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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我对红子研究不透,你既说送我一只,那就客随主便。”
其实佟四心里慌着呢,嗜鸟如命的人,割爱比拿刀割肉都疼。怎么办呢,这位是王爷,捧着敬着都来不及,不能为只鸟得罪人家。不过七王爷这人,玩儿鸟没玩儿精,半瓶醋晃荡,可以糊弄。于是把两个笼子都搬上来,撩起半边黑布看品相,觑眼道:“王爷喜欢,送您没话说的。给您挑个好的,也给我自己挣脸。我和您说啊,红子分南路和东路,东路音又快又沉,不好。南路呢,慢而脆,养家儿都爱南路的。您瞧这个……”他一指灰白毛那只,“正宗的南路货,邢台红子,叫起来是腔腔棍儿、腔腔红,别提多水灵了……”
“红子是南路的好,您这是南路的没错儿,但不是邢台红子,是邯郸红子。”
雅间里人谈论着呢,门口突然有人掺合进来,抬眼一看,小个子,小白脸儿。大伙儿愕着,七王爷却笑了,“你小子还懂鸟儿呐?”
定宜进门打了个千儿,“回王爷话,我以前跟着师父住鸟市边上,天天的看人卖鸟儿,不敢说拿得准,断个七八分还是可以的。”
弘韬一瞥佟四,“好啊,你小子敢在爷跟前蒙事儿!”
佟四吓一跳,当然不能承认。打量来人一眼,拱手说:“这位小哥,你凭什么断定我这是邯郸红子呀?”
“瞧个头呀。”定宜笑道,“我妄言了,您听我说得对不对。邯郸红子个头大,毛发灰,邢台红子个头小,毛发白。邯郸红子音少,叫口不水,邢台红子音好,但毛病多,容易脏口……”
她这一通绕口令似的,把人圈得发晕。弘韬一拍桌子说:“得了,甭解释那么多,你瞧这两只哪只好,留下就是了。”
定宜应个嗻,瞥了眼另一只笼子,鸟儿不起眼,个子比那个小一头,毛色不鲜亮,是个白爪。她冲七王爷呵了呵腰,“依小的拙见,那只也不是邢台红子,是江南红子。您别瞧它长得不扎眼,可声口好,音色细、婉转、水足,我要是您,我情愿留那只。您要不信,把布揭了让它们叫,两下一对比,高低就出来了。”
七王爷还真去揭,鸟一见光就亮嗓子了,大的那个虽不赖,但搁在一块儿明显比小个儿逊色不少。小的那只叫得溜脆,让人听了周身舒坦。七王爷乐了,一巴掌拍在沐小树肩上,把他拍得矮下去半截,“好,好小子,品性不怎么样,会看鸟儿,也算是门手艺。佟四,你小子出了名的奸猾,今儿犯到爷门上来了,我揭你的皮你信不信?”
“哟,”佟四忙打躬作揖,“我也是叫人糊弄了,说是邢台就是邢台的了。我本想把小个儿给您,又怕您瞧不上,您瞅它那样儿,我要把它举荐给您,您以为我小气……您看您是王爷,鸟儿卖相次了,折您的脸面不是。”
七王爷心情不错,也不计较那么多,连笼子一块儿留下了,“知道你舍不得,爷也不白得你的。我府里有只胡伯劳,雏窝儿,赶明儿叫人给你送去。”
佟四抹了把汗,起身唯唯诺诺谢了恩,和其余几人一块儿退出去了。
这回轮到弘韬看定宜了,他摸摸笼子,再瞅眼前人,“没瞧出来,你还有这能耐。是单会看红子啊,还是旁的鸟都能认?”
定宜说:“认不全,不过画眉、黄鹂这些还算有谱。”
弘韬点了点头,“跟这江南红子似的,三寸丁,能耐却有点儿。我说,你怎么上这儿来了?你一个小刽子手也玩鸟?”
