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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羊历险记-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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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列车完全濒于报废。地板软些的部位已磨出波纹,在通道走时身体左右摇摆。座位
面的绒毛几乎磨光,弹簧垫如一个月前的面包。掺杂着厕所和油腻味儿的无可救药的空
气弃斥车厢。我花10分钟抬起车窗,放一会外面的空气进来。但车开动后,由于有细沙
涌进,又花差不多和开时一样多的时间把窗关上。
  列车只两节车厢,一共约15名乘客,而且所有人都被冷漠与倦慵的缆绳紧紧捆在一
起。驼色毛衣老人仍在看杂志。以他的阅读速度,看的是3个月前的旧杂志也无足为奇。
肥胖的中年妇女以一副倾听斯克里宾钢琴奏鸣曲的音乐评论家样的神气定定盯视空间的
某一点。我偷偷随其视线看去,却什么也没有。
  小孩儿们都很安静。谁也不大声喧哗,谁也不到处乱跑,甚至外面的风景也懒得看。
有个人不时咳嗽,声音如用火筷子敲木乃伊的头。
  列车每次靠站都有人下去。有人下时列车长也一起下去收票,列车长一上来车就开
动。列车长毫无表情,纵使不蒙面也绝对可以去当抢银行的强盗。
  窗外一条河绵延不断。由于汇集了雨水,河水浑浊,成了茶色。在秋日阳光下,看
上去俨然光闪闪的牛奶咖啡在一路流淌。沿河有条柏油路时隐时现。虽然不时有装木材
的大卡车向西飞驰,但总的来说,交通情况极为寡淡冷清。路两旁的广告板面对空无一
物的空白不停发送漫无目的的信息。为了解闷,我开始打量接踵闪入眼帘的散发都市味
儿的时髦广告板——或晒得微黑的比基尼女郎喝可口可乐,或中年性格演员在额头蹙起
皱纹斜握苏格兰威士忌杯,或潜水表淋漓尽致挂满水花,或女模特在一掷千金的新潮房
间里往指甲上涂指甲油。看来名为广告产业这种新的拓荒者们委实在无孔不入地开拓着
大地。
  列车到达终点站十二瀑镇站已经2点40分了。我们两人都不知不觉地酣然睡了过去,
列车员报站大概也没听见。柴油发动机像勉强吐出最后一息似的排泄一空后,随之而来
的只有百分之百的沉默。使得皮肤丝丝作痛般的沉默催我睁开眼睛。原来车厢里除了我
俩已别无乘客。
  我慌忙从网式行李架上取下行李,拍几下她的肩叫醒她下车。掠过月台的风冷飕飕
的,令人想到秋天的结束。太阳早已滑过中天,驱使黑魆魆的山影犹如无可奈何的污痕
匍匐在地面上。方向不
  ··同的两道山脉在镇前汇合,仿佛为不让风吹灭火柴火苗而合拢的手掌将镇子整
个包拢起来。细细长长的月台恰似迎头扎向滔天巨浪的一条可怜的小艇。
  我们目瞪口呆看了一会这一景象。
  “羊博士过去的牧场在哪里?”她问。
  “山上。汽车要3个小时。”
  “马上去?”
  “不,”我说,“马上去,到那里也半夜了。今天找地方住下,明早出发。”
  正对着车站有一个空无人影的环形交通岛。出租车候车场不见车影,交通岛正中鸟
状喷水塔无水喷出,但见鸟干张着嘴只管毫无表情地仰视天空。喷水池周围是个圆形的
万寿菊花坛。一眼即可看出,镇子比10年前萧条得多。路上几乎没人走动,偶尔擦肩而
过的人,脸上浮现的也是萧条山镇居民特有的散漫神情。
  交通岛右侧排列着67座旧仓库,分明是依赖铁路运输时代的遗物。仓库是旧砖砌就
的,房脊很高,铁门不知重涂过多少次,现在已被扔开不管。仓库房脊蹲着一排硕大的
乌鸦,无言地俯视镇子。仓库旁边空地上,“高个泡立草”犹如密林一般繁茂,正中间
有两辆小汽车任凭风吹雨淋。哪一辆都没了轮子,引擎盖大敞四开,内脏俱被拽出。
  俨然业已关闭的滑雪场般的交通岛上竖着一块镇导游图,几乎所有的字都被风雨吹
打得无法辨认。能够真切认出的仅有“十二瀑镇”和“大规模水稻栽培最北作业区”字
