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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羊历险记-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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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的早晨。报纸周日版上刊登了一幅马越过树篱的彩色照片。马背上戴黑帽子的脸色
欠佳的骑手正以厌恶的眼神盯视相邻的版面。相邻的版面上不厌其烦地交待兰花栽培法。
说兰花有数百个品种,每一种都有每一种的历史,说某国王侯甚至为兰花而丧身殒命,
还说兰花不由使人想起命运云云。什么东西都有哲学,都有命运。
  由于反正已下决心去找羊的关系,心情顿时畅快起来,拾尖都好像充满生机。自越
过20岁那道分水岭以来,如此心情还是第一次体验。我把餐具放进洗碗槽,给猫喂了早
餐,之后拨动黑西服男子的电话号码。铃响6遍,那人接起。
  “但愿没有吵醒你。”我说。
  “别担心,早上都很早的。”他说,“有事?”
  “报纸你看什么报?”
  “所有全国性大报和8种地方报。地方报不到傍晚送不来的。”
  “全都看喽?”
  “工作的一项内容嘛。”对方耐住性子说,“你问什么?”
  “周日版也看?”
  “周日版同样看。”
  “今天早晨的周日版上的马照片看了?”
  “马照片看了。”他回答。
  “马和骑手不像是各自考虑完全不同的事?”
  沉默通过听筒如新月一般潜入房间。呼吸声都全无所闻。沉默得那样彻底,以致耳
朵都像开始作痛。
  “就这事?”对方问。
  “不,随便聊聊。有个共同话题不也挺好吗?”
  “我们的共同话题此外还有的,例如羊的问题,”他清了清嗓子,“对不起,我没
有你那么有闲工夫,只简明扼要他说说事情好么?”
  “问题就在这里,”我说,“简要说来,我明天想去找羊。想来想去,最后还是决
定这样干。但是,既然干,就要以我的步调干,想说的时候就说个够,闲聊的权利在我
也是有的。我可不愿意所有行动都给人监视,不愿意给名字都不晓得的人拨弄得团团转
——只此一事。”
  “你误解了你所处的立场。”
  “你也误解了我所处的立场。听着:我认真想了一个晚上,这才想明白我几乎没有
怕失去的。同老婆已经分手,工作今天也打算辞去。房子是租的,家具什物也没值钱货。
财产只有将近200万存款和一辆半旧车,再加一只到岁数的猫。西装全都是过时物,拥
有的唱片也基本成了古董。没有名气,没有社会信誉,没有性魅力,没有才华,年龄也
已不轻,说话总是不伦不类,说完就后悔。借你的话说,即是平庸之人。还有什么可以
失去的呢?有的话,但请指点。”
  沉默良久。这时间我除掉缠在衬衫纽扣上的线头,用圆珠笔在便笺上画了13个星形。
  “任何人都有一两件不愿失去的东西,包括你,”对方说,“在找出那种东西方面
我们可谓行家里手。人必然有欲望与自尊之中间点那样的东西,如同所有物体都有重心。
我们可以找出它来。现在你也心中有数。失去之后你才会意识到它曾存在。”短暂的沉
默。“不过也罢,那是更下一阶段才出场的问题。眼下你演说的主题未尝不可理解。接
受你的要求就是。不指手画脚,随你怎么干。时间是1个月,这样可以吧?”
