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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鸦一般黑,那也就没什么可抱怨的了。
她在雨中足足等了40分钟,直至膝盖以下的裤腿全部湿完,两只半高跟的羊皮鞋一踩下去咕咕直响。这时候有一辆空计程车向她驶来,她周围已经没有人了。正当她还带着几分优雅打开车门时,突然一只大手伸了过来,不知从哪儿冲来的一个男人不由分说地也要上计程车,结果是他们两个人都被卡在了车门处。正当他们又都下意识地抽身时,计程车竟然想不到地空车开走了。
不等管静竹反应过来,和她抢车的那个男人已经扑倒在她身上,慢慢滑了下去。
静竹一边喂喂喂地大叫,一边想撑住这个急于要倒下的男人。直到这时她才看到这个人满脸是血,吓得她倒吸一口冷气,出租车司机一定是先看到了这一状况才逃跑的。
静竹半跪在地上架着这个失去知觉的男人,她已经走不脱了。并且周围开始聚集了零零落落的看热闹的人,假如她此刻抽身离去必是目击者眼中的凶手,这点常识她是知道的,那就是在危急的关口永远不要解释什么,而是首先控制住局面。这时有一位好心人帮她拦了一辆小货车,并且告诉她离这里最近的医院是正骨医院。她已顾不上很多,先救人要紧。
受伤的男人被送进急救室,值班医生向管静竹询问病人情况,譬如他是在什么情况下受的伤?时间地点?跌倒被撞被砍?总之一切问题管静竹都说她不知道,说她不认识这个男人。但谁会相信她呢?很现实的一个问题就是抢救病人是有费用的,所以不管管静竹怎么解释,值班医生都暗示一个看上去挺机灵的护士看住管静竹,防止她逃跑。
管静竹很不情愿地为受伤男人付了诊疗费,他从急救室推出来的时候全身上下缠满了绷带,需要留院观察,但此时管静竹再也付不出住院押金了。
医生说这个男人伤得不轻,尤其是脸上的一刀只差分毫便刺到眼睛,这一刀就缝了八针;还有就是他出血过多,再晚一点儿送来就会殃及生命。管静竹一听深感庆幸,后来又觉得一切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医生说没有押金她就得把病人带走。
受伤的男人输了液又打了镇静剂,已经脱离了危险,但仍旧神志不清。这样一折腾就到了深夜12点,静竹也问不出他家在哪里,只好把他架回自己家去,想等到天一亮就让他走人。
经过一夜的昏睡,第二天中午,焦阳终于在歪歪和葵花睡过的大床上苏醒过来。好一会儿,他也想不出这里到底是哪儿?脑海中的景象始终是乱拳与尖刀……这时有一个陌生的女人推门走了进来,向他诉说了昨晚发生的一切。在聆听的过程中他发现这个女人有些面善,后来想起他们初次的会面。好在他的半张脸都被裹着,她完全认不出他来了。
陌生女人说我给你熬了点儿粥,你喝完粥就走吧。事实上管静竹想来想去,她已经够倒霉的了,碰上这样的事还要为这事请假,她必须想得周到一些,不能让这个受伤男人因为饥饿和虚弱再一次晕倒在她家的附近。
她一句也没有问他为什么会伤成这样?这让焦阳对管静竹的印象稍好了一些,至少不像第一次见到她时那么神经质。在她去端粥的当口,他随手拿起床头柜上的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子,甚是可爱。
管静竹把白粥和咸菜放在托盘上摆在焦阳的面前,她容颜落寞地说道:这孩子是个哑巴,还有些智障……
不是她的遭遇倒是她的坦率让他吃惊不小。他死了吗?他问道。
她怔了一怔,更加落落寡欢道:差不多吧……
他不再说话,她也转身离去。或许是她单薄而又落寞的身影,或许是她无言又无奈的叹息,总之就在那一刻,他对她突然产生了一种深深的同情,这种情绪在他有限的人生中几乎没有出现过。
焦阳喝了两碗粥,稍稍有了一点儿体力。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管静竹递给他一张名片和一叠药费单,对他说:我希望你能把诊疗费寄还给我。
