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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寂寞?”我试着问。
“寂寞什么!可能的话,很想一直在此住下去,却又不能。因为这是父亲的房子。
我不愿意求父亲照顾。”
“现在也不?”
“也不。”鼠说,“所以这里我是不打算来的。但在札幌海豚宾馆大厅里偶然发现
那幅照片时,无论如何都想来看上一眼。总的说来,是由于有些感伤。你有时候不也同
样吗?”
我“嗯”一声,并且想起那被填埋了的海。
“于是从羊博士口里听了一些情况——关于梦中那只背部带星纹的羊的。这个知道
的吧?”
“知道的。”
“往下简单些说好了。”鼠说,“听说那只羊,我突然很想在这里过冬,这个心情
怎么都抛舍不掉。至于父亲如何如何,那已经怎么都无所谓了。这样,我就打点行装来
到了这里,就好像被什么诱惑来的似的。”
“见到那只羊了?”
“见到了。”鼠说。
“往下说起来非常痛苦。”鼠说,“那痛苦无论怎么说我想你都很难理解。”鼠用
手指把第二个喝空的易拉罐捏扁。“可能的话,你来提问好么?大致情况你也是知道的
吧?”
我默然点头:“提问顺序颠三倒四,这也没有关系?”
“没关系。”
“你已经死了吧?”
鼠等了惊人之长的时间才回答。或许仅几秒钟亦未可知,但对我来说的确长得惊人。
口中于得沙拉拉的。
“是的。”鼠沉静他说,“我是死了。”
12.拧钟发条的鼠
“在厨房梁上吊死的。”鼠说,“羊男把我埋在车库旁边。死并不怎么痛苦——如
果你担心这一点的话。不过这实际上已怎么都无所谓了。”
“什么时候?”
“你来的一个星期前。”
“那时你拧钟发条了,对吧?”
鼠笑道:“也真是不可思议,30年人生干的最后最后一桩事竟是拧钟发条!要死之
人干吗给钟拧什么发条呢?莫名其妙啊!”
鼠一住嘴,四周静悄悄的,只闻钟的嘀嗒声。雪将此外所有声音都吸了进去,就好
像宇宙问仅我们两人存留下来。
“喂……”
“算了吧!”鼠打断我的话,“已经没喂不喂的了。这你也该明白,是吧?”
我摇摇头。我不明白。
“就算你提前一个星期来,我也还是一死。或许能在明亮些温暖些的地方见到我,
但到头来是一回事,我同样必须死掉,无非加重痛苦罢了。而那样的痛苦我肯定忍受不
了。”
“干吗非死不可呢?”
黑暗中响起手心对搓的声响。
“这点我懒得讲,因为终归只能落得个自我辩护。你不认为再没有比死人自我辩护
更俗不可耐的了?”
“可你不讲我不会明白的嘛!”
“再来点啤酒!”
“冷啊。”我说。
“没那么严重。”
我用颤抖的手拉开易拉环,喝了口啤酒。一喝,的确不觉得怎么冷了。
“简单说吧——如果你肯保证不讲给任何人的话。”
“讲又有谁能相信呢?”
“那倒也是。”鼠笑道。
“肯定没一个人相信,事情这么荒唐!”
钟打响9点半。
“让钟停住可以么?”鼠问,“大吵。”
“当然可以,你的钟嘛。”
鼠立起打开挂钟门,止住钟摆,将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时间从地表消灭。
“简单说来,我是吞进羊死的。”鼠说,“等羊完全睡熟以后,我把绳子拴在厨房
梁上吊住脖子,没给那家伙逃跑的时间。”
“真的必须那么做?”
“真的必须那么做。因为再晚一点,羊就要彻底控制我。那是最后的机会。”
鼠再次对搓手心:“本来我想作为原原本本的我自身见你来着,作为有着我自身的
记忆和我自身的懦弱的我自身。给你寄去那张暗号般的照片也为的是这个——假如能凑
巧把你引到这个地方来,我也就最后得救了。”
“现在可得救了?”
