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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地上空有乌云流移。顺着云的流向,可以看见高耸的山。尽管观看的角度不同,
但无疑跟鼠照片上的是同一座山,无须抽出照片核对。
但实际目睹曾几百次从照片上看到的这片风景,觉得甚是奇妙。其纵深竟是那样的
造作,与其说是赶到了这里,倒不如说是谁按照片匆忙在这里造出一片临时风景。
我靠着木门叹了口气。不管怎样,我们是找到了。找到这点意味什么暂且不论,反
正我们是找到了。
“到了啊!”她把着我的胳膊说。
“到了。”我应道。此外无须多言。
隔着草场的正前方,有一座美国乡村风格的两层木结构旧楼。那是羊博士40年前建
造而由鼠的父亲购得的建筑物。因为没有参照物,无法从远处凭视觉准确把握房子的大
小。只觉得呆呆板板敦敦实实,白漆在阴晦的天空下显得模模糊糊,给人以不祥之感。
近乎锈色的芥未色复折房顶的正中,一个方形砖砌烟囱朝天竖起。房子四周没有围墙,
代之以久经岁月的一片常青树。树展开枝桠,保护建筑物免受风雨雪的袭击。房子丝毫
感觉不出人气,一看便觉得莫名其妙。既非给人的印象欠佳或显得凄冷,也非建筑样式
格外奇特,更不是说古旧得不成样子,而仅仅是莫名其妙,俨然一个在无法顺利表达情
感的过程中年老体衰的巨大活物,问题不是如何表达,而是不知表达什么。
四下荡漾着雨味儿。幸亏抓紧了时间。我们朝着那建筑物径直穿过草场。厚厚的夹
雨云层——并非刚才那样支离破碎的云絮——从西边渐渐压来。
草场宽广得令人不耐烦,无论怎么快步行走都感觉不出是在前进。距离感根本无从
把握。
回想起来,在如此宽广平坦的大地上行走还是第一次。就连极远处的风势都好像拿
在手心一样清晰可见。鸟群和云流交叉似的从头顶向北移去。
当我们花很长时间来到建筑物跟前时,雨已经淅淅沥沥飘零下来。房子比从远处看
时大得多,也旧得多。白漆犹如疱痂似的到处卷起剥落。剥落部分经过长期风吹雨打已
经变黑。漆剥落到如此地步,恐怕必须把旧漆全部除掉才能重涂。而想到那番麻烦,虽
然与已无关我都觉得厌倦。无人住的房子势必变朽。这座别墅显然已经越过了可以挽回
的临界点。
同房子的破旧形成对照的是树木。树木一个劲儿猛长,宛如电影《瑞士的鲁滨逊》
中的树屋一样把建筑物团团围在中间。由于长期没有剪枝,树枝只管横七竖八舒展开来。
考虑那条山路的危险,我很难想象出在40年前的过去羊博士是怎样把建房材料运到
这地方来的。恐怕把所有体力和钱财都投进了这里。想到闷在札幌那家宾馆二楼黑麻麻
的房间里的羊博士,我很有些不忍。假如作为一种类型存在一种所谓得不到回报的人生,
那么羊博士就是个例证。我站在冷雨中仰视建筑物。
同在远处看时一样,根本感觉不到有人活动的气氛。窄窄高高的上下两扇窗外侧套
的木百叶窗沾了厚厚一层细小的沙尘。雨使沙尘以奇妙的形状固定下来,上面落下新沙
尘后,新雨又同样把它固定住。
房门齐眉高处开一个14厘米见方的玻璃窗,内侧挡着窗帘。球形钢门拉手的缝隙也
挤满了沙尘,手一碰,啪啪啦啦掉了下来。门拉手虽如老年人的槽牙晃晃荡荡,门却拉
不开。三块橡木板拼成的旧门远比看上去结实。试着用拳头敲了几次,当然没有回音,
只有手痛。巨大的米储树枝在头上随风摇曳,发出沙山崩塌般的声响。
我按管理员教的去摸信箱底。钥匙悬在内侧一个挂钩上。是老样式的钥匙,手摸部
位已经白白的了。
“钥匙总放在这地方不危险吗?”她问。
“没有人专门跑到这里偷东西又扛回去的。”我说。
钥匙近乎不自然地同锁孔正相吻合。钥匙在我手中“咕噜”打了个转,随着“咔嗤”
一声令人快意的响动,门锁开了。
由于百叶窗长期关闭,房间黑暗得不正常,好半天眼睛才适应过来。
房间很大。很大,很静,一股老仓房味儿。小时候闻过的味儿。旧家具和弃置不用
的地毯坐垫之类酿出往昔时光的味儿。我伸手关上门,风声立时消失。
“你好!”我试着大声叫道,“没有人吗?”
