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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伯英早就料到了八九分,听他说出来,还是心中翻腾不已,尽管表情平静,可是脸色数变。葛寿芝盯着他等回答,把棋子在指间飞快翻转。武伯英长吸了一口气,吐出来时带着两个字:“不会。”
“你没有辜负我的厚望,为了劝你,我准备了一堆说辞,没用了。”葛寿芝用棋子磕磕棋盘的翘边,“我和总裁,都没有忘记你。毕竟你曾经是中统的,大用你,难免被两统同时嫉恨。这次好,由军委委派,是最佳机会。”
武伯英轻叹一声:“这算什么好机会,您又把我放在了火上。”
“烈火真金,你是精钢,倒也不怕,只当回一次火。调查宣案的人选,双方都提了三两个人,皆被对方否定。我向总裁推荐了你,他也觉得你合适,给共方通气后,他们也同意了。在上层就先这么定了下来,给下面还没有说,毕竟从下至上选择,比较合理。实际总裁心中早已选定了你,我推荐不过是个挑明,也是揣摩到了他的真正意图。”
武伯英焦目微抬,人朝后仰了仰。
“接着在武汉,召开了一个专门会议,戴笠和徐恩曾共同主持,与会者只有四个人,另两个就是我和郑介民。我力荐你,但郑介民反对,我就说了你在兵变时立功之事。戴笠很感慨,徐恩曾也爽快答应,他们也都明白了老头子的意图。我说你是西安通,有地利优势,你还有个优势,双方嘴上不说心里都明白。就是你目前不属于两统任何一方,是个中间派,调查过程会更客观更真实。会议决定由你来密查宣侠父失踪一案,报请总裁批准,总裁考虑周全,为了师出有名,准备在西安成立一个‘破反专署’,破坏敌方策反专署,选你来当‘破反专员’。我给你争取来新职务之后,心里又没了底,想起当时齐北为了用你,还动了牢狱之刑,不知你会不会重新出山。你现在这么爽快答应,我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
“那你还说专程来看望我?”武伯英笑了笑。
“就是专程来看望你,那个驳骨水,比西药还好。”葛寿芝撇撇嘴。
桂系军中的神医陈麻子,年轻时从老道那里偶得神方,几味活血化淤的草药,经过神秘配比熬制成的驳骨水,不但对跌打损伤有奇效,对于中风后的肌瘫面抽也有神效。武伯英也知道驳骨水的名气,求之而不得,听下非常感激,因为面部麻木,感激的表情只做到稍微。“还是校长想着学生,这个比什么都珍贵。”
“每天用药水,擦拭两次,把药液搓进皮里,过一个月再看效果,应该大不一样。”葛寿芝又犯了喜欢显摆的老毛病,“我向白崇禧要的,他一次给了我五瓶,用完了只需打个电话,我再要,要多少有多少。”
武伯英不信这个大话,却做出完全相信的样子,最好是不以为意。“破坏敌方策反专员,这个敌方,是共方还是日方?”
“这个不用你来区分,你当专员,实际只为一件事,就是秘密调查宣案。我在武汉给你顶住压力,只盼你尽快查清,不要叫压力一直顶在大家头上。中统局春上正式成立,军统局至今还没有挂牌,这是戴笠又一次以退为进的手段,故作谦虚。不过他已经完成了人员配置,张毅你也认识的,数月前从西安调到军统局机关,当了主任秘书。军统有秘书主任郑介民,中统就有幕僚长葛寿芝,军统有主任秘书张毅,中统也就要设秘书长这个职位。我只给你一个月时间,到九月份如果能查清,届时就调你到局里任秘书长,成为中统高级官员。两年前,你的上升势头很好,可惜被兵变毁了。你是人才,不能再下滑了,必须有一次飞跃,弥补前面的损失。”
武伯英怅然若失,似乎有些后悔:“你们想把这个案子查清,实际这个案子,根本就不可能查清。”
葛寿芝倒真有些后悔,选了这样的明白人:“就算不能查清,武汉会战已经全面打响,舆论焦点转移,也无人顾得上宣侠父一案了。至于破反专员究竟反共反日,是下一任的职责。来之前我就想过,如果你不答应,见到蒋鼎文,就让他选一个合适人选。既然你答应了,一会儿就跟我去见他,按你刚才分析,他还算是宣案的第四种可能。”
“那到底是让我查清,还是不查清?”武伯英越发不解,“我问你的意思,先不管别人,你的意思呢?”
