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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伸手请他自便,又回到了无形的岗位。徐亦觉官职虽小,却在行营担当最厉害的角色,除了蒋主任所有人都要让三分。他知道自己的地位,对谁都不甚客气,包括管家、侄小姐这样特殊身份的人,也从不低声下气。他对武伯英那么逢迎,已算是特例,蒋鼎文能对武伯英那样另眼看待,也是特例。
蒋宝珍一直拿徐亦觉当狗东西,自然不客气,听完捎来的听琴之问,就有些不耐烦。“不好听,谁稀罕。”
徐亦觉知她正话反说:“他现在是你叔父的宝贝,你不稀罕也别扔,还是尽量善待,这样好一点。他如今干系重大,秤砣虽小压千斤,牵扯的可是你叔父的运程。说白了,也牵扯着我的运程,同时也牵扯着你的。如果不悠着,万一打碎了,别的不说,你还是你,但这公馆,恐怕就不能再住了。”
蒋宝珍明白他不客气的话意,更加不客气。“行了,我知道了。你出去吧,我要看书了。”
徐亦觉习惯了她的不客气,咧嘴一笑就起身出去了。走到回廊上,他才把怒火发了出来,大声咳了一口痰,使劲吐到鱼池里。跨过栏杆站在池边,看鱼儿争抢痰液,心中愤恨。有朝一日达到高位,这些轻看自己侮辱自己的人,都杀头才舒服。
蒋鼎文书房内,刘天章正拧着眉毛说话。“我还是轻看了他,高估了自己,请主任批评。今早他让罗子春拿来两千元现金,这手儿暗含三个意思,感谢我以前的照顾,劝阻我现在的为难,表明将来的绝交。举动看似普通平常,却也透着精明,叫我不要插手。这两千块钱一送,就像两只手,把我的两只手都攥住了。”
蒋鼎文看看他:“我想他攥你的手,攥不住。”
刘天章得到了上司肯定,试探道:“主任,卑职斗胆一问,宣案真的和您一点没有关系吗,或者说,直到现在您都不知道内情吗?”
蒋鼎文苦脸肯定道:“当然和我无关,我也是替人擦屁股,还不知道擦的是谁的屁股。你别以为这是多管闲事,也在管我的事,宣侠父在我手下失踪,只要查清,不管是谁操作,我都要负责。共产党对我恨之入骨,巴不得立刻赶出西安,届时肯定会闹得我下不来台,只好下台。形势不允许,小伤口发炎也能要命,我的意思就是把这事继续糊涂下去,越混乱越好,共产党发不了力,总裁也可以借口不管。”
刘天章有些惭愧:“卑职不是怀疑主任,而是我那姓林的组长,家属天天来闹我,似乎已经知道丈夫殉职之事。我现在还硬着头皮说他在武汉出差,最后终究要见底,得给个交代。而且手下一些人,知道林组长是和宣侠父一起失踪的,也需要一个交代。况且他和我交情深厚,忠心耿耿,我给自己也要一个交代。”
蒋鼎文拧眉思考,知他邀宠的隐意。“我越来越觉得,你比徐亦觉高明。放心吧,此事过后,我自然会提升你。同时还要加强你的组织,起码恢复处级编制,单位和个人一起升格。至于林家女人,就把武伯英给你的两千块钱先给她,那实际是我的钱。”
刘天章点头遵命,心中自言自语,那实际是我的钱。
十二
十五号吃过早饭,武伯英换了身干净衣裳,准备上班。昨天被徐亦觉直接从办公室拉去莲湖,汽车还在新城大院。罗子春无车可开,收拾了一下准备陪上司步行。昨晚他回来汇报,已经请过中统弟兄们度周末,分午饭、晚宴请客,连吃带拿,颇受欢迎。怕刘天章知晓,生出误会,和他最亲近的人没有邀请。
刚走出大门,武伯英阻止道:“骡子,你忙你的,今天不要去了。”
罗子春诧异问:“我忙啥呀?”
武伯英神秘一笑:“再去请客。”
“还请?”
“请,不是一些人还没请到嘛。昨天请过的人,今天上班闲聊,说起昨天,没请的人就知道了。咱不是为笼络人嘛,你把那些不请,反倒得罪了人,就划不来了。这几天你就干这个,那一千不是还没花完嘛,花完了再取一千。”
“咱讨好中统的干啥?”