当然叫也没用,不可能有人。只有壁炉旁边的挂钟“嗑嗑”刻录着时间。
我脑袋混乱了几秒。黑暗中时间前后颠倒,几个场所重合在一起,几乎令人窒息的
感情记忆如沙般崩溃。但这只是一瞬之间。睁开眼睛,一切恢复正常,眼前惟有异常呆
滞的灰色空间壅塞四周。
“不要紧?”她担心地问。
“没什么。”我说,“进去再说吧。”
在她寻找电灯开关的时间里,我在幽暗中细看挂钟。挂钟是由三条细链吊起三根花
管来上发条的。三根砣管都已下落得不能再下,但挂钟仍拼出最后气力运转不已。从细
链长度来看,砣管落到下面大约需一周时间。就是说一周前有人在这里给钟上过发条。
我把三根花管上到顶端,然后坐在沙发上伸开腿。沙发很旧,看样子战前即已使用,
但坐起来满舒服,不软不硬,与身体浑然一体。有一股人手心那样的气味儿。
过了一会,随着“咔”一声低音,电灯亮了,女友从厨房出来。她手脚麻利地这里
那里检查完客厅后,在长沙发坐下来吸薄荷烟。我也吸薄荷烟。同她交往以来,我也一
点点喜欢上了薄荷烟。
“看情形你的朋友准备在这里过冬。”她说,“大致看了下厨房,燃料食品足够过
一冬的。简直成了超级商场。”
“可本人不在。”
“去二楼看看。”
我们登上厨房横头的楼梯。楼梯中途一下子转成不可思议的角度。上到二楼,空气
好像差了一层。
“头有点儿痛。”她说。
“很痛?”
“不,不怕的,别介意。已经习惯了。”
二楼有3个卧室。夹一道走廊,左边是个大房间,右边是两个小房间。我们逐个打
开3个房间的门。哪个都只有最低限度的家具,空荡荡暗幽幽的。大房间里有张双人床
和一个地橱。床只是空架子。一股僵死的时间气味。
仅有里头的小房间残留着人的气息。床拾掇得整整齐齐,枕头略为留有凹坑,纯蓝
色的睡衣叠放在枕旁。床头柜放一盏古色古香的台灯,旁边扣着一本书,康拉德的小说。
床旁有个橡木做的结结实实的衣柜。抽屉中整齐塞满男人用的毛衣、衬衫、长裤、
袜子和内衣。尽管有的擦损了有的开线了,但东西地道。其中几件有印象。是鼠的。37
号衬衫和73腰围的裤子,没错儿。
靠窗摆着近来不易见到的式样简练的旧桌旧椅。桌子抽屉装着廉价的自来水笔和三
瓶备用墨水,还有写信用品,信纸全是白的。第二格里有吃了一半的罐装止咳糖和零零
碎碎的小东西。第三格是空的。没有日记没有手册,什么也没有。多余之物看来全给他
归在一起处理掉了。一切整理得过于井然有序,这使我有些不快。手指在桌面一划,指
尖沾了白灰上去。灰不太大,同样不过一周时间。
我把上下两扇窗推一扇上去,打开百叶窗。掠过草地的风增加了强度,乌云流得更
低了。草场犹如痛苦翻滚的活物在风中扭着身子。远处有自桦,有山,同照片毫无二致,
只是没有羊。
我们下楼,又坐在沙发上。挂钟响了一阵子前奏,打响12点。我们沉默到最后一响
消失在空气中。
“往下什么打算?”她问。
“好像只有等待,”我说,“一个星期前鼠还在这里,东西也都剩着,肯定回来。”
“不过要是那之前下起雪来,我们可就得在这过冬了,况且你那一个月期限也要过
期。”
如她所言。
“你耳朵没感觉到什么?”