  “可以。”我说。
  “那好。”
  说罢电话挂断。挂得颇叫人不快。为消除这不快,我撑臂伏身做了30个扩胸和20个
收腹运动。之后刷洗餐具,洗了三日量的衣服。心情于是得以平复下来。9月一个心旷
神怡的周日。夏天已如难以忆起的旧日记一般遁往了何方。
  我穿上新衬衫,穿上没沾番前酱的那条牛仔裤,蹬上左右色调一致的袜子,拿梳子
理了理头发。然而17岁时所感受的周日早晨的气氛还是未能找回。理所当然。无论谁怎
么说,我毕竟增加了岁数。
  接着,我从公寓车库开出濒于报废的“大众”,开到超级商场买了一打猫食罐头和
猫大小便用的沙子,买了一套旅行剃须刀和内衣。尔后坐在油炸面圈店的柜台前喝几乎
毫无味道可言的咖啡,嚼一个肉桂炸面圈。柜台正面的墙壁是块大镜子,映出我嚼炸面
圈的嘴脸。我手拿刚开始吃的炸面圈望了一会自己的脸,猜想别人将对我的脸做何感想。
当然我不晓得别人做何感想。我吃掉剩下的炸面圈,喝干咖啡,走出店门。
  站前有家旅行代理店,我在那里订了两张明日去札幌的机票。然后走进车站大楼,
买了可以挎带的帆布旅行包和雨帽。每次都从裤袋信封抽出一张嘎嘎新的万元钞付账。
似乎怎么花那捆钞票都不见少。磨得约略见少的只是我自身。世上就是存在如此类型的
钱款——拿在手上来气,花的时候晦气,花光时自己生自己的气,于是又想花钱,但那
时已无钱可花。无可救药。
  我坐在站前长椅上吸两支烟,不再想钱。周日早晨的站前处处是一家老小或年轻情
侣。如此怅怅观望时间里,不由想起妻临分手时说的一句话——或许该要个孩子才是。
的确,我这年纪有若干个孩子都无足为奇。然而想到为人父的自己,情绪顿时一落千丈。
觉得若是孩子,恐怕是不愿意给我这样的父亲当儿子的。
  我双手抱着购物纸袋,又吸支烟。吸罢穿过人群走去停车场了,把东西放进车后座。
在加油站加油换油时,我进附近书店买了本袖珍书。这么着,两张万元钞了无踪影,衣
袋里哗哗啦啦挤满零市。返回公寓,把零市一古脑儿扔进厨房一个玻璃碗,用冷水洗把
脸。早上起来好像过去了很长很长时间,一看钟到12点还有些时候。
  女友折回来是下午3点。她身穿花格衬衫芥未色棉布裤,戴一副一看都叫我头痛的
深色太阳镜,肩上挎一个和我同样的大帆布包。
  “做旅行准备去了。”说着,她用手心拍拍鼓鼓囊囊的旅行包。“要打持久战吧?”
  “势所难免。”
  她太阳镜也不摘就歪倒在窗前旧沙发上,望着天花板吸烟。我拿来烟灰缸放在她旁
边,抚摸她的头发。猫赶来跳上沙发,下领和前肢搭在她脚脖上。吸够了,她把剩下的
烟插在我两唇之间,打个哈欠。
  “去远处高兴?”我问。
  “嗯,非常高兴,尤其是能和你一起去。”
  “可要是找不到羊,我们就无处可归了哟,说不定一辈子都四处流浪。”
  “像你朋友那样?”
  “是啊。我们在某种意义上是大同小异的同类。不同的是他是自愿逃开的,我是被
弹出去的。”
  我把烟碾死在烟灰缸里。猫伸长脖子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打完又恢复原来的姿势。
  “你旅行准备妥当了?”她问。
  “哪里,刚开始。不过也没什么东西,替换衣服洗漱用具罢了。你也用不着拿那么
一大包。有需要的在那边买就行了。钱绰绰有余。”
  “喜欢这样,”她嗤嗤笑道,“不带一大包东西,上不来旅行的感觉。”
  “真那样?”
  大敞四开的窗口传来尖锐的鸟鸣,未曾听过的鸣声。新季节里的新鸟。我把窗口射
进的午后阳光用手心接住,轻轻贴在她脸颊。如此姿势保持了很久。我呆呆望着白云从
窗这一端飘到另一端。
  “怎么了?”她问。
  “这么说或许奇怪——我怎么也不认为现在即是现在,总觉得我好像不是我,这里
好像不是这里。时常这样。要很久很久以后二者才好歹合在一起。这10年来始终如此,”
  “为什么是10年?”
  “因为再无法切割。没别的原因。”
  她笑着抱起猫,轻轻放在地板上,“抱我!”
  我们在沙发上抱在一起。从旧货商店买来的昔日沙发每次把脸贴近布面都有一股昔
日气味。她柔软的肢体同那气味融合起来,如依稀的记忆一般亲切而温馨。我用手指悄
悄拨开她的秀发,吻在她耳朵上。世界微微摇颤。小小、小而又小的世界。时间在那里
如温和的风一样流逝。
  我全部解开她的衬衫扣,手心贴在乳房下面,就那样注视她的腰肢。
  “简直就像活的吧?”她说。
  “指你?”
  “嗯。我的身体,和我自身。”
  “是啊,”我说,“的确像是活的。”
  那样地静,周围没有一丝声息。我们之外的所有人都到哪里庆祝秋天第一个周日去
了。
  “嗳,我非常非常喜欢这样。”她小声低语。
  “喔。”
  “就好像来郊游似的,心里美极了。”
  “郊游?”
  “是呀!”