“得救了。”鼠静静他说。
“关键在于我的懦弱。”鼠说,“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这懦弱你保准不能理
解。”
“人都是懦弱的。”
“就泛论而言。”说着,鼠打了几个响指,“泛论罗列再多也无济于事。我现在跟
你谈的是非常私人性质的。”
我默然。
“懦弱这东西要在体内变质腐烂,就像坏疽一样。早在十五六岁我就感觉到了这点,
所以经常焦躁不安。自己体内确实有什么腐烂而本人又能持续感觉到——这个你明白
吗?”
我裹着毛毯不做声。
“我想你是不明白的。”鼠继续道,“因为你没有这一面。总而言之,我就是懦弱。
懦弱这玩艺儿跟遗传病是一码事。心里再明白也无法自行医治,又不可能碰巧消失,只
能越来越糟。”
“对什么懦弱呢?”
“一切。道德上的懦弱,意识上的懦弱,以及存在本身的懦弱。”
我笑了,这回未能笑得自然。“不过能说出这种话的人,可是一点都不懦弱哟!”
“少来泛论,刚才也说了。当然人人都有懦弱之处,但真正的懦弱和真正的坚强都
同样是少而又少的,你不晓得不断把人拖入黑暗的懦弱是怎么一个东西,而它就实实在
在存在于这个世上。泛论不可能把一切都概括进去。”
我沉默不语。
“所以我才离开故城。我不想把更加狼狈的自己暴露在人前,包括你。一个人在陌
生地方转悠起来,至少可以不给任何人添麻烦。归根结底,”说到这里,鼠在黑幽幽的
岑寂中沉默片刻,“归根结底,我未能逃出羊的阴影也是由于我的懦弱。我自己是无可
奈何的。即便你那时马上赶来我怕也只能束手就擒,即使决心下山也在所难免,我也肯
定重返原处。懦弱就是这么一个东西。”
“羊要得到你什么呢?”
“一切,统统在内。我的身体、我的记忆、我的懦弱、我的矛盾……这些对羊都顶
中意不过。那家伙有很多很多触手,伸进我的耳穴我的鼻孔,像用吸管吮吸一样把我吸
干。那情景一想不都叫人毛骨悚然?”
“代价呢?”
“我会成为一个与我不相称的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当然羊并没有向我显示它的全部
形体。我看见的终归只是极小一部分。尽管这样……”鼠沉默下来,“尽管这样,我还
是被打翻在地,无可逃避。那无法用语言来诉说,正好比是个吞掉一切的壶,美丽得令
人眩晕,邪恶得令人战栗,身体一旦陷入其中,就整个消失。意识也好价值观也好感情
也好痛苦也好,全部无影无踪,近乎所有生命之源出现在宇宙某一点时的动感。”
“可你拒绝了?”
“是的。连同我的身体全都埋葬了。还差一项作业,做完就永远被埋葬掉。”
“还差一项?”
“还差一项。往下要请你来做。不过现在不谈这个。”
我们同时喝啤酒。身体逐渐暖和过来。
“血瘤那东西像鞭子似的吧?”我问,“羊用来驾驭宿主的鞭子?”
“正是。那东西一旦形成,就别想从羊那里逃开。”
“先生要达到的目标是什么呢?”
“他疯了。肯定忍受不住那个壶里的风光。羊利用他筑造了一个强大的权力机构,
为此羊才进入他体内。可以说他是个牺牲品。思想上他是零。”
“先生死后是要利用你来继承那个权力机构吧?”
“是的。”
“往下将发生什么呢?”
“百分之百的无政府观念王国。所有对立都在那里融为一体,我和羊就在其核心。”
“干吗拒绝?”
时间已经窒息。雪无声地落在窒息的时间上面。
“我喜欢我的懦弱。痛苦和难堪也喜欢。喜欢夏天的光照、风的气息、蝉的鸣叫,
喜欢这些,喜欢得不得了。还有和你喝的啤酒……”鼠咽下话语,“说不清啊!”
我寻找词句,但找不到。兀自裹着毛毯凝视黑暗的深处。
“看来我们是用同样的材料制作了截然不同的东西。”鼠说,“你相信世界会变
好?”
“天晓得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
鼠笑了:“也真是,要是存在泛论王国,你笃定能当那里的国王。”
“作为羊壳!”
“是作为羊壳。”鼠一气喝干第3罐啤酒,空罐咣啷一声扔在地上,“你最好早些
下山,趁着没给雪封住。不想在这地方过一冬吧?估计再有四五天就开始积雪,结冰的
山路翻越起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你怎么办?”