他就呲达吧,反正从认识他起他就没说过什么好话。定宜带着万分实诚的表情说不是,“我知道王爷天天上这儿,瞧准了时候过来伺候的。”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弘韬端起桌上甜酒酿咪了口,转过眼打量他,“上回说让你上花园当值,你不愿意,今儿干什么来了?我瞧你小子没安好心,还惦记当戈什哈呢吧!”他靠着螺钿矮桌,曲起食指蹭了蹭鼻梁,“要说你的身板儿,是真不行,可今儿你挑鸟儿露了一手,我身边戈什哈还没谁有你这能耐的。我这人不喜欢一板一眼当差,上北边去带个鸟把式,叫人看了不成体统。要是有戈什哈兼着鸟把式,那就齐活儿啦。顶侍卫的名头,行养鸟之职……”七王爷居然被自己说动了,拍着大腿嘿了声,觉得这简直是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创新。
定宜一听,歪打正着了?其实光住鸟市边上还是其次,她十来岁的时候跟着奶妈子的男人粘过鸟儿,就是兜那个大网啊,竖在林子里。鸟一不留神撞上了,命不济的就死了,命大的给逮起来,捯饬捯饬好,送到专收鸟的地方去。收鸟儿人会给鸟相面,看这个是下品,拧脖子剥皮送进饭馆儿做酒菜;这个是上品,留下装笼配种,等出一窝雏鸟,上鸟市能卖大价钱。她那会儿人小,就挨在边上看人挑鸟,人家见她长得好,爱逗她玩儿,说小树啊,是这鸟儿俊呐,还是你的鸟儿俊呐?然后教她怎么认雌雄,怎么辨别性大性小①。
人在外面漂泊,见识得多了,积累起来是底气。当时没觉得怎么样,要紧时候派上用场了,真挺好。
“就这么定了。”七王爷指点着她,“会骑马不会?要是连马都不会骑,就不能跟着伺候鸟啦。”
定宜忙说会,“我打小就会骑骡子,后来改骑马,骑得可好了。”
“哟,不错。”王爷一笑,眼里流光溢彩,“你死活不愿意进地窖,敢情就想跟在爷身边呐!早说呀,咱们相熟,也不是不好通融的。”
她嘴角一抽,唱喏道:“以前不是惧怕您吗,您是王爷,我们是升斗小民,离您近点儿就打颤呢,不敢提什么非分的要求。”
“是这话。”他拿竹签儿逗那红子,一面说,“好好干,亏待不了你。回头俸禄什么的,问那金,让他引荐你进侍卫处。”
千方百计盘算,现在总算成了,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她插秧拜下去,“王爷……谢谢王爷,我一定好好干。可您要把鸟带到北边去,北边天儿冷,怕南方鸟经受不住。”
弘韬咂了咂嘴,“不是有你吗!让他们做俩拳头大的笼子,你揣在怀里渥着,就那么搁在胸前,啊。”他乜他一眼,“把鸟伺候好是你的差事,要不留你干嘛使?”
两个小笼子,一左一右拢在衣裳里……定宜有点脸红,这王爷缺德,三句话不忘使坏。这会儿让他埋汰两句也认了,她还惦记着怎么和师傅交代呢,因请了王爷示下,“我师父不知道我要上您这儿当差,我得回去说一声。交代完了我上王府找那管事的,您看成不成?”
七王爷刁难起来不好对付,好说话起来也不疙瘩。他摆了摆手,“这是该当,前头屁股擦干净了服侍新主子,别给爷牵五跘六的,我可不是十二爷啊。”
她应了个嗻,“那主子,奴才这就告退了。”
王爷小眯缝眼儿飞过来,笑道:“你小子够机灵的,改口改得倒挺快。得了,滚吧!”
定宜又打个千儿,却行退出了雅间。
第20章
到外头,找个没人的地方,捂着嘴狠狠哭了一顿。好事儿啊,快见着哥哥了,可又觉得那么远,那么不易。
她今年十七,隐姓埋名了十二年。起先寄人篱下受人白眼,后来跟了师父,虽然跑法场、捧鬼头刀,日子却比以前安逸。往后呢,应该会越过越好吧!安定下来,有个正当的身份才能堂皇为人。她的际遇是一截一截的,到了一个时段就得和之前的人事道别,换个新环境,遇见形形色/色的人,谦卑的周旋,没完没了。
她仰起头,太阳被屋顶挡住了,天是瓦蓝的。眼泪浸泡过的脸,风里吹了有些干涩,她卷着袖子蹭了蹭,深深吐纳两口。沿街走,路过酒肆打了一斤二锅头,再切盘儿牛肉,来碟子兰花豆,包起来带回大院去。恰好今天夏至上门头沟看他爹妈了,她和师父俩能单独说说体己话。
师父是明白人,她到他身边六年,是他看着长大的,现在要走,三言两语的,人家觉得你翅膀硬了,收不住了,伤了他的心。可要说得太明白,她也有忌讳,兜底儿掏出来,不知道人家什么想头,万一有个闪失,后悔就来不及了。