  我两手绕去她后背,紧紧抱住她。我用嘴唇拂去额前的头发,再次吻住她的耳朵。
  “10年很长?”她在我耳畔轻声问。
  “是啊,”我说,“觉得十分漫长。漫长得很,却什么也没落实。”
  她枕在沙发扶手上的脖颈略微歪了歪,淡然一笑。一种在哪里见过的笑法。而在哪
里却想不起来,是谁也不记得了。脱光身子的女孩实在惊人地相似,每每弄得我不知所
措。
  “找羊吧!”她仍然闭着眼睛,“找到羊,很多事情就顺利了。”
  我久久看着她的脸,看她两只耳朵。午后柔和的阳光悄然包笼她的身体,俨然一幅
古老的静物画。
   
7.有限的执拗的思考方式
  6点一到,她马上穿好衣服,对着浴室镜子梳理头发,往身上喷雾状花露水,刷牙。
这时间里我坐在沙发上看《夏洛克家庭事件簿》开头是这样的:“我的朋友瓦特森的想
法,虽然囿于狭隘的范围,但又有极其执拗之处。”开头委实突兀不凡。
  “今天回来得晚,你去睡吧。”她说。
  “工作?”
  “嗯。本来该休息的,没有办法。明天开始请长假,事情要提前处理。”
  她走出门去。不一会儿,门又开了。
  “我说,不在时猫怎么办?”她说。
  “你不说我忘得死死的。想法安排就是。”
  门随即关上。
  我从电冰箱拿出牛奶和干酪条喂猫。猫很费力地吃着干酪。牙已彻底不顶用了。
  电冰箱里没有一样我可以吃的东西,只好边看电视新闻边喝啤酒。周白没有堪称新
闻的新闻。这种日子的晚问新闻大多出现动物园景致。大致看罢长颈鹿、大象和熊猫,
我关掉电视,拨动电话盘。
  “猫的事。”我对那小子说。
  “猫?”
  “养有一只猫。”
  “猫又怎样?”
  “不托付给谁没办法出远门。”
  “那一带不是有好多猫旅馆么?”
  “年老体衰。关进笼于,不出一个月就呜呼哀哉。”
  传来指甲“嗑嗑”敲桌面的声响。“那么?”
  “想寄养在你们那里。你们那儿院子大,寄养一只猫的空地总是有的吧?”
  “难办呐!先生讨厌猫,院里又在招鸟。猫一来鸟就不上前了。”
  “先生人事不省,猫又没机灵到可以捕鸟。”
  指甲又敲几下桌子停下。“好吧。猫明早10点派司机去取。”
  “猫食和大小便用的沙子准备好了。另外,猫食只吃一个牌子的,吃完请买同样
的。”
  “具体的直接讲给司机可好?我想我以前也说过,我没有时间。”
  “窗口只设一个,即使为了明确责任所在。”
  “责任?”
  “就是说,我不在期间猫要是没了或死了,即使找到羊,我也概不告诉的。”
  “唔。”对方说,“也罢。虽说有点不着边际,但你作为生手,的确真有两下子。
我做记录,你慢慢讲。”
  “请别喂肥肉,那会全部吐出来。牙齿不好,硬东西不成,早上一瓶牛奶和猫食罐
头,傍晚一把煮鱼干和肉或干酪条。大小便处请每天换沙,它讨厌不卫生。时常泻肚,
如果两天都不好,请到兽医那里拿药给它喝。”
  如此言毕,倾听对方听筒另一端沙沙响起圆珠笔声。
  “此外?”
  “开始生耳虱了,每天请用沾拜橄榄油的棉球棒掏一次耳朵。它不高兴掏,乱扭乱
动的,小心别捅破耳膜。还有,如果担心抓伤家具,每星期请剪一次爪子。普通指剪刀
就可以的。跳蚤我想没有,但为慎重起见,最好不时用除蚤剂洗洗。除蚤剂宠物商店有
卖的。洗完后用毛巾好好擦干梳理,最后吹一下吹风机,否则会感冒。”
  沙沙。“其他的?”
  “就这么多了。”
  对方对着电话机念了一遍记录下来的事项。记录很有条理。
  “这回可以了吧?”
  “可以了。”
  “再见。”说罢,电话挂断。
  周围完全黑了下来。我把零钱、香烟和打火机塞进裤袋,蹬上网球鞋,出门走进常
去的一家快餐店,要了炸鸡排和面包卷。端来之前,我边听布莱萨斯·约翰逊的新唱片
边喝啤酒。约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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