“咱也是中统的嘛。”
“不是,咱是调查处。”
“干啥你先甭问,先给把甜头吃饱,我自有用处。”
罗子春听了这话,不再分辩,告辞走了,与上司各奔东西。武伯英到了办公室,专署的人全被安排了出去,除了徐亦觉不在,四科人都在忙碌,准备新一周工作。丁一说科长去开行营例会了,武伯英又回办公室,抽了一支烟后,更加确定前天夜里那个模糊的监视人,就是丁一无疑。武伯英锁门下楼,开了巴克轿车,驶出新城大院南面的前门。沈兰的下落,无疑成了他最牵挂的疑问,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像逼迫老花一样,到新新旅社门口晒车,也许真能把她吸引出来。
武伯英把车开到一马路,和那天一样的时间,停在一样的位置,坐进一样的茶棚。这种几乎疯狂的做法不能自控,对沈兰的思念积压了两年,有了新神经病。昨晚又是个不眠之夜,有了个疯子想法,只要沈兰能回身边,自己可以用一切交换。况且她已经回到了西安,那么这种交换,是近在咫尺可以实现的,是可以不择手段的。交换的念头,这两年不时冒出来,纠缠不休。五年前兄弟两个,就是一个交换,武伯英一直想给人说,实际我早在龙华监狱就死了,现在活着的是另一个人,却除了已经死去的自己,无处倾诉。三年前的进入调查处,又是一个交换,用平静交换了报仇,就算齐北死在自己手上,谁又报复了谁。两年前的西安事变,也是一个交换,用转机交换了亲情,实际连自己都不是自己了,又能交换来什么。他终于承认自己有疯症,这病根从龙华河边的机枪声开始,就种在了心中,而且越来越重。他又不承认自己有疯症,只不过吴卫华的毒药,破坏了坚强的神经,唯有发疯才不发疯。
武伯英在茶棚里等着,新新旅社是组织的重要交通站,就算他们不知自己和沈兰,但是巴克车子再次明晃晃停在门前,一定会被上报。老花知道自己,就会派沈兰来,而且只能派她来,唯一可接触的联络人。他守株待兔般坚信,一定会有个结果。没到午饭时间就有了结果,一辆黄包车从东边跑过来,车上坐的女人正是沈兰。沈兰身着月白色短袖旗袍,虽有车篷遮阳,脸还是被晒得粉中泛红,也有焦急的缘故。
车夫满头大汗,把黄包车停在汽车尾后。“这就是那个老特务的汽车。”
沈兰看了眼汽车,表情中带着厌烦。“他是我的前夫。”
车夫又吃惊不少,转头四处观看,没发现异样。而沈兰仅凭直觉,就找到了茶棚最深处的武伯英,转头直视。从阳光下看阴影里,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目光对上前夫的目光,眼神无奈夹杂叹息。武伯英没有回避,直看到她转头。因为阳光照射,前妻浑身散发着一种莫名的白光,就像日全食下的日冕。
沈兰没说话,下车又看了眼茶棚,转身进了新新旅社。车夫把黄包车靠墙脚放下,坐在车辕上用草帽扇风。武伯英放下一张钞票,不顾老板找钱和感谢,走了出去。他小跑着过马路,看都不看车夫,急急跟进旅社大门。沈兰并没进到旅社天井,就在门洞尽头站立,等候着放肆的云雾。门洞开在前房正中,和房间一样有丈五长短,武伯英就隔着这个距离站住,看着前妻。
沈兰迎上来几步,先用好言低声相劝:“我们生活的世界,过去和现在,都属于敌人。我住的地方,你住的地方,你的周围,我的周围,都是敌人。一个疏忽,一个任性,就会毁了自己,毁了组织,毁了事业。”
武伯英看似顺着此话,其实全不在辙上:“所以我们要建立一个新世界,全是自己人的新世界。”
沈兰鄙夷:“那你这是什么行为?”
武伯英自嘲:“无组织行为。”
沈兰生气:“你还知道你是党员?”
武伯英无赖:“我是特殊党员。”
沈兰气得颤抖:“虽然你是特殊党员,但是不能无视组织纪律。这样,最危险的是你自己,不是我,也不是组织,明白吗?”
武伯英听出关心有些满意,还有些不快:“不明白,只有出此下策,才能见到你。”
“好,你见到了,立刻离开。”
“你住在哪里,我必须知道。不然,我每天都要用这个办法。”
“你再这样,我就立刻向组织申请,不再给你当联络员,你再也见不到我了,是不是就不再用这办法了?”