琢磨了好些天的问题解决了,该当高兴,但是松快不起来。她怏怏进了门,街坊打招呼,随口一应就打发了。在屋里呆坐了会儿,把酒菜都归置起来,拿竹篾的罩笠扣好。时候还早,她闲不住,收拾屋子吧,这儿擦那儿擦的,连那只熏得漆黑的锡茶吊都擦亮了。
又没事儿干了,想起十二爷上回说爱吃桑果儿,挎上笸箩就往院子后面去了。
民间总有这样那样的习俗,比如前不栽桑,后不栽柳,就是一种很普遍的稼穑惯习。这颗桑树长在在两个院子的夹角,碍不着左邻右舍,所以它命够大,活下来了,还活得枝繁叶茂。周围的孩子,一到果子成熟的时候就指着这棵树了,站在底下拿小竹竿儿敲,一敲掉下来了,滚在黄泥里也不打紧,拿衣裳兜了回家洗去。所以孩子们经过一个夏天,衣裳是埋汰得没法看了,全是桑果汁子呀。家大人就揍,叫你嘴馋,叫你糟蹋衣裳!打得鸡飞狗跳,却也不妨碍孩子们对那棵树的热情。
定宜去的时候,有几个孩子也在呢,因为底下的敲打得差不多了,都眼巴巴瞧上面。上面是定宜的天下,她会爬高,麻利儿上房顶,摘起来毫不费劲。
有程子没来了,果子都熟透了,个儿饱满,一颗颗紫得发黑。她不急不慢上了院墙,站在墙顶上伸手够,没消多大功夫摘了一笸箩。下来的时候几个孩子叼着手指头,用拉长的音调叫她,“小树哥……”她失笑,每人分了一把,颠一颠,够十二爷吃的了。
回去打水泡上,吊在树上风吹日晒的,没准还招虫子。她蹲在井边上换了几盆水,心里有事压着,怔怔看着果子发呆。
“就这样?搁点儿盐呀,万一里头有蛆虫,能把它逼出来。”
她抬头一看,是师父回来了,傍晚很闷热,师父脸上汪着油汗。她赶紧打水取手巾来,“您洗洗,瞧这一身汗。”
“今儿吃什么呀?”乌长庚边擦脸边问,他比较在意这个,“厨子回门头沟了,咱们不能学池塘里的长脖儿老等①呀,要不弄碗炸酱面得了。”
定宜说:“我都准备好了,有酒有肉。”略迟疑了下,看看师父脸色,小声道,“师父,我今儿……有件事想和您说。”
乌长庚看她一眼,脸上没什么大变化,眼神却黯淡下来,半晌才应了句,“你拜师入门那天我就和你说过,路要靠自己走,走一步回头瞧一瞧,自省走偏没有。”他把盆里水倒了,手巾搭在盆沿上,默默站了一阵,“有话屋里说吧,外头不是聊事儿的地方。”
他进屋了,定宜看着师父的背影,心里愈发难受。老头平时话不多,人却透着爽利,刚才那两句说得,似乎早看出什么来了。她叹了口气,他一定觉得她瞧不上刽子手的活儿,一门心思要攀高枝儿,白眼狼养不熟,白心疼五六年。想到这里,自己眼眶子都红了。
跟着进门,师父在桌边上坐着,揭开罩笠一看,嗬了一声,“今儿菜色不赖,肉是次要的,兰花豆我瞧着挺好。是五香的吗?盐焗的我可不喜欢,忒咸了,吃多了齁着。”
定宜忙把筷子递过去,给他满上酒,“是五香的,我知道您爱吃这个味儿。回来的路上我尝了一颗,炸得挺好,不硬。”
乌长庚点点头,咪了口酒,“二锅头也挺地道。”
定宜不知道怎么开口,在边上站着,他嗯了声,“怎么不坐下?天大的事儿坐下说。”
她应个是,手里执壶,并不一块儿吃喝。师父半天没言声,耷拉着眼皮瞧着酒杯,隔了一会儿叹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你也别难受,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儿。出了我这师门,还在四九城里转悠,想见照旧能见着。人和人啊,别说徒弟了,就是闺女,该嫁人还得嫁,没有留一辈子的道理。就是我呀……有点儿舍不得。到底在身边这么些年,我看待你和夏至,就像自己亲生的一样。”
定宜一听就哭了,自己背着人打算盘,其实师父全知道。她这一回回往王府跑,师父没指责她什么,因为由头至尾就没想着扣下她。
市面上收徒的都有定规,入了师门,像签了卖身契似的,你出师,得先给师父干上几年,等师父回了本儿,你才可以自立门户。像她这样中途撂挑子的,师门不放行,你就是烂也得烂在这儿。
师父这么好,她满心的五味杂陈,离了座儿跪在桌旁,哽咽道:“我是有苦衷的……师父,我到哪儿都不能忘了自己是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