快的大笑数声,震碎了夜空的宁静。
“狂夫!”李道宗深吸一口气,凝眉道,“慕白,他是个输得一无所有了的赌徒,你不要被他带着走。现在你的任何一个决定,不仅仅是关系到你个人与家族的生死荣辱,你的肩膀上,还扛着整个关西万里疆土的宁定与亿万军民的生死。眼界再放长远一点,现在你的一个决定,关系到大唐王朝、华夏子民未来百年甚至是千里的格局与态势。本王要你三思,并非是表示反对。在大是大非面前,男人需要有担待的勇气与决心,同时更需要智慧与技巧。舍生易,取义难,这个道理,我希望你明白。”
“我懂王爷的意思。”秦慕白轻松的笑了一笑,说道,“昔日项羽破釜沉舟背水一战时,想得肯定也很多,但他没有了别的选择。现在,我就跟他一样。王爷您想想,除了与噶尔?钦陵一战,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李道宗一时陷入了沉默。
苏定方说道:“慕白说得有道理。吐蕃连番无礼对我挑衅,此番又杀我使臣拒我议和,还要诈取我们前往高原聚而歼之。如此险恶歹毒,我们就算不对其进行谴责与讨伐,这和亲一事也是绝对泡汤了。如此一来,朝堂之上岂能放过我们?在对待吐蕃的问题上,没有中立,只有‘战’或者‘和’。既然他们主动宣战了,我们不得不奋起反击。与其被动防御,不如主动出击。这一点,我非常赞同慕白的想法。至于其他的……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如果一味的考虑后果与出路,反而死路一条!”
“知我者,定方也!”秦慕白长吁了一口气对苏定方投去感激的目光,说道,“不仅仅是战局走向如此,从公私的立场与兰州大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