样。
  交通岛过去有条小小的商业街。商业街固然同一般镇上的并无不同,只是道路宽得
出奇,愈发使得镇子给人以寒伦凄清的印象。宽阔的路旁排列的七度灶红得很是鲜艳,
但路面还是显得寒伧显得凄清。七度灶同镇的命运无关,兀自尽情享受生命的快乐。唯
独在此居住的男女及其日常琐碎的活动被一古脑吞进这寒伧这凄清之中。
  我背着背囊沿500米左右的商业街走到尽头,寻找旅馆。但没有旅馆。商店的三分
之一落着铁闸门。钟表店门前的招牌滑下半边,在风中“啪嗒啪嗒”晃动不已。
  商业街陡然断掉的地方有一方杂草丛生的大停车场。停着奶油色的“美少女”和赛
车型的红色“赛力佳”。均是新车。说来也是不可思议,这种无个性的新同镇上空旷的
气氛不无谐调之感。
  商店街再往前基本什么也没有了。宽阔的道路沿徐缓的斜坡向河边伸去,同河碰头
后,呈T字形左右分开。坡两侧排列着小小的木造平房,院子里灰溜溜的树木向天空举
起粗糙不堪的枝杈。哪棵树枝都奇形怪状。家家门口都放有大煤气罐和千篇一律的牛奶
箱。每家屋脊都竖了一根高得惊人的电视天线。天线仿佛向镇后耸立的山脉挑战似的在
空中张开银色的触手。
  “不会有什么旅馆吧?”她担心地问。
  “放心,哪座城镇都必有旅馆。”
  我们折回车站问站务员旅馆在什么地方。年纪相差如父子的两个站务员看样子正无
聊得要命,热情得不能再热情地告以旅馆地点。
  “旅馆有两个。”年长的那位说,“一个贵些,一个便宜些。贵的那个道政府大人
物来时或开正规宴会时使用。”
  “伙食好得很。”年轻的那位说道。
  “另一个是行脚商、青年人也就是普通老百姓住的。样子倒不大好,但不是不卫生
什么的,浴室就很考究。”
  “不过墙壁薄。”年轻人说。
  随即两人就墙壁厚薄议论一番。
  “住贵的。”我说。信封里的钱还剩不少,又不存在必须节约的任何理由。
  年轻的站务员撕一页便笺,画出去旅馆的路线。
  “谢谢。”我说,“同10年前相比,镇子寂寞多啦!”
  “嗯,是啊。”年长者应道,“木板厂如今只有一家,没有像样的产业,农业每况
愈下,人口也少了。”
  “学校编班都伤脑筋。”年轻的站务员说。
  “人口有多少呢?”
  “大致7000。实际7000也没有,也就是5000左右吧。”年轻人回答。
  “就说这条铁路线吧,跟你说,都不晓得什么时候废掉。全国第三位赤字线!”年
长者说。
  往下竟有两条线危在旦夕,很是令人吃惊。我道谢离开车站。
  旅馆位于河边,走下商业街前头的缓坡,往右拐300米就是。是一座看上去满舒服
的老旅馆,仍保存有镇子充满活力时期的面影。面对河面,很大的庭园修剪得整整齐齐,
角落里一条小牧羊狗正一头扎在食盆里提前吃早食。
  “登山?”带我们去房间的女佣问。
  “登山。”我简单回答。
  3楼只两个房间。房间宽敞。出到走廊,可以俯视和从火车窗口看到的同样的牛奶
咖啡色河流。
  女友说想洗澡,那时间里我决定一个人去镇公所看看。镇公所在商业街往后拐过两
条路的街上,比想象的新得多规整得多。
  在镇公所畜产科窗口,我递上约两年前学当自由记者时用的带有杂志名称的名片,
提出想了解一下绵羊饲养情况。妇女周刊采访绵羊情况未免奇妙,但对方满口答应,把
我让进里边。
  “镇上现有二百余只绵羊,全是萨沃库羊,也就是肉用羊。肉推销给附近的旅馆和
饮食店,非常受欢迎。”
  我掏出手册,适当做做记录。想必往下几周时间里他将一本接一本买这妇女周刊。
想到这里,不由心情黯然。
  “是为羊肉菜什么的?”介绍了一阵子绵羊饲养情况之后,对方问道。
  “那也是有的。”我说,“不过总的说来,我们主要想把握羊的全貌。”
  “全貌?”
  “就是性格,生态等等。”
  “噢。”
  我合上手册,喝一口端上来的茶:“听说山上有过去的牧场?”
  “嗯,有的。战前是很正规的牧场。战后给美军接收过去,现在没有使用。还回10
多年了,由那儿一个有钱人当别墅使用来着。但由于交通不便,不久谁也不再来了,等
于空在那里。所以租借给了镇子。本该买下来做观光牧场,但镇子穷,想不出办法。况
且首先需要修桥筑路。”
  “租借?”
