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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区域,它一定遍布这个人的全身,而腋下,只不过是臭得最集中、最强烈、最典型的地段罢了。我们家的菜缺少一双狐臭者的脚来踩,当然就不会有这样的鲜美。不过,母亲的责任是不能因此而推卸的,加盐的功夫不在卫川,而在羸弱的林老师。卫川被枪毙后,林老师家的腌菜就有了问题。林老师当然不可能跳进缸里去踩菜;她弱不禁风。虽然卫川父亲劳改结束后,林老师与他复了婚,他们又成了一家子,但要老卫来挑起踩菜这副担子,显然也是不现实的。谁都知道,老卫的一条腿已经被打折了,他走路左摇右摆,在腌菜缸有限的直径内,他是不可能从容地活动的。退一步讲,即使老卫的腿不折,他也完全不适合踩菜。他的腿细得像甘蔗,他不可能将一百斤菜实实地踩进一只缸里去。老卫在河码头上遇到我,他低声下气地请求我,是不是能看在我吃过许多碗林老师下的鸡蛋面的份上,帮他家一个忙,去帮林老师踩一下菜?他把腌菜说成是林老师的事,他很懂得我的心理。
我无法拒绝老卫的请求,想到林老师那张慈蔼而忧郁的脸,我觉得我应该做一次雷锋。
老卫劳改一结束,林老师就托人把老卫从水泥厂叫回来了。她对别人说,自从卫川被枪毙后,她没有睡过一天安稳觉。她没有一夜关过灯,她开着灯睡觉(那很费电,我的母亲评论说),她听不得一点点声响;苍蝇蚊子蛾子飞过林老师的面前,她都会把它们看做是子弹,长翅膀的子弹。林老师说,枪毙我吧,枪毙我的子弹钱我来出。林老师说,她只要一睡着,就会出一身虚汗冷汗,所以她白天不停地喝水,不停地嚼咸菜。林老师说,要不,她身体里的水分和盐分就耗尽了。林老师让人带口信给老卫说,让他回来吧,管他是人是鬼,都让他回来,我再不能一个人过了,我要变成神经病了。
卫川和林老师老卫回来了(1)
于是老卫就回来了。他扛了一卷破棉絮,回到了林老师的身边。老卫虽然瘸着腿,但他扛一个硕大的铺盖卷显得很轻松。这都是因为他在水泥厂得到了充分的锻炼,百来斤重的水泥他扛了这么多日子,破棉絮当然不在话下了。他扛着铺盖卷回家,胡子拉碴,林老师说他跟叫花子没什么两样。但是,林老师还是伏在老卫的肩头哭了。失声痛哭,这在林老师是从来没有的事。林老师的整个身体,都压在了老卫的肩上,老卫晃了晃,差一点倒下;但他很快就将自己不太平衡的身子稳住了,他拿出了扛水泥的劲扛住了林老师。他叉着腰,准备林老师长时间地哭下去。
我把裤脚管高高地挽起,在林老师家的腌菜缸里小鬼一样跳着。我把一层菜踩实,就坐到林老师为我准备的凳子上,稍事休息,与此同时,林老师就在缸里再铺上一层菜,用勺子撒上一层盐。林老师由于不方便弯下腰去,她的腰总是显得那么僵硬,因此她手里的盐就从高空飘落进菜缸里,她像是在制造一次次人工降雪。雪飘啊,飘啊,林老师的泪也不断地落下来,落在菜缸里。我对她说,林老师,你不要伤心,现在卫叔叔也回来了,你晚上睡觉就不会害怕了。
林老师说,二魂啊,要是卫川活着,这菜就不用麻烦你来踩了。
我说,林老师你不要客气,以后每年我都来帮你踩菜好了。
林老师对我说,你是一个很好的孩子,卫川活着的时候,我就非常喜欢你。我甚至一直想,要是你爸爸不要你了,你就到我家来,做我的儿子。二魂啊,我要是有你这么一个儿子就好了。
