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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伯英欣慰地看看他,闭眼把头发里的水全捋到脸上。“奇怪的是,戴老板和徐老板都不知道。婊子蜷暗钱,没给老鸨交。骡子你按你想的说,嫖客是谁?”
罗子春接过铜瓢,见桶里水已不多,把瓢放在青石井架上,干脆将桶举起来,兜头全浇了下去。“除了蒋鼎文就是胡宗南,除了胡宗南就是蒋鼎文。”
武伯英看着水流从他身上淌到脚面,又流入了砖墁水筒眼子,轻轻摇头而笑。罗子春睁开眼睛,武伯英只剩相信的表情。罗子春桶不落地,上井台上拉过铁索子,把桶系子按入捏钩子,放了下去。
武伯英问:“你是不是要急着用钱?”
罗子春答:“就是。”
“够不?”
“不够。”罗子春心中即刻涌出感激,他不问干啥只问够不,就据实回答,“老处长,给你露个底。刘天章一上任,就搞了个非常强硬的土政策。凡是有家室的不问,还没结婚的一律不许结婚。要结婚只能等到抗战胜利以后,他妈的多么冠冕堂皇,无国不成家。我有个相好的姑娘,读中学结识的,只好挂着。我愿意跟你,也有这个原因,想逃脱这个规定。”
武伯英看着飞转的辘轳更加心安,他老实说出深层次的原因,更觉得完全可用。“刘天章也没成家。”
“他是没成家,我看他也不想成家。可我就只剩下一娶了,商定的婚期就这么泡汤了,又得重新追节、纳礼。薪水全用在了拴她的心上,实际她的心在我这里,拴的是她家人的心。抗战什么时候才能胜利,越来越遥遥无期。想秘密结婚,可她娘家不答应,要个明媒正娶。其他未婚同仁,就只好偷着去玩女人,我做人正气,不玩女人。”
武伯英看他绞动辘轳把,筋绳吱吱响着,一圈圈缠在辘轳上。“刘天章也不玩女人。”
“他有理想,不代表我就没理想,成家和立业并不矛盾。这铁律一出,我人生大事,就风吹日晒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三十六糊涂七十二迷糊,就怕她拗不过家人。这可说不来,女人心,海底针,虽然多情,却也善变。”
武伯英刺啦一下口鼻,想起失踪一年多的沈兰,指指刚打上来的新水,转身过去,把瘦得隐约呈现骨头的后背朝向他。“给我从头到尾,来个痛快的。”
八号上午,武伯英带罗子春到八办继续调查,打球的十几个人,已经被伍云甫集中到小会议室。他让大家再回忆当时的宣侠父,并且可以讨论,不急于发言。众人窃窃私语,回忆宣侠父当日的反常表象,挖掘出来不少,但都没有意义。有些关于宣侠父较早时日的活动,有些关于他吹哨偏向的,还有把更早前的事混淆了进来,自己又立刻纠正,没有有用的线索。
几个自觉得线索重大之人,先后郑重发言,不光武伯英觉得乏味,伍云甫也觉得无意义。最后只好宣布解散,就在众人起身鱼贯而出时,武伯英突然指着走在最后肤色黝黑的瘦大个:“你,留一下。”
黑竹竿只好站住,大家门里门外也都站住了,伍云甫似乎也明白了他的意思,挥挥手:“其他人都走了,回自己岗位。”
武伯英对黑竹竿和蔼道:“过来坐。”
黑竹竿犹豫着走到桌前坐下。
武伯英对坐得牢牢的罗子春吩咐:“你也出去。”
罗子春诧异了一下随即照办,出去后带死了木门。
武伯英看了一眼伍云甫,又看看黑竹竿。“知道为什么把你留下吗?”
“知道。”黑竹竿吸了吸鼻子。
“因为你在门边坐,却落在最后,磨蹭着不想走。”
“我记起个事情,有话要说。”
“那就说吧。”
“我刚记起来的,要单独给处长说。”
武伯英看看伍云甫,伍云甫看看黑竹竿。“别啰嗦了,尽管说。”
黑竹竿还是犹豫,武伯英想方打开他的话匣子:“和我有关吧?”