鼠在黑暗中无不开心地笑道:“我已经没有什么以后了,只消一冬就消失不见。至
于一冬长到什么程度,我是不得而知,反正一冬就是一冬。能见到你真叫人高兴。可以
的话,真想在暖和些明亮些的地方相见……”
“杰向你问好。”
“也替我问候他。”
“她也见了。”
“如何?”
“挺精神的。还在同一家公司工作。”
“那么说还没结婚?”
“是啊。”我说,“想要问问你完了还是没完?”
“完了。”鼠说,“即便以我一个人的力量没办法使它完,反正也是完了。我的人
生毫无意义可言。借用你无疑十分喜欢的泛论来说,就是任何人的人生都毫无意义可言,
是吧?”
“是的。”我说,“最后问两点。”
“一是关于羊男。”
“羊男那家伙不错。”
“我来这里时的羊男是你吧?”
鼠咯吱咯吱转动脖颈:“不错。借了他的身体。你还真看出来了?”
“中途看出来的。”我说,“一开始不行。”
“老实说,你摔吉他时我吓了一跳。头一回看你发那么大火,再说那是我最先买的
吉他,倒是便宜货。”
“对不起。”我道歉说,“只是想吓唬你把你引出来。”
“也罢。反正到明天什么都消失了。”鼠倒也干脆,“那么,另一点要问的是关于
你女朋友的吧?”
“是的。”
鼠沉默良久,双手对搓,随后听得一声叹息,“可能的话,我本不想谈她,因为她
是计算外的因素。”
“计算外的?”
“嗯。作为我原本打算开一个内部晚会,结果那孩子钻了进来。我们是不该把她裹
进来的。你也知道,那孩子具有非同一般的能力,可以把很多很多东西引诱出来。可是
她不该来这里,这里远远超出她力所能及的范围。”
“她怎么样了?”
“她不要紧的,精神着呢。”鼠说,“只是她恐怕再也不能吸引你了,我也觉得不
忍。”
“为什么?”
“消失了,她身上的什么完全消失了。”
我沉默下来。
“你的心情我理解,”鼠继续道,“但那早早晚晚都是要消失的,就如某种东西已
经从你我以及好些女孩身上消失掉一样。”
我点头。
“差不多我该走了。”鼠说,“不能呆得太久。肯定还会在哪里相见的。”
“是啊。”我说。
“可能的话,最好在明亮些的地方见,季节但愿是夏天。”鼠说,“最后一件事:
明早9点把挂钟对好,把钟后面的软线接上,绿线接绿线,红线接红线。9点半希望你离
开这里下山。12点我们同一伙人在这里有个茶话会。好么?”
“就那样做。”
“能见到你真高兴。”
沉默一瞬间包裹了我们两人。
“再见!”鼠说。
“再见吧。”我说。
我照样裹着毛毯,闭目倾听。鼠带着单调的脚步声缓缓穿过房间,打开门,直要把
人冻僵的冷气挤进房间。无风,水一般沉沉浸入的冷气。
鼠开门在门口伫立一会。他似乎静静看着什么,不是看外面景致,不是看房间内部,
也不是看我,而是看完全另外的什么。感觉上就像在看球形门拉手或自己的鞋尖。之后
“嚓”一声低音把门关上,一如关上时间之门。
剩下来唯有沉默。除了沉默什么也没剩下。
13.绿线和红线,冻僵的海鸥
在鼠消失后不久,我浑身一阵难以忍受地发冷,在洗脸间吐了几次,但除了游丝般
的气息什么也没吐出。
我爬上二楼,脱毛衣钻进被窝。发冷与高烧交替袭来,房间也随之一胀一缩。毛毯
和内衣给汗水浸得一塌糊涂。而一冷,又冷得叫人缩成一团。
“9点给钟上发条,”有谁在我耳畔低语,“绿线接绿线……红线接红线……9点半
离开这里……”
“不要紧,”羊男说,“会顺利的。”
“细胞更新的嘛。”妻说。她右手攥着带花边的长裙衬。
我下意识地把脖子左右摇了十多厘米。
红线接红线……绿线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