林老师越说越伤感了,我不想让她这么伤心,我对林老师说,我虽然不是你的儿子,但你以后有什么要我做,就把我当儿子使唤好了。卫川活着的时候,是我最好的朋友,现在他不在了,林老师你老了,什么都干不动了,我就来服侍你。
林老师的泪流得更欢了,它与盐花一起纷纷地往腌菜缸里落。
一缸菜终于踩完了,林老师端了洗脚水来,让我洗脚。她在脚盆边上放了一个热水瓶,她说,看你的脚冻得有多红,快用热水好好泡泡,水凉了,再加点。她歉疚地说,林老师腰不好,蹲不下来,否则的话林老师来给你洗脚,把你的脚好好揉揉,看你的脚都有点肿了。
我对林老师说,就让我自己来洗脚好了,哪能让你给我洗?我从小就是自己洗,要是别人替我洗,我就像大地主刘文采了。
我的脚泡在林老师端来的洗脚水里,感觉痒痒的。这种感觉很不舒服,因此我不想泡下去了,我用林老师送来的脚布把脚擦干净,套上袜子,穿进鞋子里去了。干完这些,林老师就端着一碗鸡蛋面来了。面装在一只大海碗里,腾着热气。面还没到我的跟前,我就闻到了一股芳香的蒜味。林老师这回给我放了两个鸡蛋。她把碗和筷子送到我的手里,说,吃吧,你一定饿了。
我接过碗,假客气地说,不饿。
林老师说,你一定饿了,你是毛头小伙子,正当是肚子爱饿的年纪。
我吃了起来,吃得有点不够文雅,我确实饿了。
林老师坐在一边看着我吃,她说,以前你到我家来,我总是下两碗面条,卧两个鸡蛋。现在卫川不在了,两个鸡蛋都给你吃。说着,她的泪又落下来了。
那边老卫对林老师说,你又哭什么,你伴在边上哭,二魂吃得都不香!
林老师对老卫说,我爱哭就哭,关你什么事?你在这里说什么风凉话?不如给我去拎水!
林老师说是这么说,却止住了哭,并把眼泪擦干了。
我不知道我这吃的是林老师下的第几碗面条。这确实是一碗不同于以往的面条,除了里面多了一个鸡蛋,我是第一次没把它吃光。我实在难以把它吃光,也许它的数量也两倍于以往,但是,重要的原因还在于,我的胸口堵得慌。
老卫拎了几桶水,他把水洒得厨房里都是。这不能怪他,他的身子左右摇晃得实在太厉害了。他喘着气对林老师说,就拎半缸水吧,反正明天自来水就要通了,多拎了也是浪费。
明天,自来水确实要通到北栅头来了。这是来自官方的消息,街长在酒厂门口贴出了告示,通知大家做好迎水的准备;到时将敲锣打鼓庆祝北栅头胜利通水。况且,水管都已经在家家户户的门外埋设好了,水龙头也已在各家的厨房里安装完毕,只要把水管和水龙头一接通,就可以供水了。水将自动地流到每家每户的厨房里,流进我们的水壶里,流进我们的脸盆里、锅里,流进我们的生活里。
多年以后,我家收到了一封奇怪的信,是一张平反证书:
我们都不知道张德民是谁,搞不明白这封信又是怎么寄到我们家里来的。最后母亲嘱我把这张奇怪的《平反证书》送到镇政府去。
我把这张证书揣进衣袋里,没有直接去镇政府,先去了林老师家。这么多年来,我从未忘记秋去冬来的时候,去帮林老师腌菜。
林老师接过平反证书,戴上老花镜看了起来。她突然哭了,一下就有点泣不成声的样子。她手上端的一个盐钵头也打翻了。老卫心疼那白花花的盐,他将地上的盐用手捧起来,装进一只碗里。直到他把打翻的盐差不多都捧起来了,他才问林老师,你为什么要哭呢?
林老师说,卫川死得真是可怜,他小小年纪就做了枪毙鬼,我也要去为卫川平反。
老卫说,卫川又不是冤假错案。
林老师对老卫说,卫川都是因为你才放火的,你还说他死得不冤?
老卫说,就怕没人为他平反。
林老师说,我就是拼掉这个老命,也要给他弄个平反。
老卫说,平反也不能让他活过来。
林老师歇斯底里地说,我就是要给他平反!我就是要给他平反!