他下意识地哦了一声。她看着他,两眼清澈,欲言又止。
他知道她马上就要说我也活得不容易,这笔钱不是小数等等,于是便把名片和账单一股脑儿地捅进上衣口袋,坚定不移地点了点头。那是一定的。他说。
谁都不会怀疑他表现出来的真诚。当时的焦阳也认为自己一定会这么做,因为在他胸间好不容易萌生出来的一点同情心还没有那么快散去。然而此后的焦阳并没有给管静竹寄什么诊疗费,他又不是在校的大学生,有能力随时随地演绎出真善美的故事来。在家休养期间,他清理了一下自己的财务状况,他惟一的银行卡里根本不止一笔马尔代夫所赚来的钱,有些富婆他尽管记不住她们的模样,但钱的数字却清晰地留下记忆,并且包括以往在宾馆顺东西时的积累,现在统统被人洗劫一空。而这种见光死的事又是不能报警的。
他再一次把管静竹抛至脑后,连同他昙花一现的同情心。
伤好以后,焦阳的脸上留下一道疤痕,这道疤痕像蜈蚣一样静卧在他的右额,跨过眼裂,很霸道地趴在那里。他破相了,不仅再没有人找他风花雪月寻欢作乐,他还配了一副墨镜以遮挡面部的不雅。他开始重操旧业,混迹于宾馆的会议偷东西,不知是他好运结束,还是现在的他太容易给人留下印象,很快他被会议上的人逮了个现行,人赃俱获,他被拉着警笛的警车带走了。
六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迟,但却非常的冷,而且没有过渡期,两天便是两个季节。其实大自然也有大喜大悲或者悲喜交加,只是人们漠不关心罢了。
天气也仍然是管静竹心境的晴雨表,这段时间她连续往广西发了好几箱邮件,均是御寒的衣物和食品,自然是不这么做便无法心安。葵花还算懂事,跑了好几十里的山路到邮电所给她打了一个长途电话,说是东西全部收到,都够用,不要再寄了,还说歪歪一切都好,让她放心。
管静竹絮絮叨叨问了葵花好多问题,但电话挂断之后脑子里却一片空白。她伏在写字台上掉了一会儿眼泪,心情才开始好转。晚上到曹虹家吃饭,她对曹虹说道:天气这么冷,我真想过去看看他。
曹虹不吭气,只是往她碗里夹菜。
管静竹开始扳手指算假期,又盘算着跟公司怎么说,总得把假话说圆。
曹虹终于忍不住打断她道:“要不再忍忍吧……”静竹看了她一眼。
曹虹索性放下筷子道:“因为你去了就一定会把他接回来。我说得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不一定吧?”“一定。”“那我也不能永远不见他了吧?”“等你有了稳定的对象,找到那种能全盘接受你的人。”“为什么?”“因为人生必须一男一女共同面对。”
静竹苦笑道:“曹虹,不是每个女人都像你这么幸运。”她说完这话便埋头吃饭。
曹虹的老公出差了,可是这个家里仍充满着他的温暖气息,包括鱼香肉丝里的肉丝都是他走前切好的。曹虹启发静竹道:“想一想你过去的同学中,有没有暗恋过你的,或者你暗恋别人的……老熟人也行,因为当初阴错阳差的没在一起……”
这一次是静竹打断曹虹,白她一眼道:“你电视剧看太多了吧?”
曹虹仍不死心,又把自己认识的适龄男人翻箱倒柜地找出来,排排队,没有一个能跟静竹沾上边的。
离开曹虹家的时候已经将近10点钟了,静竹径自去了地铁站。
等了几分钟,列车进站。然而就在静竹准备上车的那一刻,双腿突然僵住了,透过车厢的玻璃窗,她分明看见端木林和小唐还有倚云一家三口全都在车上;小唐手上大包小包的提着,倚云则坐在端木林的腿上,抱着一只小毛熊。他们看上去是那么和谐幸福。所有的乘客都上了车,空荡荡的站台只剩下静竹一个人。
地铁列车很快就开走了,玻璃窗里的一家三口像一张活动的全家福照片,由于是瞬间划过,显得更加温馨和余韵无穷。而静竹的心里,却像这个站台一般空荡,像这个冬天一般寒冷。
现在想起来曹虹真是她人生的指路明灯,人怎么能靠赌气生活呢?赌气的结果就是人家把一半的担子也压在了你的肩头,乘上幸福快车消失得无影无踪。难道你真的就那么无怨无悔吗?真的就不想冲到他的家里砸个稀巴烂以解心头之恨吗?真的就那么心甘情愿地孤身走自己的路吗?