“你出乎意料地积极,看来是被冷落得太久了,这也怪我。”葛寿芝真心地致歉,想绕开这个问话,又觉得反倒不妥,“既然查不清就不查清,选你来做,因为只有你,才能稳住共产党。”
“这不是我的行事风格,既然查,就要查清。我知道除去首尾,任何一种结果,你们都不愿看到。最后一种结果,就是我所说的共产党自己搞鬼,肯定安抚不下。只有一种结果最好,不管查到哪一步,最后扣给日本人,就万事大吉了。”
葛寿芝轻击双掌喝彩:“着啊,这是最好的结果,我都不好明说,你能想到这里,真让人欣慰,有个结果总比没有结果好。”
“你选我,也是因为我原来对付日本间谍,有些微名,这个结果,由我说出来最能让人信服。”武伯英盯着他的眼睛,想要看出心底真意,却云雾缭绕不见山峰,“既然这样,我现在就可以写个报告出来,滴水不漏。任谁看了都认为确是日本人所为,日本谍报机构也有口莫辩,越分辩越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然后我在这里下棋读书,只待武汉会战打响,再把这个报告抛出,一踩跳板去了武汉,岂不更好?”
葛寿芝笑得有些尴尬,见他说得如此明白,不好就答,自我解嘲似的看着棋盘,端详棋子布成的棋局,良久才悠悠开口。“你被冷落得太久了,才会有这种偏激的想法。世间万事,过程总比结果重要。这也怪我,让利器生了铁锈。直叫你寂寞如此,连个下棋的对手都没有。你看这局‘蚯蚓降龙’,摆在这里,超过一个月了吧,居然落了一层尘土,还是没有开局。”
前清无名氏留下的残局“蚯蚓降龙”,位列四大名局,两车一兵对三卒双士独象,子少棋稀却是最残之局。红先行,帅在宫底右出一步,一车在右底角,一车在右肋竿己方河岸,右边兵一步踏上河岸与前车并排,被己方双车所照,却也挡住了车路,不能起子照将。黑后手,将居于宫中,双士左起拱卫,独象架在上士头前,前卒一个占据红棋宫心,一个平在第七竿位,二鬼把门焊住红帅,后卒是个右七星,一步踏上河岸坐入象的行宫。蚯蚓降龙,黑方三卒是为蚯蚓,红方两车是为蛟龙。看似红强黑弱,实则红棋两条强龙被下方两条蚯蚓拴死,一离竿线即被黑方拱死,黑卒或平或进,一步致命。如若红棋双车不动,黑棋两卒亦不敢将,不然一车换双卒,黑棋将陷入败势。红棋虽然先行,如不是底车被兵挡路,也可一步将死黑棋,如此一来,先行反倒后手,黑棋独象一落左位,化解红棋杀招于无形,红车不能步步照将,红棋就陷入了败势。如此双方能攻之子都被牵制,两条蚯蚓拴住两条龙尾,双条强龙禁住两条虫路,形成了根本上的平衡。红黑双方都只能走空兵动闲卒,反倒成了蚯蚓之间的争斗。
武伯英听他谈棋,来了兴致走过来。“四大名局,解法看似很多,实际殊途同归,尽头就是和局。”
葛寿芝点点头,右手捏着那颗棋子,左手指指棋盘:“四四方方一座城,道路阡陌在其中。”
武伯英明白:“西安城。”
“红黑双方隔河坐,鹿死谁手难分明。”
武伯英也明白,但是没说。
葛寿芝用棋子敲了敲底角红车:“这个就是蒋鼎文。”
可不是怎的,蒋鼎文压后看家。
葛寿芝又敲敲河岸红车:“这个就是胡宗南。”
可不是怎的,胡宗南出击却保守。
葛寿芝再敲敲缠红帅的两颗黑卒:“这个是刘天章,这个是徐亦觉。”
可不是怎的,职务虽小都在重要位子上。
“这个是你。”葛寿芝最后敲敲黑棋后卒,然后把手中棋子呈在武伯英面前,如同敬酒,正是那枚红棋闲兵,“这个是我。”
“妙啊!”武伯英被他的理论惊吓,“没想到切合得如此准确。”
葛寿芝放下那颗红兵,用食指尖敲敲脑壳:“我也喜欢棋,我也喜欢用脑子。”
“那何不坐下,切磋一局?”武伯英看看棋,再看看他,反复数次,“您教我用毒,却没教我下棋。用毒我不如你,下棋不一定不如你。”
葛寿芝见他用激将法,微微一笑,点点底角红车:“改日吧,要去见蒋鼎文,毕竟是条大龙,咱俩只能算是蚯蚓。”