“是。”黑竹竿又看了眼伍云甫,“和你也无关,但是和派你的人有关。”
“蒋介石?”武伯英有些卖弄,“我确实是他派来的。”
“不是,也姓蒋,没那么大。”
“那就是蒋鼎文嘛,那你就说嘛。刚才大家发言,你一直不说话。我都能猜出来,要说的一定重要。”
“不能给你说,我要单独向组织汇报。”
伍云甫用右手虎口扶着下巴,思索了一下,指指罗子春刚才的位置,桌面上摆着记录用的纸笔,一个字未写。“那你写下来,给不给他看,是组织的事。”
黑竹竿遵从了安排,坐过去提笔书写。另两人静气凝神,看着他抖动的笔杆,听着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不时对视一眼,都感觉到了一个豁口。
等到写完,三人才都如释重负。黑竹竿把纸递给伍云甫,武伯英从旁边看见,不甚长的几行。伍云甫粗略看完,把印台推给他:“画个押。”
黑竹竿伸出右手拇指,蘸印色在名字上按了指印。伍云甫把字纸递给武伯英,为了安慰黑竹竿的失报之愧,微笑道:“你去吧。”
黑竹竿顺从应声,退了出去。武伯英接过纸,立刻被文字吸引。他个子很大写字很小,拇指印把署名全部遮盖起来,三个字——王志道,应该是个化名。词句虽然简短,武伯英却被拉回到当时的情景:篮球赛刚开始不久,王志道被人绊倒,摔在沙石地上,小腿面蹭掉了很大一块皮肉。他洗干净伤口,要求再上场,裁判宣侠父怕再受伤不允许。他只好到阴凉处歇息,篮球赛结束别人还在场边擦汗议论,宣过来取自行车。王邀请宣回八办会餐,他说有重要事情急办。王担心夏天腿伤发炎不好痊愈,宣说明天给他一瓶消炎磺胺。又说晚上约好蒋鼎文吃饭谈话,蒋已经答应把外伤急需药品补齐。今晚会面拿了他的手令,明天就去卫勤兵站领药,给王留一瓶磺胺。
伍云甫看着武伯英,见他魂游天外低声道:“你的申请,中央批准了。”
武伯英心中还在盘算,果然和蒋鼎文脱不了干系,就算没有组织,起码也被人利用了,看了他一眼随口答应:“嗯。”
伍云甫见他从回味中醒不过来,轻轻摇头。“你入党的口头申请,昨天晚上我电报请示了延安。中央同意你入党,同时要我联系武汉。也接到了周的回电,由他和我当你的介绍人。这次追查宣侠父同志失踪案,就是组织对你的考验。”
武伯英才意识到严重性,浑身一个激灵,呼吸都急促了起来。“真的吗?”
“真的,武伯英同志。”
武伯英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表情极其虚弱,嘴唇颤抖,眼皮闪动。过了很久他才重新睁眼,似乎不太相信。“我也有信仰了。”
“是的,和我一样。”
武伯英紧抿嘴唇,下巴上满是横竖细纹,狠狠点头。“你带我宣誓吧。”
“不行,虽然在八办,也不行。这样,我把誓词写好,就等于领誓,然后你在心里大声宣读一遍。”伍云甫拿过记录纸笔,埋头书写。
武伯英拿着证词,看着伍云甫的头发,不由呆傻起来,嘴角挂着奇怪的微笑。一直可望不可即的幸福,就这样来临了,自己还忐忑着,组织却干脆利落。伍云甫写完把纸推到他跟前,武伯英还不相信似的,在心里大声默念了一次,又反复品味。伍云甫等了一会儿,把誓词折叠起来,收进办公桌抽屉。武伯英如梦初醒般,从另一个世界回来,把证词也折叠起来,收入衬衣口袋。
伍云甫表情严肃:“现在进行下一个程序,你还有什么要向组织说明的和要求的,可以提出来。”
“有。”武伯英深出一口气,把虚空的心脏放实,用整个胸膛夹住。“只有一个,沈兰同志,现在哪里?”
伍云甫没料到不是表决心。“这个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会向组织报告。”
武伯英三分惭愧带着七分遗憾,又长出了一口气,更像是叹息。“我希望组织,能把她安排回西安,工作需要,有她在我身边最好。”
伍云甫听出他要挟组织的意思,口气神情却是恳求,于是用安慰的神情口气拒绝,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个你放心,沈兰同志组织安排得很好,你要相信我,相信组织。你的身份,从现在开始,已经是中共党员。希望你今后,要以这个秘密身份为组织更好工作,并奉献终生直至生命。至于今后,我俩不宜再直接往来,组织会另外给你指派联络员。他,就是你的上级,我,希望你能忘记,忘记我们曾经打过交道。而你,走出这个门之后,我也就忘了。”
“是。”武伯英幽幽答应,头越垂越低,再抬头时突然挥手一拍桌子,咆哮起来,“如果再这样,保密,保密!你们就永远,别想知道,宣侠父失踪的真相!如果要给我们栽赃,尽可以来!但真相,永远别想知道!”