卫川和林老师老卫回来了(2)
林老师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她开始一趟趟跑镇政府。她已经要拄一根拐杖才能很稳地走路了。她用一把破雨伞的骨子做拐杖,她的拐杖笃笃笃地敲着北栅头的青石板路。自此我经常可以看到林老师在路上走来走去,她的身影轻薄得像纸,她看上去像抽去了身体的一套空衣裤,在青石板路上飘来飘去。有一次我在路上对林老师说,林老师你身体不好,就待在家里好好休息休息。她对我说,她一定要等拿到了卫川的平反证书后才能休息。
许多日子过去了,林老师还是没拿到卫川的平反证书。
我内心非常同情林老师,我很舍不得她这么吃苦。她确实是在吃苦,她一天到晚支着破伞骨在镇政府和她家之间往返,一定很辛苦。同时,她品尝着一次次的失望,她为什么还如此执著呢?临近冬天,我们服装厂每人发一件丝棉棉毛衫,我领了一件女式的,决定把它送给林老师。在我的内心深处,林老师一直是比我母亲还要亲的人。失眠的夜晚,我总能听到空灵的笃笃声似有若无———那是白天林老师破伞骨敲击石板路所发出的声音。这声音一直传抵夜的深处,传到失眠的我的耳朵里。心酸的感觉在我的四围烟一样弥漫,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法子可以帮林老师解脱目下的困境。我把丝棉棉毛衫直接拿到林老师家,林老师却不在家,只有老卫在家。老卫正将他的瘸腿高架着,在听收音机里的苏州评话。
林老师呢?我问老卫。
老卫正被收音机逗得发笑,当我再问了一遍,他才回答我说,又到镇上去了。
我把棉毛衫递给老卫,我说,这是送给林老师的。
老卫接棉毛衫捏了捏,说,又软又暖和,林老师真没白疼你。林老师在家里一直说,要是二魂是她的儿子就好了。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老卫说,你愿意做我们的儿子么?
这话要是从林老师嘴里问出来,我一定会毫不迟疑地答应的。可问话的是老卫。
说实话我对老卫一点好感都没有,卫川有老卫这么一个老子,活该卫川倒霉。我没有理睬老卫,我只是让他好好劝劝林老师,让她不要再去镇政府了。卫川的事怎么可能平反呢?我说。
老卫满不在乎地骂了一声“神经病”,继续听他的评话了。我知道,他骂的是林老师。
那天晚上,林老师到我们家来了,她把我送她的丝棉棉毛衫送回来了。她说,二魂真是个好孩子,不过林老师不能要你的棉毛衫。林老师身体虽然不好,冬天却不怕冷。她将手上的破伞骨在地上点了点,说,林老师一天到晚在外面走路,热乎着呢!
为此母亲很生气,林老师走了之后,她絮叨个不停。她觉得养了我这个儿子是白养了,她觉得我对别人比对她好,她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她对我说,我养到你这么大,你买过什么东西给我了?你倒好,这么好的一件棉毛衫,却去送给别人。我是你的娘,十月怀胎生了你,一把屎一把尿,一口饭一口粥把你养大,却还不如一个外人!
母亲不停地说着,说着说着还有点要哭的样子。姑妈对母亲说,你不要再生气了,二魂厂里发的这件棉毛衫,不是可以给你穿了么?
母亲说,他又不是给我的,我哪能脸皮这么厚去穿它!
姑妈对我说,二魂啊,快对你娘说,你把这件衣服送给她。
我对母亲说,妈,这衣服你穿吧。
母亲把棉毛衫扔到地板上,说,我才不稀罕呢!她无情地对我说,你没有我这个娘,你就去认林老师做你的娘好了!
我从地上把棉毛衫捡起来,几乎是哀求母亲说,妈,我是你的儿子,我不做别人的儿子,你就把这件衣服拿去穿吧。
母亲这才接过棉毛衫,捏了捏,说,软倒是真软。
我一直觉得,林老师一趟趟跑镇政府,这事总得有个结果。任何事都会有个结果。我曾在镇政府院内遇到过一次林老师。我所处的那个地方,正是当年展出泥塑《收租院》的院子。一具具泥塑,不知都被弄到什么地方去了。我站在这个空空的屋子前,想象当年一具具栩栩如生的泥塑,就像是一群来此开会的人。会散了,他们都走了。吃人奶的刘文采走了,狗腿子走了,广大被压迫被侮辱的佃农也走了。它们与人眼一般无二的眼珠子,曾经有一颗不见了,如果它当初是滚落到这个昏暗的地