武伯英点头认同:“就是,棋逢对手,也许会下到天黑。”
“好了,有的是时间,等你破了宣侠父失踪这局,上调武汉,我们下个够。”葛寿芝笑得非常欣慰,弟子真是酷肖自己。“诸多残局,我唯最喜‘蚯蚓降龙’,因为这个名字,听起来就过瘾。弱小蚯蚓,数寸软肉,满腹泥浆,无嘴无眼,却可以降伏张牙舞爪、腾云驾雾的飞龙。这也是人生乐趣所在,将军追求以弱胜强,商人追求以少赚多,赌徒追求以穷博富,我们特工情报人员,就是追求以小制大。我从特务培训基地,改任特种会报总编撰,然后调到中统局当幕僚长,也是为了追求特工行里的最大乐趣。”
“犯上作乱,是男人最大的乐趣。”武伯英点头,笑里带着点无赖,“可我现在手痒痒得不成,光想杀一盘,自从中毒手麻,再也没有这么痒痒过了。”
葛寿芝撇嘴讥笑:“看看我放的棋子。”
武伯英看看棋盘,那颗代表葛寿芝的红兵,已从红方河岸跨到了黑棋河岸。红先行,葛寿芝已经起手,武伯英皱眉凝思,一下子扎入棋局难以自拔。葛寿芝笑眯眯看着他前额的发际,很久没有这么畅快地与人交谈过了,不但同行,还有同好。
葛寿芝带着一点得色,也犯了童心:“就算你明日破案,后天调去武汉,今天我们也要以小制大。一会儿去见蒋鼎文,晚上去见胡宗南,他们是西安之龙,吓唬一下才过瘾。我来之前,戴笠已经给他们打了招呼,却不知我此行真实目的,就算豹子胆,在猜测中也会变成兔子胆。”
武伯英口无遮拦,一针见血:“他们不是怕你,而是怕戴局长,因为抗日最大。所以对日特战的军统,可以插手一切事务,可以侵入一切领域,可以干涉一切行动。军委派陕专员,又是反间的,恐怕正是控制在陕军政要员的第一步,他们怎能不害怕。”
葛寿芝被刺痛,亮了底牌:“他们也不是怕戴笠,他们真正怕的还是蒋介石。而密裁宣侠父的罪名,不光扣给戴笠,最终扣给的也是蒋介石。我来之前亲自去求见过他,获得了尚方宝剑,可以在陕彻查任何人。如今我把它传给你,还想强调一点,不要怕触及军方利益。”
武伯英沉默不语,眼睛盯着棋局,回味刚才的话语。一番交谈就使命运转变到另一轨道,也是神奇,也是激荡。这时王立突然出现在门口,伸头进来说了声饭好了,就转身回堂屋收拾饭桌去了。武伯英被点醒,抬眼看看座钟,已经接近三点。葛寿芝深吸一口气,鼓起腮帮子猛向棋盘吹去,把那层灰尘尽皆掠净,惊得武伯英赶紧躲避。
葛寿芝神秘笑笑,既像对棋又像对人。“奥妙机变,回头再想。带你见过蒋鼎文、胡宗南,就算拜过了真神。刘天章、徐亦觉这些小鬼,你自己相处。我不想见这些后辈,他们没资格。”
吃完午饭出来,三点刚过。武伯英要叫黄包车,被葛寿芝阻拦,两人沿着后宰门街一直朝东走去。走到后宰门与北新街十字,武伯英才搞懂了他步行的深意,刻意路过八路军办事处。葛寿芝站在十字西北角,看着马路对面七贤庄,驻足良久,感觉复杂。七贤庄的四合院建筑群,在四面街上都有小门楼,形成一个独立街区。内部既可以相连,也可以独立成户,出入方便,门径繁多,实在是秘密工作的好场所。共产党在西安的核心,中统、军统,警察、宪兵,都舍得下血本。二人都有职业敏感,从这里看去,仅南、西两面的特务就不下十人,有卖烟的、卖水果的固定暗探,也有歇脚的假车夫,闲逛的流动盯梢。还有两个特务根本就不掩饰,靠在路边树上抽烟,死死盯着一个院门。
葛寿芝看了良久,才迈步拐弯朝北行进,武伯英紧步跟上。葛频频低声感叹:“再也回不去了,只要掉头,就别想回头。中国两个党,一个叫我自新分子,一个叫我叛变分子。我被共党骂了十几年的叛徒,深明了一个道理,人一旦被定性,就很难翻案。”
葛寿芝余光见他默默点头,表情看似悲哀,语气听似无奈。“国共联合北伐,我以共产党身份加入国民党,没料到刚胜利,国共反目,我就被形势留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