武伯英发泄完快步走向门口,使劲拉开会议室木门。
伍云甫也突然火起,高声反驳:“就算宣侠父同志牺牲了!也不要你胡乱调查!就算他被日本暗杀!也是他最好的归宿!”
因为沈兰的事,武伯英很窝火,伍云甫很生气,倒都不全是装出来的怒气。武伯英狠狠摔门扇出去,冲对面屋檐阴凉里的罗子春,用劲挥了下手,两个人气罡罡出了院门。门口的哨兵,警惕地盯着他俩,没有拦阻。哨兵眼睛如炬,一直追着二人身影,烧着他们上车,烧着汽车后扬起的尘土。
回到新城黄楼,时间刚过下午三点,武伯英径直上楼,到蒋鼎文办公室汇报。蒋此时已经会见完日程安排之人,公务暂告段落,饮茶休息,准备阅批公文。最后所见是个健壮精明的年轻人,在东边套间陪茶。勤务兵进来报告,蒋鼎文从休息室出来,迎面正碰见武伯英进来。
蒋鼎文介绍:“这是武伯英,破反专署专员。”
年轻人冲武伯英一笑,仔细打量,没有说话。
武伯英觉得他眼神怪异,蒋鼎文却没有介绍那人,只是招呼坐下。年轻人微鞠一躬转身走了,从外关紧了房门。武伯英觉得有些异样,感觉蒋意在让人认下并记住自己,立刻又觉想多了,随即转念应酬。他把在八办的经过和所见,一一汇报。蒋鼎文边听边颔首,最后居然说:“这些人,我都知道。昨天从延安来的几个,也都盯上了。姓甚名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比你清楚。”
武伯英满眼敬佩,掏出王志道写的那张纸,摊在桌上。
蒋鼎文捏起看了片刻,出乎意料没有发火,放了下来。“这个你也信?”
武伯英谦卑道:“我不信,却不敢保证别人不信。有人现在背了黑锅,正想着从肩膀上取下来。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个继续背的。而且接的人,最好能背得起。”
蒋鼎文挺讨厌这种威胁式的谦卑:“那你就把这个,送给戴笠看看,看他敢不敢?”
“他也许敢,但卑职不敢。这个事情,到此为止。”武伯英为了消除讨厌,表情更加谦卑,把纸装回裤兜,“只有心虚性弱的人,才搞绑架暗杀,主任不会。”
蒋鼎文盯着他看了片刻,再也讨厌不起来了,不了解他究竟知道什么又究竟想干什么,缓缓说:“这是给我栽赃。”
武伯英微笑点头,起身轻轻鞠躬。“主任,告辞,我回办公室,理一理思路。”
蒋鼎文压压手,让他暂留。“本来我不想说,既然你们连我都不信任,那我倒是要给你提供一个消息,原本我是不想说的。宣侠父那天上午,和我联系过,说他下午当完球正,要去见胡宗南谈些事情。宣侠父是有名的炮筒子,冯玉祥都说过,他的嘴能顶二百门大炮。炮大声大,浙江同乡们在他失踪后,曾经提起过此事。似乎他最近在和胡宗南商谈秘密合作事宜,大概是如果在抗日前线,十八集团军和十七军团部队有机会并肩作战,加大合作力度。大到什么程度,似乎是无所不能的。”
武伯英吃了一惊,抽着左边嘴角,回味话中的虚实。
蒋鼎文看看他,带着厌烦轻轻摆手,让他去吧。
武伯英走到门口刚要出去,突然发现门边挂的日历牌还在八月五号,就伸手拨动日期木钮,干脆翻到了明天的九号。
蒋鼎文开始不知他要干甚,盯着背影,看完动作,然后半气半笑地说:“多事。”
“那个日子,标志我重新为国效力,主任是想留住作纪念?”武伯英回身笑笑,音容里加上一点无赖,边说边退,不等蒋鼎文答话,退了出去,合上门扇。
蒋鼎文看着闭合的门扉,冷笑着自言自语:“除了你,那天还有敌机轰炸。”
武伯英进了办公室,立刻锁上房门,与世界完全隔离。坐在办公桌边,从裤兜里掏出照片,正是宣侠父那张近照,穿西装打领带。武伯英盯着看了片刻,胳膊圈起来趴在桌面上,双手对捏着照片,下巴放在桌上,翻眼继续看着。他将照片翻转过来,轻声念着背后写的一首七绝:
健如奔马拙如牛,奋斗廿年未得休。
顾影不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