武伯英终于有些害怕,沉默不语想了片刻,转身出了大门。车夫一手扇着草帽,一手按在腰间准备武器,准备随时和这个老特务火拼。武伯英看了他一眼,立刻明白他是担负行动任务的人。看来组织,起码是西安的组织,已经对自己的行为非常恼火,或许准备执行纪律。武伯英开车门坐进驾驶位,打火时突然想起周恩来,眼睛有些湿润,觉得太对不起他的培养。自己可以豁出去云雾的话,组织也可以豁出。没有人,没有任何人,可以凌驾于组织之上。
沈兰警惕性不高,一路都未曾朝后看过,不绕路不拐弯不抹角,一直让黄包车到了省立第四中学大门口。她下车对车夫说了几句话,车夫回脸来看看后面跟着的黄包车,然后继续朝西跑了。他们早都知道武伯英跟在身后,沈兰背靠四中的木栅栏大门,脸色阴沉正对来向站住。武伯英早就看见了他们的举动,犹豫了一下,指点黄包车靠近四中门前,恬着脸下车付钱。沈兰没搭理他,转身进了四中偏门。武伯英一言不发跟着,低头看着她的脚后跟,走了进去。门房老汉拿着摇铃出来,要摇放学的铃声,迎面碰见沈兰,笑着招呼:“沈老师,回来了。”
沈兰只是答应一声:“嗯。”
老汉发愣看着武伯英,直到他走过去,才拼命晃动摇铃,发出清脆的“丁零”声。砖木结构的二层长楼,炸了窝一样,学生们纷纷拥出。武伯英一直跟着前妻走到楼旁,继续朝后院走去。沈兰走入楼旁夹道之前,朝楼上看了一眼。武伯英也跟着去看,除了叫嚷着在楼道里穿梭的学生脑袋,什么也没看到。
走到后院最后一排平房前,沈兰才拐了弯,走进槐树阴凉里。她回头来看了一眼,武伯英赶紧回了个怪怪的微笑。沈兰走到一个屋门前,开锁推门走进去,他也跟着进去,进门前回首张望了一下。沈兰住的地方,原是三开间的教室,如今用隔墙砌出三间房子,前门保留,后门堵死,就成了套房。刚进门这间,既做厨房又做饭厅还做杂间,摆着一应家什,第二间的门洞挂着门帘。沈兰到餐桌前倒了杯凉开水,一口喝下,并不理他。
武伯英有点终探谜底的得意:“你住的地方,也不算保密。”
沈兰没有说话,撇嘴嗤之以鼻,打击他的嚣张。
武伯英不知怎么解开这个死扣,温情不行,强硬更不行,什么都不行。他在屋里转了一圈,打量着这个家,沈兰没管他,自顾忙着收拾午饭。武伯英撩门帘走进第二间,靠南的窗子摆着一张床和些生活用品,北窗下摆着书桌和些读书用品。房中间是个自然形成的过道,直通向第三间的房门。推开进去,摆设和第二间一样,只是颜色款式有所不同。武伯英参观完了出到外间,想再追问:“昨天才来,你哄不了我,住了一阵子了吧?”
沈兰没回答,继续在瓷盆里和面,用手使劲揉着,把案板磕出声音。这时门外传来男人打招呼的声音,打断了问话,那人音调尖细,虽听不清也传了进来。少时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走了进来,梳着高分头,衬衣扎在长裤内,看着热他却不热,利索清爽的样子。鼻子突出,嘴尖突出,眉心突出,整张脸就像个鹰鹫,却生着一双鸽子的眼睛,文质彬彬带着温情脉脉。
沈兰回头见他进来,边忙活边打招呼道:“放学了。”
男人点点头,打量武伯英,刚才在教室外的走廊里,就看见一个男子跟着沈兰进来。沈兰对武伯英介绍:“他是郝连秀,我的丈夫。”不等插嘴,又对郝连秀说:“他是武伯英,我的前夫。”
两个男人瞠目结舌看着对方,郝连秀先反应了过来,伸手来握。“听沈兰说起过你,经常说。”
武伯英下意识伸手,突然意识不该,立刻抽手回来。也突然意识到,自己被人悄然替代了,被人横刀夺爱了。想说的话就像这伸出收回的手掌,也完全没有了意义,铁青着脸咬了咬嘴唇,闪过郝连秀走了出去。
沈兰在教学楼前的操场一角,终于追到了武伯英,一把将他拉住。武伯英非常虚弱,没有一点应力,被拉得一个趔趄,随即停住脚步。
“知道我不让你来的原因了吧?”
武伯英看着地,没有说话。
“你非要来,来了也好,不是你想的,却是真的。希望你能明白,过去我爱你,也许现在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