  “夏天镇上绵羊牧场的人带50只左右的羊上山。一来那里作为牧场实在难得可贵,
二来只靠镇营牧草地不够用。9月中下旬气候开始变糟的时候,又把羊领回来。”
  “那里有羊的时间您知道吗?”
  “每年多少有所不同,一般是从5月到9月中旬。”
  “带羊上山的人有几个呢?”
  “一个。10年来一直是同一个人。”
  “想见一见那个人。”
  这位职员给镇营绵羊饲养场打电话。
  “现在去可以见到。”他说,“用车送去好了。”
  起始我谢绝了。但仔细听来,原来去饲养场除用车送别无办法。镇子既无出租车又
无车可惜,走路需一个半小时。
  职员驾起轻型汽车,从旅馆门前向西开去。通过长长的混凝土桥,穿过阴冷冷的沼
泽地,爬上徐缓的进山坡路。轮胎卷起的沙上发出嘛里啪啦的响声。
  “从东京来,不觉得这地方像死了似的?”他问。
  我没有正面回答。
  “实际也快死了。铁路通的时候还算好,一旦不通,就真的鸣呼哀哉了。镇子呜呼
哀哉,实在有些奇妙。人呜呼哀哉不难明白,镇子却也来个呜呼哀哉……”
  “镇子呜呼哀哉怎么办呃?”
  “怎么办?天晓得!不等晓得人们就全跑光了。如果全镇人口低于1000——这也大
有可能的——我们的工作几乎也就没了,说不定我们也该逃走才是。”
  我递给他一支烟,用带羊徽的法国制银打火机点燃。
  “去札幌能有好工作。我叔父开一家印刷公司,人手不够。印学校用的东西,经营
上也稳定。实际上这是最好不过的,强于在这地方调查什么羊呀牛啦的出栏头数。”
  “是啊。”我说。
  “只是,真要离开镇子,却又犹豫不决了。明白吗?就是说镇子这东西如果真的呜
呼哀哉,心情上我还是想亲眼看到它咽最后一口气才行。”
  “你是这镇上出生的?”我问。
  “是的。”接下去他再没说什么。脸色阴沉的太阳已有三分之一落下山去。
  绵羊饲养场入口处立着两根柱子,柱于之间横着一块招牌,“十二瀑镇绵羊饲养
场”。过了招牌,有一条坡路渐渐隐没在五颜六色的杂木林中。
  “穿过树林就是牧场,管理人住处在后头。回去怎么办?”
  “下坡路,可以走回去。实在谢谢!”
  车完全看不见以后,我从两根立柱中间穿过,爬上坡路。被太阳最后的余晖染黄的
枫树叶渐次着了橙色上去。材很高,斑驳的夕晖在林间沙路上一闪一闪地摇曳。
  走过树林,细细长长的牧舍出现在山坡上,有一股家畜味儿。牧舍屋顶为复折式,
贴着白铁皮,突起3个通风烟囱。
  牧舍入口有个狗窝,一只用铁链拴着的波达·克力狗看见我汪汪了两三声。狗很老
了,睡眼惺讼,叫声里没有敌意。一摸它脖子,马上老实下来。狗窝前面放一个装着食
物和水的黄塑料盆。我拿开手后,狗很满足地直接钻回狗窝,齐齐地并好前肢趴在地上。
  牧舍中一片幽暗,不见人影。中间有一条颇宽的水泥通道,两侧是关羊的栅栏。紧
挨通道,一边有一条U形沟用来放水冲洗羊尿和脏物。木板墙壁随处开有玻璃窗,从中
可以望见山的曲线。
  夕阳染红右侧的羊,而将蓝幽幽的暗影投在左侧羊们的身上。
  一进牧舍,200只羊一齐朝我转过脑袋,约有一半站着,另一半趴在铺着枯草的地
上。它们的眼睛蓝得近乎不自然,俨然脸两端装满水的小井。光从正面照去,竟如假目
一般晶亮晶亮。它们目不转睛凝视我,哪个都纹丝不动。有几只“嗑吃嗑吃”不停地咀
嚼嘴里的枯草,此外不闻任何声响。另有几只脑袋探出栅栏喝水,见我进来,便不再喝
了,就那样抬头望着我。它们简直像在集体思考什么。其思考由于我在门口站定而一时
中断。一切都停顿下来,每一只都不做判断。我移步后,它们的思考作业亦随之开启,
开始在分成8个的栅栏里开动。大多是母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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