“没有。一张开耳朵就脑袋疼。”
“那,就在这慢慢等鼠回来好了。”
总之此外没其他办法。
她在厨房煮咖啡的时间里,我在宽敞的客厅里转了一圈,每个角落都看了一遍。墙
壁正中有个地地道道的壁炉。没有最近用过的痕迹,但已做好用的准备,想用随时可用。
几片橡树叶搁在炉口。还有一个大型煤油炉,以便没有冷到需烧木柴时使用。燃料计显
示里边注满了油。
壁炉旁边是带有玻璃门的固定式书橱,满满排列着多得惊人的旧书。我拿出几本啪
啪啦啦翻了翻,哪本都是战前出的,基本无甚价值。地理、科学、历史、思想、政治方
面的书占了大部分,除了用来研究40年前一般知识分子的基本教养之外,根本派不上用
场。战后刊行的书固然也有,但就价值而言可谓大同小异。唯有《普鲁塔克英雄传》和
《希腊戏剧选》及其他几本小说兔遭风化而存活下来。在漫长的冬季里即使这样的东西
也可能用处不小。不管怎样,我还是第一次目睹无价值的书籍如此济济一堂。
书架旁边有同样固定的博古架。上面摆着一套60年代中期流行的小书架形扩音器、
增音器和电唱机。大约200张唱片哪一张都伤痕累累,但至少并非毫无价值。音乐没有
思想那么容易风化。我按下真空管增音器的电源开关,随手拣一张唱片放上唱针。奈特
·金·科尔在唱《国境以南》。房间空气似乎倒回了60年代。
墙壁对面等距排列着4面高180厘米左右的上下扇窗。从窗口可以看见草场上灰漾漾
的雨。雨下大了,山脉在远处变得朦朦胧胧。
房间铺的是木地板,中间铺一块6张草席大小的地毯,上面是一套接待客人用的沙
发茶几和落地灯,坚不可摧的餐桌餐椅被挤在一个角落,落满白灰。
房间里确实算得上空空如也。
墙壁有一扇不显眼的门,打开门,是个6张草席大小的储藏室。里面逼厌地堆着多
余的家具、地毯、餐具、整套高尔夫用品、装饰品、吉他、褥垫、大衣、登山鞋、旧杂
志等物。连初中应试参考书和无线电操纵的飞机模型都有。其大部分都是50年代中期到
60年代中期的产物。
这座建筑物里,时间以奇妙的方式流逝着,一如客厅里的旧式挂钟。人们心血来潮
地前来把砣管拧上去。只要舵管上去,时间便“嗑嗑”流移。当人们离去舵管下来以后,
时间便驻步不动,由这静止的时间块体在地板上堆积黯然失色的生活层。
我拿几册旧电影杂志返回客厅打开。凹版相片介绍的是《阿拉莫》。介绍说这是约
翰·温执导的第一部影片,约翰。福特也全面声援。约翰·温说要拍摄一部留在美国人
心中的杰作,但那顶海狸帽子戴在约翰·温头上简直不伦不类。
她端着咖啡出来,我们面对面喝着。雨点断断续续敲打窗扇。时间一点点增加重量,
掺和着冷清清的幽暗浸满房间。电灯黄色的光犹如花粉在空中飘移。
“累了?”她问。
“有可能。”我怅怅地望着外面的雨景说,“一直找个不停,一下子停下来的关系。
一定是还不适应。加上辛辛苦苦赶到照片上的地方,却鼠也没有羊也没有。”
“睡吧。你睡时我准备饭。”
她从二楼拿来毛毯,盖在我身上。又打开煤油炉,把烟夹在我唇间点上火。
“提起精神,保准顺利的。”
“谢谢。”我说。
随后她消失在厨房里。
剩下一个人,身体好像突然重了。我吸了两口把烟碾灭,毛毯拉到脖子闭起眼睛,
不出几秒便睡了过去。
5.她离山而去,以及汹涌的饥饿感
钟打6点时,我在沙发上醒来。灯熄了,房间笼罩在浓重的暮色中。麻木感从体内
一直麻到指尖。蓝墨水般的暮色仿佛透过皮肤深深沁入体内。
雨大概早已停了,隔窗传来夜鸟的叫声。唯独煤油炉火苗在房间白色的墙壁上勾勒
出长得出奇的淡影。我从沙发起身,打开落地灯,进厨房喝了两杯冷水。煤气灶上放着
装有奶油炖菜的锅。锅还微微有些余温。烟灰缸里立着女友吸剩的两个薄荷烟头,两个
像是一起碾死的。
我本能地感到她已经离开了这座房子。她已经不在这里。
我两手拄在烹调台上试着清理思绪。
她已经不在这里,这是确切无疑的。不是出于分析推理,是实际上不在。屋子里空
荡荡的空气告诉了我这点。在妻子离开公寓到遇见她之前的两个月时间里,我算是领教
够了这样的空气。
出于慎重,我上二楼查看了3个房间,立柜门也打开看了。没有她的身影。她的挎
包和羽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