可是一切都太迟了。她就是这样一个吃尽千辛万苦也没有办法改变初衷的人。
她是乘坐下一趟列车回到家里。把电视打开之后她没有坐下看,先是站在窗前发了一会儿呆,然后走到衣柜前,打开,把仅有的几套并不常穿的体面衣服拿在胸前比了又比,又在镜子前面照了又照。
这样一来她就有点儿兴奋了。她坐到梳妆台前,深更半夜给自己化了一个大浓妆,然后穿上公司周年庆典时买的一条长旗袍,这条湖蓝色的旗袍顿时让她的身体曲线凸显出来,她像幽灵一般在镜子前面走来走去,直到她确信自己仍可以成为如同证交所蓄势待发的新股,只要上市便充满潜力时,才心满意足的以天鹅之死的姿势倒在大床上昏然睡去。
日子稀松缓慢地过去,管静竹并没有交上什么桃花运。
一天,管静竹突然收到了一封信,信封底下是“内详”,字迹相当陌生。她十分好奇地打开信,更令她好奇的是这封信是一个名叫焦阳的人写给她的。他对她说,他就是那个被她救过性命的男青年,但后来他一直也没有挣到钱,也就没有办法还给她诊疗费。现在他因为犯事被关进看守所里,今年的冬天实在是太冷了,而他又没有家人给他送棉袄,他冻得实在扛不住了,就想起了她,希望她能给他送一件棉袄去。
她想了一会儿,终于想起的确有焦阳这么个人。但是她觉得太好笑了,这个言而无信的家伙居然还敢给她来信,不仅让她去送冬衣,而且还是送到那种地方去。她想都没想就把这封信扔到字纸篓里。
一下午,静竹都在公司的会议室里开会,讨论销售方面的问题。
下班的时候,静竹回自己的办公室拿大衣和手提包,走廊上的风很硬,一阵穿堂风冷不丁地袭来,让她打了个寒战,那种透心凉的感觉很不好受。
这时她想起了焦阳。
转身回到办公室,从字纸篓里找出了那封信。一件棉袄而已。她想。
被剃了小平头的焦阳关进看守所已经半年有余,强制性的集体生活让他很不习惯,也就更加沉默。这种不习惯并不是陌生感造成的,相反他似乎知道这里是他迟早要来的地方,如果说宾至如归那是言过其实,但是他所面临的一切也并没有超出他的想像。刚进来的时候睡在厕所边上,被臭味熏得头晕眼花,有大量的手工制品要做,今天是圣诞灯明天是塑料花等等,每人定时定量,做不完就做到深夜没有人会理你,此外监仓里的卫生包括打扫厕所也都是他的事……这里的空间十分狭小,每呆一天都是受罪。但最让焦阳不能忍受的是饥饿和寒冷。
呆在这里的人都知道,真正关进监狱倒也好了,一切都有了规矩,春夏秋冬发放的东西也齐全。看守所就不同,似乎是一个临时场所,如果不是可以配合对外宣传并且允许拍照的示范单位,那条件就相当有限了。而焦阳所在的看守所每天只吃两顿饭,清汤寡水自不必说,许多犯人便自己掏腰包加菜。所里有一本犯人的大账,犯人家属送来的钱全部入大账,用多少都慢慢扣。
焦阳是无人探视的,当然也就不可能吃到加菜,而饥饿直接导致的寒冷更是人所无法忍受的。这里不发棉衣,只发一件橙黄色的背心式的号衣。他没有棉衣,也不会有人给他送棉衣。就是这样一个小问题把他难住了,人生的挫折都是阴沟里翻船,被你想像不到的小事害死。
他把自己认识的人想了个遍,没有一个人会为他做这件事。报纸上曾经报道过有一个单身母亲坐牢之后,她3 岁的女儿就在家里饿死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难道王植树的妈妈会来给他送棉衣吗?不可能,那个女人把一分钱看得车轮子那么大,还是省省吧。可是严寒好像没有尽头似的,焦阳觉得自己差不多快要冻死了。这时他想起了父亲的话,父亲曾经说过:帮助过你的人永远都会帮助你,但是你帮助过的人就不一定。焦阳也说不清为什么这种时候会想起父亲,其实他对父亲的印象已相当模糊,他对亲人印象最深的是姐姐焦蕊,因为她的眼睛十分清澈。父亲非常喜欢焦蕊而厌恶他,可是他现在不仅活着,还想起了父亲的话。
应该说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